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萼看出这是麻沸散失去作用了,再顾不得在言语上针锋相对,弯腰便去搀扶他,声音不自觉便已沾染哭腔,颤声道:“轻舟你忍着些,我这就去给你叫大夫,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滚开!”萧怀信疼到牙根打颤,不改无情语气,挤出的字一个比一个决绝,“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李萼噙着泪摇头,“我没有在可怜你,我只是想弥补,想要为当年之事求得你的原谅。”
“原谅?”萧怀信面露古怪,疼痛令他狰狞的容貌显得更加扭曲,全无人形。
他忽然一笑,“好啊。”
李萼尚未来得及喜极而泣,人便被忽来一股大力径直扑倒,脊背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奋力推着压在身上的人,“萧怀信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萧怀信冷笑,嘶哑的嗓子带刺沾血,“一个女人该怎么样获得一个男人的原谅,用我教你?”
李萼顿时愣住,神情仓皇无措。
“亲不下去是吗?恶心是吗?”
萧怀信反问着,将自己最痛的疤痕血淋淋撕开,只是用以嘲讽身下女子,“还想让我原谅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吗?你看着我这张不人不鬼的脸,告诉我,你真的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吗!”
一行泪珠顺着李萼眼角滑出,她的眼神在泪水氤氲下显得温柔至极。
她看着萧怀信的脸,被烧坏的每一寸肌肤,伤痕的纹理,变形的眼睛,鼻子,嘴唇。
她抬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怀信浑身倏然僵直。
李萼就着泪水去慢慢加深这个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指尖往衣襟中延伸。
窗外雪声忽至,又是漫天银白纷飞。
萧怀信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李萼,踉跄爬起身缩躲上榻,又惊又怕,猩红的双眸吃人般瞪着她,咬牙怒吼:“滚!你给我滚!”
李萼撑起身体,站起来,抬手将唇上残留痕迹擦干,说了句“丞相保重”,便转身走出里间,离开寝居。
在她走后,房中响起男子压抑绝望的哭声,与呼呼北方夹在一起,萧瑟凄凉,宛若困兽哀鸣。
*
腊月三十,早上。
谢折背靠榻穿好衣物,正欲离开,一只莹润柔软的小手便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准确无误地勾在了他后腰革带上。
贺兰香探出脑袋,青丝散乱,颈下斑驳红痕交错,迷离着一双剪水眸,懒洋洋道:“今夜几时回来?”
谢折理着领口,“不回来。”
贺兰香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谢折头未转,视线却朝着后面,余光对着贺兰香道:“按照惯例,我今夜要陪无家可归的将士通宵饮酒。”
贺兰香的手指下移,摁在那截结实坚硬的尾骨上,咬字软黏甜腻,撒着娇道:“外面的野酒,哪里比得过我亲手做的饺子,你说呢?”
谢折听入耳中,面无表情,却道:“我尽早。”
贺兰香哼了声,内心窃喜,面上不以为然地嗔了声:“算你识相。”
夜晚,谢折回来。
他看着碗中的奇形怪状之物,道:“这就是你包的饺子?”
贺兰香递他筷子,飞他一记眼刀,“你想什么呢,我可是正经南方人,第一次包饺子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要不识好歹,快尝尝味道。”
谢折接过筷子,夹起一颗饺子送入口中咀嚼。
贺兰香捧腮看着谢折,两眼亮晶晶,笑盈盈问:“味道怎么样。”
“乏善可陈。”
“不吃给我!”
谢折端碗便将整碗饺子全吃了下去,生怕贺兰香给他收走。
他撒谎了,其实很好吃。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味道,就算贺兰香今晚给他包的是毒药,他也会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自从他娘去世,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为他包过一顿饺子了。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谢折这回真没了时间,辽北的战事越发紧张,他忙着调集兵马择日返还,没有时间再陪贺兰香过节。
贺兰香不想错过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便带细辛和春燕去看灯会。
春燕身子大好,性情已如往日活泼,指着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欢呼雀跃,“主子你看!是鲤鱼灯!”
“还有那边!主子你快看那是不是龙王灯!”
“还得是京城的上元节啊,这样一看,咱们临安的灯会便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细辛都跟着感慨。
贺兰香看在眼里,震撼在心,此时方知辛弃疾诗中那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是何等壮观场面。
火树银花飞溅,各式花灯狂舞,火光喧嚣,街面明亮如昼。
贺兰香随细辛春燕笑着,欣赏灯火连天,红光满目,光点映入瞳仁深处。
忽然,她脑海中出现了一段过往从没有过的记忆。
。。。。。
“杀人了!快跑!快跑啊!”
