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以往谢寒松也时常带他入宫请安,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令他不自在。
小小的谢光尚且不知何为直觉,可他总觉得,他大伯自从见了陛下以后,身上的气势不知为何便冷下去许多。哪怕他大伯肯来就不苟言笑。
谢光伏地叩首,规规矩矩地朝龙椅上的天子道:“小臣告退。”
“去吧。”
夏侯瑞的目光定格在小小的孩子身上,从内殿到外殿,再到响起的殿门声,才终于收回视线。
夏侯瑞唇上噙笑,眼神落到谢折的身上,道:“长源,其实你已看出,朕命不久矣,是吗。”
否则怎会如此直白行事,带着孩子就敢进宫请命,谢折这是吃准了他夏侯瑞接下来会拿他没有办法。
谢折眉目冷沉,启唇:“陛下贵为真龙天子,该当千秋万岁,谈何命不久矣。”
夏侯瑞笑,“这话朕听听也就罢了,偷来的三年寿命,上天对朕已算不薄,朕已不敢奢求更多,只有一桩——”
夏侯瑞眼中光彩倏然柔和许多,眼底亦涌出许多落寞,“朕时日无多,而太子年幼,需要陪伴,朕要谢光入宫作为太子伴读,同吃同住,与太子朝夕相伴。”
谢折陡然抬眸,直直盯着夏侯瑞。
面对谢折阴沉的神情,夏侯瑞却是释怀叹气,云淡风轻道:“长源,你别怨朕,朕终究是要防着你些的。”
“朕需要一个能够掣肘你力量的人,不是谢光,也会是别人,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谢光。”
夏侯瑞唇上浮起一丝笑,眼眸意味深长地盯着谢折的脸,“起码,若真到了那一日,朕敢保证,你对他下不去手。”
“你是谁。”
长明殿偏殿内,谢光看着躲在阴影处哭泣的幼小身影,语气狐疑。
男孩比他还要矮一个个头,身穿明黄锦袍,脸颊哭得红彤彤的,衬得两只湿漉漉的眼睛越发明亮漆黑。
小孩有些被吓到,紧张之下,说话便结巴,“我……我是夏侯宁。”
谢光听到名字,神色变了一变,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宁见惯了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大人,难得见到个差不多个头的,紧张过去,便询问:“你又是谁。”
谢光:“小臣谢光,乃为护国公世子。”他又打量了一眼这小小的太子殿下,眼神定格在他脸颊的泪痕上,迟疑一二道,“殿下为何在此哭泣?”
不说还好,一说,夏侯宁的眼中立刻又涌出两行泪,连忙举手捂住眼睛,瘪着嘴巴抽噎道:“他们都说,我父皇要死了。”
谢光:“他们?”
夏侯宁:“宫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谢光道:“宫人们有失规矩,殿下大可以问罪他们。”
夏侯宁吸了下鼻子,眼睫低垂,落寞地道:“可我若将他们赶跑了,便没有人陪我了。”
谢光一怔,突然想起关于这小殿下的传言。
生母李贵妃难产而死,素日里只有一位叫秋若的姑姑贴身照料,而那姑姑在去年年底也因病逝世了。
死气沉沉的宫殿,即将撒手人寰的帝王,年幼的太子。
谢光也还太小,虽整日被灌输仁义文章,但尚不知同情为何物,他只是觉得心里皱巴巴的,很不舒服。
看着小太子抽泣的样子,谢光情不自禁道:“你别哭了。以后我会进宫,陪你玩。”
夏侯宁停止了哭声,却还一抽一抽的,不敢相信似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看着谢光,小心问道:“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帐帷纷飞,光影交错。雪腻的一双手攀紧在精壮的脊背上,鲜艳的指甲紧扣其中,时浅时深,颤栗点点。因喘得太厉害,蒸发的水汽从口中凝结到发上,贺兰香满头潮热,脸颊红透,难耐的呜咽尚未发出便又被撞碎,只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旖旎的字眼,“你快些……光儿,光儿快回来了。”
钳在她腰间的大掌赫然发紧,掌心滚烫灼在温软香肌,她好似灵魂出窍,贝齿咬上饱满朱唇,哀求一般,“别弄里面。”
帐帷蓦然一震,险些散架,摇曳的罗榻总算趋于平静,粗重与黏软的喘息交错其中,浓郁的脂粉香没能遮住暧昧腥涩,味道醒目至极,任是傻子闻到味道也知发生了什么。
贺兰香没等回神,撑起身体便将衣物披在身上,羞恼道:“最后一次了。”
谢折起身穿衣,动作利落干脆,迈出步伐时留下冷硬的一句:“由不得你。”
门开门关的声音落下,人走得快,留下的温度与气息却铺天盖地,强势不容掩盖,亦如那人历来气势。
自从生完孩子以后,贺兰香便有意与谢折拉开距离,她不主动,他便也不勉强,两个人平淡了四年,中间做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这几日里随意一天总和来得多。开始时她觉得他好歹帮她将儿子留在了身边,半推半就也就随他了,但她忘了人都是会变本加厉的。
傍晚时分,正是谢光每日从宫里归家的时候,她都不敢想象,假如年幼的孩子看到这副画面,会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阴影。
曾互相算计过,也曾报团取暖过,甚至在谢光出生前的很多时刻,贺兰香很多时刻都会生出与谢折是“相依为命”的错觉。可如今不知怎么,闻着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只觉得麻烦。
擦洗完毕开窗通风,刚将衣物穿好,丫鬟便传报世子已回来。贺兰香赶忙收拾齐整好见孩子,怎料谢光来到,刚被她搂住抱了两下,这幼小的孩子便道:“孩儿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大伯,后院独母亲一人,大伯为何事找您?”
