“好像是……谷糠?”
“他为什么要吃谷糠,那不是猪吃的东西吗。”
贺兰香眉心跳动一下,缓慢睁开了眼,定睛望去。
只见辉煌璀璨的御宴之上,在帝王,百官面前,战功赫赫的将军仿佛化为一只不通人性的猪狗,放着满席山珍海味于不顾,抱起一盆不知从哪冒出的谷糠,在嘲笑声中拼命往口中塞,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幽幽泛着狠厉的绿光,宛若一只护食的恶犬。
她什么都懂了。
那杯酒的确有问题,但下药的人显然不想要谢折的命,他只想要他颜面扫地,提醒他无论此时何等风光,他都不过是一只靠吃谷糠活下来的可怜虫,也让他的部下都看清楚,他们的主帅可以有多给他们丢人。
帝王接风,百官艳羡,大庭广众之下,将他从风头正盛之时,拉回一生的至暗时刻,何止歹毒,简直诛心。
清凉台下,池水冰凉。
强迫自己苏醒的滋味并不好受,谢折将整个头浸入到池水中,直到一线意识回归,方从水中出来,大口呼吸空气。
记忆已经变成了模糊浅薄的存在,他不清楚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在饮下那杯酒后,他便变得很饿,饥饿至极。
脑海中是辽北的冰天雪地,他的身体很冷,气息尚带冰雪的冷涩,连带视野里也是白茫茫一片,缀满鹅毛大雪。
不知不觉,雪地里出现一缕艳色。
青山下,绿水旁,贺兰香看着躺在地上粗喘的男人,冷淡丢出二字:“起来。”
她特地支开谢姝来找他,可不是为了看他这个样子。
谢折两肘撑地,踉跄而缓慢地爬了起来,身体里像有一只破败的风箱,嘶嘶往外拉起凉气,又像有只战败的狼犬,毫无反击之力,只能苟延残喘。
他面对她,走向她,与激烈粗喘相对比的,是他语气的平静。
“你怎么在这。”他问。
贺兰香未答,伸手,抱住了他。
谢折怔了下子,之后笑出了声,当着她的面第一次笑出声,声音比冰还冷,“贺兰香,这个时候的勾引,很不合时宜。”
贺兰香道:“我没有勾引你,我是在恭喜你。”
她的声音无喜无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她柔软温暖的手,抚摸着他潮湿冷硬的肩头,脸颊埋在他怀中,轻声说:“恭喜你,将军,你把你此生最难走的那一段路,走过来了。”
败露
仅是一夜之间, 清凉台御宴风波便在京城权贵之中传的沸沸扬扬,哪怕御医在杯子里的残存酒水中,发现了能致人迷幻的曼陀花粉, 光禄寺负责御宴的官吏里,也有人投案坦白, 直言昔日曾与谢折结仇,便想在宴上让他出丑, 借此羞辱。
新帝大怒,杖杀肇事官吏, 罢黜光禄寺掌事官员十余人。
犹是如此, 谢折依旧被传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杀母杀弟, 嗜血残暴, 甚至不吃人食,喜食猪饭,用食时粗鲁野蛮, 与猪狗无异。
一传十十传百,等传到贺兰香耳朵里,谢折便已成了妖邪附体, 厉鬼托生。
清晨时分, 廊下鸟鸣清脆, 翠绿的藤条蔓延廊檐,垂下万条丝绦, 遮天蔽日。这是无人打理长成的野藤,本来下人想除去,被贺兰香拦住, 稍为修剪,借此乘凉。
“旁人爱说什么说便去说, ”她手持长匙,专注往鸟笼中续食,心无旁骛的样子,“人每日就那么点精力,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如何去管别人的嘴。”
细辛顾虑颇多,“奴婢是担心,主子的名声也会因此被牵累,经人背后瞎嚼。”
贺兰香轻嗤,用匙子逗着笼中的相思鸟,“名声?我能有什么名声可言,随便背后怎么嚼罢,横竖舞不到我面前来。”
她将长匙放在笼旁匙托上,从荷包企讹羣爸幺司爸衣刘9六伞每天更新各种资源中掏出一块饴糖,转身往细辛口中塞,温柔娇嗔:“少想东想西了,吃块糖来。”
阴冷扑面,漆黑眼瞳与她相对,贺兰香递糖的手僵持在半空。
谢折身着昨日那身玄衣,似是一夜未睡,身上的煞气如山浑厚。
“妾身见过将军。”贺兰香福身,藕色洁白的柔荑收回,指尖的糖亦入了自己口中。
她笑眼盈盈,糖将一侧香腮撑出一个小小的鼓包,一派皎洁娇憨之态,“将军可是有要事交代于妾身?”
