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和煦,露珠消散树梢,薄雾淡下,花草茂盛如新,盎然葱郁,悠然绽吐馥郁芳香,香气随微风潜入香闺,四处散开,与瓜果香混为一体,自然清新,沁人心脾。
贺兰香足睡到巳时三刻方醒,还是被细辛晃醒的,说她不能再睡了,要先将饭吃了。
许是昨夜先被谢折一通折腾,接着被严崖掳去,又惊又怕,太过劳累,贺兰香醒后浑身乏力,头脑混沌至极,别说吃饭,眼皮都撕扯不开,还是细辛用帕子蘸了温水给她擦脸,这才给她找回三分精神。
因起太晚,早午饭并在一起,菜肴便格外丰盛了些,她一个人吃,光汤便有四类,更不提主食面点,蒸煮菜肴,琳琅摆了一桌子,乍看丰盛至极,仔细一看,没一道她喜欢的。
贺兰香瞧着犯难。
“临近秋日需进补,”细辛给她盛汤,“这道清炖羊汤是厨房特地为您准备的,羊肉驱寒去燥,对身体大有滋补,主子要多喝些。”
贺兰香嫌弃地别开脸,手捂鼻子:“我最烦羊膻味儿了,小时候生病咳嗽,那女人不知从哪寻的偏方,灌了我好些不加盐的羊白汤,从那以后闻到羊味儿便要吐,你赶紧端走,我要难受死了。”
细辛自然知道那“女人”是指兰姨,刻意避去不谈,只苦口婆心道:“可这汤对人实在是好,而且足足炖了一整夜,肉都炖烂了,入口即化,好东西都存汤里了,您就少喝上几口,权当给奴婢脸了。”
贺兰香不情不愿地转回脸,手捏鼻子,张口含住一勺汤水,吞咽下去。
瞬间,一股浓郁至极的膻骚味自五脏六腑冲上头脑,贺兰香没能忍住,一口吐了出去,这一吐便跟打开什么闸门似的,根本止不住,险将酸水一并吐出。
立秋
细辛被贺兰香吓不轻, 忙捧了瓷盂去接,又吩咐小丫鬟们将羊肉汤撤了,斟上盏香饮子送来。
贺兰香呕出满面清泪, 喝了两口饮子去口中膻味,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 伏在案上虚弱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停, 面色潮红脱力。
细辛也被吓出了泪,嘴里一直说着自责的话, 保证以后再不会让她看见这道菜了。
贺兰香头昏脑涨, 气没喘匀, 还不忘安慰受惊的丫鬟:“怨不得你, 我以往虽也恨羊膻味,反应却从未曾这般厉害过,兴许是昨夜太累了, 没歇够而已。”
细辛闻言,便也顾不得什么饭不饭了,扶起贺兰香想将她送回榻上重新歇息。
这时, 春燕从外头回来, 进门便道:“主子, 昨日里您送谢姑娘那两匹浮光锦,今日又被她差人送来了。”
贺兰香略抬了眉梢, 显然诧异,之后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扶额苦笑道:“差点忘了, 先前让那小冤家吃了两回闭门羹,此时还记恨着我呢, 罢了罢了,且不管那么多了,等会便往谢家送上拜帖,我明日前去走上一趟,否则她这闷气怕能憋到明年。”
细辛为难:“可您这身子……”
贺兰香:“只是吐了两口,又不是快不行了,扶我去歇下吧,休息片刻便好了。”
上了榻,贺兰香补好回笼觉,再醒来,精神便好了不少,脸色也好看了些,就是恶心的滋味隐约犹在,时不时窜上股羊膻,让她反胃。
如此情况,饭自然也吃不下多少,只简单用了碗蜜香莲藕汤,吃了两块红枣发糕,权当压下胃中难受,一直到晚上,胃口才算回来,用了顿正经粮食。
当夜,谢折没来找她,她亦没去找谢折,两个人昨夜还“两情相悦”,今夜便心照不宣地互不来往,算是各自给对方留个喘气的工夫。
翌日大早。
贺兰香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乘车前往了谢府。
她登门探望,王氏自然亲自相迎,又因前日里试探出了她的态度,王氏便也没主动提及内务参事之事,只聊些家常,问她近况。
得知贺兰香是为谢姝而来,王氏立即吩咐丫鬟去将谢姝叫到花厅,哪想小丫鬟白着张脸过去,红着张脸回来,支支吾吾道:“姑娘……姑娘还没睡醒。”
此时已近三竿,膳房都要开始忙碌晌午招待贵客所用食材,王氏一听脸便沉了,起身便要亲自前去捉人。
