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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之下 晨以 6274 字 4个月前

又是这个味道,真的是很不喜欢这个味道,它闻起来像是一个衰败的老人在勉力追赶这个已经不属於他的世界。

还自以为呢,不肯低头、不肯承认。

又是这个味道,就代表我快到家了,好吧,撇除悲哀的气味和因为长久浸染在这个气味下而变得腐朽难堪的街道,回家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斑驳脆弱的铁条,在二楼住户俗气的印花窗格外横竖乱cha着,像乾瘪嶙峋的手,争先恐後地讨着可怜的施舍。

估计那原本是用来架招牌灯箱的,如今灯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红h绿红h绿……有将近一半画面无法显示的跑马灯,实在好笑,我站在下面盯了五分钟终於大致拼凑出那上面的文句。

「圣诞节年末大清仓,12月10日起至年底全馆特价最後是一个无法辨识的图案」阿,现在是7月呢,那到底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

停满机车的骑楼,前面散落几个纸箱,一个阿婆从纸箱里拿出几个好看的水果摆在人行道上的蓝se帆布上。

算了,我其实也算混得不差吧,至少我还有一个小窝、一份正经的工作和小孩一只。

郑鹰应该到家了吧,都这个时间了。

推开红漆铁门,我一边脱鞋子一边往屋子里看。

其实也没什麽好看的,一眼看过去就是全部了,一房一厅的格局说好听叫温馨说难听就是穷b。

但我还是ai看,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全部。

略显陈旧但乾净整洁的客厅是由一台32寸的电视,一张矮桌及一个简单的灰se沙发椅所组成,在客厅与卧室的交界,有一个直立的篓空多格柜巧妙地隔开两个空间,柜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书和日常用品。

柜子後面卧室的门开了,郑鹰看到我并朝我走过来,「爸爸,我正在整理行李呢。」

「东西都要带齐阿,你要是落掉什麽我可不帮你送。」

郑鹰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他在表达抗议,他不喜欢我用这种跟小孩说话的语气对他讲话,但是,我才不管他勒,况且,他这种表达抗议的方式本身就很小孩。

「一定要注意安全,没有活动也不要到处晃。」我再接再厉。

「知道了。」郑鹰叹了一口气。

「有什麽事就打给我阿。」

郑鹰转身回去卧室,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就算没事我也会打给你,你自己在家也要好好吃饭,不要总是吃小七。」

「别冤枉我,我很少吃小七的,只是每次只要我吃小七,就会刚好被你看到。」我跟着走进卧室,抱起床边一坨袜子,帮他一双双分好再对折。

「是吗?」郑鹰笑了笑,伸手接过折好的袜子,放进行李箱里。

「对了,这次这个绘画营队跟画展有合作,只要在营队期间有画出好的作品,就会被挑出来当成展览品。」

我拉过行李箱,反反覆覆地检查,「你是不是应该要带个大包的卫生纸,我去帮你拿。」

我边走向多格柜脑袋边回想刚才郑鹰说的话,这才後知後觉地听懂,「画展阿,我真替跟你同一营队的人感到难过。我看阿只要有你在,他们什麽也别想。」

郑鹰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不过,这个作品要是能被选中展出就能领钱阿,两万块展出费阿,多好。」

「那必须呀。」

参加营队嘛,赚钱什麽的其次,好玩、安全b较重要,不过看他斗志高昂的模样,我就没再多说什麽。

「你那个主办的绘画教室地址在哪,抄一张给我吧。」

「好。」郑鹰随手撕了一张便条纸,写下一串地址,然後黏在我的手上。

我收好纸条,从皮夹里ch0u出三千块放在行李箱上,「你一去就是一个月,钱多备着总是b较……」

「我有带我的零用钱了,三千块你把家里灯泡全部换一换也好,总觉得有点暗。」

话突然被郑鹰打断,我愣了愣,一只拿着钞票的手y是停在行李箱上,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钱多带着也没要你花呀,你收着我也安心。」

「不要,我要是收了钱你又会开始觉得这个月已经用了很多钱,然後你就会一个月都吃泡面。」听着这句话,不知怎麽地觉得心里不太舒服,给你钱怎麽了?收下三千块有那麽难吗?

一gu热气从x口涌上喉咙,我把三千块重重压在行李箱上,「反正你带着。」

没有儿子陪在身边,日子还是照样过,只是每天回到家打开门的时候,难免会被一室的黑暗震地一愣。

我是一名食品公司的外送员,算是外送员吧?但并不是开车的司机,而是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小弟,你也许会觉得不过是坐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差别,其实不然,司机只负责开车跟出发前的清点货品、对照货单,而我才是搬着一箱箱材料大街小巷到处跑的那一个。

其实如果有人问我职业,我更愿意说我是个厂务助理之类的,至少听起来b较t面。

「东西呢?」司机大哥厉声质问,而我竟无言以答。

「我、我记得我刚刚送的那些都是对的阿,庆仔确认过货单也签过名了,金宝的也是对的阿……」

「所以你现在是在质疑我出货前没有点清楚货单吗?我告诉你,郑明海,我确定香菇的就是1包,韭菜的11包!有订水饺的就只有那六家,肯定是在某一家你把韭菜的送成香菇了!你送货送几年了?到现在还在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你不丢脸我还替你丢脸。」

我深x1一口气,菜市场特有的腥味混合着烂掉的菜味、废水味、土味、油味、汗味,占据了我整个嗅觉系统,我努力地想要思考,但是菜市场里的大妈们看笑话的眼光让我根本无法专心。

看什麽?很好笑吗?