贺兰香心跳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你忘了么,你大伯素日里最爱在后罩房处置公务,他哪里来找过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忙完出去了。”
谢光一副恍然明了的样子,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贺兰香将儿子重新抱回怀中,温柔道:“你这次能回到娘身边,还多亏了你大伯,光儿长大以后要同大伯常走动,他是绝对不会害了你的,知道了吗。”
谢光:“儿子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光不由得垂下眼睫,稚嫩的脸上出现也称之为忧愁的东西,沉默了许多时刻,才重新抬头,看着贺兰香的脸道:“母亲,似乎很依靠大伯。”
贺兰香怔了下神,一时间竟揣摩不出一个四岁孩子话中用意,便佯装从容道:“你爹不在人世,娘一个弱女子,在京中无依靠,常有不便之处,自然要多劳烦你大伯关照。”
“可儿子早晚会长大,一样可以照顾娘。”
谢光皱起眉头,着急的样子,可又似乎是认为自己过于失礼,便又低下声音,“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谓礼也。大伯与母亲年岁相当,又尚未娶妻,更不该与母亲走得这般近,招惹非议。”
贺兰香听完这席话,心彻底坠下去了。
她起先只觉得自己这孩子有些腼腆害羞,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现在看,谢光,根本就是早慧。
第
159 章
“陛下已病入膏肓, 却想在这时大婚立后,大郎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早春寒未过,日头仍旧格外刺眼, 崔懿抬手遮着太阳,一手捋着胡子, 侧耳与谢折低声说道,眼中忧虑难藏。
谢折未语, 身上的衣袍经风吹动,袖口翻滚, 银丝绣出的兽纹若隐若现, 獠牙森冷, 寒气逼人。
崔懿接着道:“王延臣是死了, 可他三个儿子还活着,陛下此举,难道不是想重振琅琊王氏, 以此掣肘于大郎?”
这时,谢折蓦然启唇,声音平静淡漠:“圣心不可揣摩,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 你我不必多心。”
崔懿对他的回答似有些意外, 但旋即便恍然大悟似的,喟叹一声, 抬眼望日道:“也是,陛下若真想为大郎掣肘,不该利用王氏, 该利用康乐谢氏才对。”
毕竟以后康乐谢氏的家主,是他谢折的亲儿子。
谢折眉心跳动一下, 未置一词,径直往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下,侍卫踌躇不敢阻拦,诸多内侍面面相觑,几个随从更是驻足在旁,目光齐刷刷望向靠墙角落。
谢折顿住脚步,一眼望去见是一群孩子,大孩子围着一个小孩子,个个表情凶悍,气势汹汹的模样。
崔懿定睛一瞧,惊诧道:“最里面那个不是小世子吗,周围那几个好像是谢寒松的孙子,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说话间,只闻几句模糊的骂声,谢光被一把推到地上,本就小的人儿便显得更小了。
谢折的眼神瞬间紧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走去。
崔懿紧随其后,大声喝道:“都干什么呢!皇宫禁地,安容尔等小儿放肆!”
几个孩子见有人管,瞬间作鸟兽散,临走不忘朝地上的谢光扮鬼脸。
谢光并不理会,爬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对大步前来的崔懿与谢折行礼,恭敬道:“见过崔叔公,见过大伯。”
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被欺负的根本不是他,沉稳的气度比较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几个人怎么回事,他们经常欺负你吗?”崔懿连忙问。
谢光摇头,长睫低垂,眼中光彩黯淡。
崔懿下意识看向谢折,示意他来开口,谢折道:“你在府上时,他们也会这般对待你吗。”
谢光还是摇头。
谢折面色一沉,开口声音冷沉洪亮,“说实话。”气势如泰山倾轧而下。
谢光幼小的身躯抖了一抖,道:“叔公在时,他们并非如此。”
谢折眼瞳微紧。
那谢寒松不在时,情况便如他今日所见这般了,又或是,比这还要恶劣。
“因为什么?”谢折沉声问。
有雀飞略而过,投在地上一道阴翳的影。谢光想到那些有关他母亲出生的粗词烂语,摇头不语,两只小手攥紧衣袖,紧绷不安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光始终一言不发,头虽垂着,脊背却笔直,好似宁折不弯的小小嫩竹。
谢折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气氛由此僵持。忽然,谢折道:“去吧。”
谢光怔了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折:“回家去吧,以后他们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阳光灼烈不可逼视,盖住了谢折眼中的汹涌戾气。
谢光呼出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却并未表现出过多庆幸,也未问谢折打算对欺负自己的人做什么,只是抬起双臂对他行礼,声音依旧淡淡的,“孩儿拜别大伯,崔叔公再会。”
“再会再会,路上当心些,伺候的人都怎么回事,要紧时刻连护主都不知道。”崔懿对谢光寒暄一通,连带把身边随处教训完,目送谢光出了西华门。
崔懿瞧着那小小的,止不住叹气,余光瞥着谢折:“这孩子性情也太闷了,被欺负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随了谁了。”
艳阳高照,谢折面若冰霜,似在心中盘算如何处置那几名恶童。要了几个小孩的命不至于,但子债父偿,他们的爹休想逃过一劫。
“对了大郎,”崔懿想起什么似的,对谢折郑重其事道,“你以后在世子面前不要那么凶,他毕竟才四岁,你会吓坏他的。”
谢折神情微怔,望着谢光离去的方向,“我对他很凶?”
崔懿啧啧感慨,捋着胡子道:“刚刚你逼问世子那副样子,只怕军中将士见了都要腿麻。你若总待他这副面孔,他长大定不会与你亲近,到时候你若后悔可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