贺兰香起身离座,不露声色地拦住王氏,笑道:“侄媳自从来到京城,还一次未到姝儿妹妹的院中坐过,不如就由侄媳代婶母过去,正好也能同姝儿妹妹说些体己话。”
王氏知她是在为自家女儿留脸,火气下去点头应下,遣婆子领人前去。
谢姝住的院落叫修竹轩,名字一听便知是她那个当御史的爹取的,不过院子里没有什么修竹,花花草草倒是不少,进院门,一眼看到的是棵合抱粗的石榴树,枝干粗壮,枝叶茂密葱郁,绿油油的成荫蔽日,足足延伸到屋檐下,鲜红榴花点缀其中,喧闹热烈,有些已经结了果实,小葫芦一样挂在梢头,沉甸甸压弯了枝干,与红花相映。
房中,谢姝嘴里叼了颗梅子,正趴榻上悠然看三国志,嗦完梅肉随口一吐,核便被丫鬟接走了,顺便往她嘴里再塞一颗。
“好歹有客临门,您打着睡觉的幌子不过去,夫人一生气,肯定是要亲自过来问责您的。”丫鬟好心劝道。
谢姝哼了一声,嚼着梅肉道:“刘备请诸葛亮出山还只请了三次呢,我两次去找她都吃了闭门羹,凭什么她反过来找我,我就得上赶着贴上去,虽然她待我很好,给我点心吃,还救了我一命……”
谢姝越说越迷糊,赶紧摇头清醒过来:“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门外传来娇若莺啼的一句——“所以我来给妹妹请罪了。”
火红榴花落了贺兰香一身,香风入室,她笑意盈盈,目似弯月,进了门,朝榻上少女款款一福身,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先前种种,皆是嫂嫂的错处,妹妹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嫂嫂一般见识了,可好?”
谢姝怔住了,全然没想到找来的会是贺兰香,两眼呆呆瞧着这仙女模样的人物,一腔恼怒飞到九霄云外,涨红着脸吐出梅核,下榻将人扶起,磕磕绊绊地道:“你可莫要再折煞我了,我娘若看到,指不定又要怎么收拾我,好了,我就是同你闹着玩,何曾真生气了。”
贺兰香顺势便握住她的手,也不提那两匹被退回的浮光锦,只殷切地说了这几日来自己孕吐如何厉害,如何不得已,要她多担待。
谢姝早在看见她那刻便将昔日委屈忘个干净了,听了这些话,不仅怨不起来她,反倒在心里暗自怨起自己小题大做,觉得自己只顾发作性子,逼得人家怀着身子还要登门赔罪,愧疚得不行,连道以后谁也不准再说这茬了。
三两句话,二人重修旧好,一并落座说起近来趣事。
贺兰香听着,余光瞟到谢姝没看完的书籍,瞧见装帧上的名字,不由笑道:“妹妹爱看三国?”
谢姝反应过来,赶紧让丫鬟将书收了,央求贺兰香:“好嫂嫂,你可千万莫要告诉我娘,她最厌烦我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了,她就爱我看个女诫女训,读个四书,研习周礼,其余之外,在她眼里全是妖魔不正经。”
“知道了,瞧瞧把你难的,”贺兰香温声道,“嫂嫂答应你便是了。说起来,我以往也爱看些闲书打发时光,三国也看过,总看不进去,每次都草草领略个开头。你竟能耐着性子看下去,也是厉害,跟我说说,你看到哪里了?”
谢姝眼一亮,“看到曹操南下,孙刘结盟,火烧赤壁,三家瓜分荆州。”
贺兰香笑道:“这我知道,诸葛亮借东风的典故便是从此处出来的。”
谢姝顿时来了劲头,学着她爹的样子摇头摆手,故作高深莫测道:“非也非也。嫂嫂你那是听人瞎传的,我有认真看过研究过的,指挥火烧曹营的人不是诸葛是周瑜,诸葛借东风是后世编排出来的,否则,杜牧那句东风不与周郎便,又该从何而来呢?”
贺兰香凝眸认真瞧了谢姝,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少女,欣喜赞叹:“姝儿妹妹果真聪颖好学,嫂嫂自愧不如。”
谢姝骄傲起来,扬起下巴道:“那是,我娘整日说我木头脑袋,可我其实一点都不木头,我只是懒得去想那些无聊之事罢了,我脑筋好着呢。”
贺兰香噙笑附和。
好些日子没见,谢姝打开了话匣子,说得口干舌燥,便喊丫鬟上冰酪解渴。
小丫鬟哭丧着脸,“这都立秋了,不能再给您冰酪吃了,要冰坏身子的。”
谢姝才不听,无理取闹道:“我不管我就要吃!同样是秋日,曹操都南下打仗去了,我吃个冰酪都不成吗!”