电闪雷鸣夜, 火光滔天,所有人抱头鼠窜呼喊救命,却被追上的暴徒一刀终结性命, 地上的血色花朵越绽越多,足蔓延到释伽牟尼的莲座, 血雾铺天盖地弥漫开,笼罩十八罗汉。
因太过年幼, 她并不能感觉到危险,孤零零一小个站在门下, 看着这副乱象, 有的只是茫然,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乳母怀中恬静安睡, 一眨眼,身边的人突然便都跑光了,没跑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叫人起来,对方也不理。
兴许是睡着了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愣神了好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 她要去找娘亲。
可实在是太乱了, 她不认得路,不知道娘亲在哪, 只好跟着乌泱泱的人一起跑。她的脚太小,腿太短,跑了没两步便摔倒在地, 被逃窜的人踩了好几脚。
感觉到疼了,她才想起来害怕, 哭喊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混乱中,有婆子将她抱起来护在怀中,拼了命地往前跑,后来她只听惨叫一声,婆子倒地,用最后的声音对她说:“……别出声。”
她被婆子重压在身下,几乎闭过气去,可她不敢再哭了,她听话,她不出声,她好像知道了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她不想变成那样,她真的想去找娘亲。
她用小手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动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这时,婆子的尸首被一脚踢开。
“哟呵,还剩个小的,兄弟们今天没白往金光寺走一趟。”
一只大手将她提了起来,好多人在咧嘴大笑,她在笑声里发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扯开嗓子去哭。幼童的哭声尖锐刺耳,不知是谁嫌烦,把一块脏布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最多呜呜几声,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一黑,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力受阻,耳朵便格外灵敏,她发现耳边渐渐没了人的哭声,响起的只是风声马声,门开门关声,笑声,骂声,吵架声,还有讨价还价声。
好多的讨价还价声。
她被卖了又卖,传入耳中的价额也越来越高,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直至空白无物。
等睁开眼,她就已经在一个叫春风楼的地方,她还有一个新名字——贺兰香。
多出的一段记忆锋利而强硬,如一把匕首,在贺兰香脑海中排山倒海般地搅弄着,记忆里的火光跨过十几年的光阴,在她眼中熊熊燃烧,与当前火红灯影融为一体,难分上下。
贺兰香头晕目眩,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她不自禁便往那片灯影走去,想要拨开迷雾,找到那个年幼的小小姑娘,看清她到底是谁,和她贺兰香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主子您去哪!”
细辛春燕的呼喊响在贺兰香耳中,她却无动于衷,推开所有挡在身前的人,毅然决然走入到那片火光中。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看着各式花灯,伸手去摸,发现与记忆里能杀死人的灼烫并不一样,她忽然很想拉住身边的川流人群,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姑娘,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哪。
在哪啊……
贺兰香在记忆里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蓦地,金光寺三个字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金光寺,火,暴-乱,失踪的王氏千金,王朝云对她的敌意,兰姨的离奇死亡……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此刻串联到一起,她内心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真相已一种不容怀疑的方式,轰然降临。
可贺兰香根本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她再看灯,眼里便生出强烈的怀疑,她有些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从头到尾都身处在一场梦中,等到醒来,便什么怪事都没有了,她还是她自己,还是贺兰香,没有其他多余的可能。
但,果真如此么。
贺兰香双腿突然无力,颓然跌倒下去。
一双大手及时出现在她身后,扶稳了她。
“你怎么了?”谢折看着贺兰香恍惚不能自持的样子,些许焦急地问。
贺兰香不顾人来人往,一把扑到谢折怀中,哽咽难捱地道:“谢折,带我走。”
谢折亦不在意周遭目光,手臂回抱住她,询问道:“去哪儿?”
贺兰香浑身颤栗,语无伦次地道:“回府,我要找,找……”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说出来,力气全然用尽,阖眼便昏倒了过去。
“贺兰香?贺兰香?”谢折叫了她两声名字,眉头拧紧,干脆果决地将她抱起,送上马车回府。
回到府中,尚未等医官赶到,贺兰香便猛然醒来,整个人如犯癔症,到处翻箱倒柜寻找东西。
谢折见状,更加担忧急躁,问她:“你找什么?”
贺兰香双目炯炯,“我找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谢折:“你的衣服不都在这里吗?”
贺兰香:“不是这些!我找的不是这些!”
细辛恍然大悟,忙把贺兰香幼时所穿的那件烂衣从箱中取出,匆忙捧到她脸前。
贺兰香扯过衣服,便又去找郑文君绣的那件虎头肚兜,待等两件都在手中,她冲到灯火下细细比对着,比着比着,她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地,脸色惨白至极,眼神茫然无措,是比哭还要严重的神情,仿佛,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