这么大个子走路没半点动静,这混蛋吓死她算了。
谢折目无波澜,与她正经交代,“这两日我久待于军营,无暇顾你,你不可胡乱走动,出门前务必遣人告知于我。”
贺兰香再一福身,乖巧温顺,“妾身知道了。”
气氛由此静下,绿荫廊下,唯有鸟鸣聒噪绕耳。
谢折抬眸,扫了眼那两只花里胡哨的鸟,想起是谢晖送给她的,眼中无端闪过一丝躁色,转身离开。
行至长廊尽处,他又蓦然停下,扭头看着贺兰香道:“昨日里——”
贺兰香接话:“昨日里如何了?”
谢折顿下话语,未再置有一词,定定看她一眼,转头迈出长廊,背影消失于绿荫。
贺兰香的笑容缓慢敛去,嚼着糖的神情显得很是冷淡,从匙托上拈起长匙,接着给鸟喂食。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不是曼陀花粉带来的幻觉,昨日清凉台下,她的确抱了他,安慰了他。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她不觉得谢折因此便会对她生出多少感激之情,她也不会因此对谢折生出太多怜悯之心。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连同流合污都做不到,又谈何报团取暖。
午后,天上闷雷阵阵,天地成蒸笼,将沙场蒸的滚热,扬起的沙土也成了出炉铁砂,溅在身上,足以烫伤皮肤。
场中箭靶林立,骏马嘶鸣。
谢折腰跨驳色大马,身上汗水将衣袍沾透,衣料紧贴在每一寸结实的肌肉上,上身轮廓毕露,线条清晰分明。
他上箭拉弓,弓弦大张,绷至最紧,隐约可听铮鸣,脱手瞬间,箭矢如白虹贯日,眨眼之间正中靶心,箭尖穿透赤心,尾羽震颤。
“好!”
“将军威武!”
士气得以鼓舞,将士们精神大振,纷纷上马张弓,加大训练。
谢折将弓扔给部下,下马接过水壶大饮几口,之后又想上马,被崔懿生生拦住。
“练兵练了一上午没停下喘口气,你自己不要命,也该为小虫想想。”崔懿指着吐舌大喘的可怜大马。
谢折扫了一眼小虫,命人牵走补充草料,径直选中另一匹,蹬上马蹬跨上马背,继续练兵。
崔懿挠头,狐疑惊叹:“怪,真是怪,今日大郎是吃错什么药了吗。”
日沉月升,转眼夜幕已至。
谢折用尽精力,入帐拎水沐浴,洗完倒头便睡,妄图清除杂念。
可是除不尽,根本除不尽。
哪怕他已经累了一天了,可等闭上眼,满脑子还是贺兰香的脸。
他想不通,为何她昨日抱了他,今日又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意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已经不知该恨贺兰香,还是恨自己。
谢折翻了个身,逼迫自己入睡。
梦中,还是贺兰香。
笑意盈盈的贺兰香,指尖捏了块饴糖,递到他唇边问:“将军,吃糖不吃?”
谢折猛然惊醒,粗喘吁吁,身上汗水如瀑,比白日里训练出的汗还多,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那股幽幽甜香。
他分得清,那不是糖的香气,那是她身上的香气。
因那一个不该存在的拥抱,他眼中的红粉骷髅陡然生出血肉,长成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来人。”谢折出声,嗓音干哑至极,似是再多的水也难解其渴。
士卒隔门行礼:“属下在。”
“备马,我要回府。”
他要找她问清楚,她昨日究竟,到底有没有抱过他,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
如果是,他就给自己一刀,从此再不得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
“天色似要下雨,将军不妨天亮再回?”
一声闷雷轰下,谢折声音冷沉,斩钉截铁:“我再说一遍,备马。”
老天几日来积攒的所有压抑一朝释放,大雨倾盆,雨打屋檐。
这是贺兰香第一次见识到北方的雨,与南方的雨大有不同,每一次雨点都又重又沉,没有那么多的柔情蜜意,要么不来,来则气势汹汹,要了卿卿性命。
她被动静吵得头痛,吃了半盏安神茶,了无用处,干脆摆了盘棋,同丫鬟下棋打发时间。
下着下着,她恍然想起,“对了,廊下的鸟笼收了没有?”
俩丫鬟面色同时一滞,显然忘个干净。
趁贺兰香还没沉脸,细辛连忙提灯撑伞,“奴婢这就去收。”
春燕顶上细辛,继续陪贺兰香下棋。
这时,门被赫然推开,凉风灌入,灯火为之一皱,光线变得晦暗发沉。
贺兰香以为是细辛,还道这么快便回来了,结果抬头一看,对上的,是谢折的脸。
谢折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下颏蜿蜒流淌,一双黑眸冷沉如不化玄冰,直勾勾盯看着她。
贺兰香毛骨悚然,一瞬的惊吓过去,她起身迎去,巧笑倩兮,“半夜三更的,将军怎突然大驾光临,您今晚不是要留宿军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