贺兰香被这古怪的比较逗笑,笑完,似是意识到什么关键之处,她的神情渐渐沉了下去,视线落在门外鲜艳似火的榴花上,眼眸中若有所思。
秋。
沙场秋点兵。
古往今来,无论大仗小仗,似乎都是从秋日开始的。
傍晚出了谢府,细辛看出贺兰香脸色不对,关切道:“主子可是身体不适?这都两日了,奴婢感觉您便未曾缓过来过,回去还是请大夫给您诊脉看看为好。”
贺兰香皱了下眉,仿佛在专心思索些什么,不愿在琐事上费神,启唇只一句:“回去再说吧。”
主仆三人进了马车,车毂声轰隆响起,马车慢行在青砖直径。
待拐入御街,贺兰香本在车中小憩,忽然听到耳旁嘈杂,睁眼掀开帘子,看到满街巡游的禁卫,不由得狐疑满腹,扬声叫住一个,问发生何事。
对方认出她身份,下马行礼道:“回夫人,邻橦发生暴-乱,蛮匪勾结官员里应外合,于昨夜丑时入城抢杀,我等奉命前往各道城门维持治安,以防乱民入城。”
贺兰香眉头蹙紧,难以置信地道:“邻橦?那里位处京畿,距京城不过五十里,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暴-乱?”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只知知府血战而亡,总兵叛国投敌,谢将军今日一早挂的帅,已经领兵前去镇压了。”
贺兰香听完,头脑一阵眩晕,久久未能回缓。
她知道北方没南方太平,但没想到已至这种程度,三百多年基业的江山,会有朝一日在家门口发生暴-乱,甚至官匪勾结,里应外合。
她又想到前夜自己若真被严崖掳去,远离京城的必经之路便是邻橦,若正巧撞上暴-乱,她简直不敢去想象后果。
贺兰香恍惚难以自持,扶额缓和一二,道:“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她放下帘子,回过脸,神情彻底沉了下去,沉默半晌,吩咐道:“调头,去明德门。”
“求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
“家没了,我们无处可去了,求官爷开恩放行!”
“我娘快不行了!求官爷放草民进城寻医!”
明德门下,哭声,喊声,哀嚎声,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衣裳都不辨本色,尽带血污,婴儿惶恐的啼哭声夹在其中,嘹亮刺人耳膜。
门下摆了朱漆拦路栅栏,门兵手持缨枪示威,有人胆敢推搡栅栏,作势便要去捅,虽不动真,足以吓怕普通百姓,使其瑟缩不敢上前。
一片乱象里,人牙子潜在其中,见谁家女儿颜色好些,便拿出金银粮食,蛊惑父母卖女,丈夫卖妻,身后打手若干,似能随时抢人。
乱臣贼子
贺兰香坐在车中, 将门外一切看在眼里,转脸吩咐:“派出几个身手好的便衣打扮到外面盯着,若发现人牙子, 尽管拖到无人处打死,同伙一并处置。再找两个郎中送出去, 不必顶我的名号,只说自愿救人便是。”
细辛应下, 看了眼外面道:“主子是否要把粥饭一并布施?”
贺兰香摇头,凝眸望着那些乱象, “搭棚布粥阵仗太大, 不能如此兴师动众。民间但起灾祸, 便是世家大族扬名立信的好时候, 等着吧,不出明日,有的是人在城外施粥。”
她放下帘子, 阖眼轻舒一口长气,“其余几道城门,皆以此为例, 回去以后, 就这么去办。”
细辛明了, 依话照做。
回去路上,凉风乍起, 晴朗的天色倏然转阴,太阳隐在乌云之后,光辉尽收, 天地阴翳昏暗,飞沙走石, 像是大雨来临的征兆。
回到府中,贺兰香经搀扶下车,虽提前裹上披衣,仍冷不丁被狂风袭了下身,她抬头看着天上的阴沉,不自禁地道:“要下雨了,谢折的耳朵又要痛了。”
回过神,她皱了下眉,心道我没事想他作甚。
明明前日晚上好悬没被他气死。
贺兰香清空思绪,款步回到住处。
前脚到,后脚大雨便倾盆而至,狂风夹杂雨丝击打檐铃,叮铃一片脆响,院中花草树木被雨点压倒一片,凄凄惨惨,随风飘摇,天地之间已无丝毫清明之色,放眼望去,灰蒙蒙昏暗发黑,偶尔闪过几丝亮光,还是预示雨势凶险的雷闪。
门窗紧闭,房中燃起两盏灯火,温暖柔和的光线透过锦纱灯罩氤氲开,打在贺兰香的脸上,更添动人妩媚。
只不过不知怎么,她坐在春凳上,单手支颏,听着外面的雨打檐铃之声,神情是一成不变的寂静,眼睫未动一下,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没想。
只有在细辛准备叫医官过来时,她才略恢复些动静,叫住人道:“我累了,伺候我歇下吧,这大雨天的,也少来回折腾了,一切改日再说。”
细辛早觉得贺兰香心情不对,偏又拿不准个原因,这时候也不敢主动张口询问,面对命令只得应下,不做反驳。
灯笼灭下一盏,只留一盏温润小灯作为照明,光亮正合适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