「到底在哪?蛤?你说啊?蛤?」司机大哥怒气冲冲地质问,我看的出来他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我也很想知道是哪儿错了,可是我他妈就是想不起来阿!

「是陈家,肯定是陈家那里送错了。」人在巨大的压力下本能的想要逃离,即便我根本不知道是不是那里送错了。

司机大哥盯着我,我呆滞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直到司机大哥转身上车,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再用力地甩上车门,我才突然惊醒,赶紧绕过车头,坐进副驾。

沉默压抑着整个货车,我担心待会要是发现陈家没错该怎麽办,咬了咬牙想开口承认,转头一见司机大哥紧绷的脸se,顿时又孬了下来,只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直视前方。

「陈先生请您务必再确认一次,我的确是在您这里把韭菜水饺送成香菇的,非常抱歉造成您的困扰,但还是请您配合……」

「我的是对的!是对的!你们怎麽那麽烦人!」陈先生气急败坏地走进店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台推车,上面载着五包香菇三包韭菜,不多不少。

「那、额这个、对不起,那可能是我ga0错了,抱歉打扰你了。」我不断地弯腰赔罪,因为其实我对这位陈老板也是心存愧疚的,但是我也无可奈何,我根本不知道能怎麽办。

最後这件事情是怎麽收场的,我实在不想回忆,只记得司机大哥当街对我破口大骂时,路人们讪笑的神态,只记得倒赔四包饺子的钱,一共六百块从薪水里扣。

你问我这件事情传回公司去,被组长叫进办公室训话的感觉是什麽?

其实,也没有那麽严重。

只是组长那一句,还没叫你滚只是碍於政府政策不能随便裁员。有点太过锐利,刮过我的耳膜,在我的脑子深处留下了一道刻痕。

除此之外,也没有那麽难以接受。

真要说的话,还有在要离开公司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或不屑、或嘲弄的眼神,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远方破败的残yan被地平线毫不留情地剖成两半,像个无力挣扎的伤兵,只能洒下更多暗红se的血泪,企图守住那代表光明的红se的一隅。然而,黑夜终究会吞噬一切。

我不知道该怎麽定义我自己的人生,不至於颠沛流离、不至於偷拐抢骗,但绝对称不上好,甚至连还好都太过高抬。

我感觉除了儿子这个部分,我的人生好模糊,做任何事都好模糊,所有我接触到的人对我的态度也都好模糊,我的未来、我的意义全都模糊一片。

胃里空荡荡的饿着难受,但是,那是我的六百块阿。

六百块可以帮郑鹰买一套参考书,而我就这样把它丢进水里。我到底在g嘛?

回到家,我随便泡了一碗泡面,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锁屏发呆,这时,郑鹰的来电显示出现在屏幕上。

「喂,小鹰阿。」

「唉,我明年就十七了,一点儿也不小,怎麽还总是这麽叫我?」电话那头传来郑鹰不满的嘀咕。

「习惯了。」

「好吧,随便你,你现在在吃晚餐吧,吃什麽?拍过来我看看!」

「早吃完拉,渣都不剩呢,小鹰先生,下次要突袭请早。」

「真假?那你现在在做什麽?」

「我阿」我沉默了一会儿,「在想事情。」

「是不是又是工作的事?」

「是阿,不过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其实阿,听到你这句关心也就足够了。

「好吧,那你自己多照顾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儿,这样将来你的身t才会回报给你。」

「知道了,小鹰先生,全世界都是你的道理。」我乐了,这好像是我以前跟他讲过的话吧,现在倒好,反过来说我了呢。

「那掰掰。」

挂了电话,刚好泡面也好了,我一手吃着泡面,一手伸到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大铁盒,这个铁盒里装的满满的全是郑鹰画的作品,打开铁盒,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全家福的图画,说是全家福,其实这个家也只有我和郑鹰而已。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小小的郑鹰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到我面前,把刚画好的作品高举起来,大声而坚定地对我说:「爸爸你看!这是我们家!」

是的,这是我们的家。

我看着画,画里的我站在左边,右手牵着小鹰,他仰着头看我,我们都笑着,笑的好开心。

多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

小鹰,我今天又把事情ga0砸了,我好难过,我好没用、好没能力,难怪这麽多年了,我还在最底层打滚。

你阿,你阿,要多读点书,以後才有更宽广的人生。

我拿起手机,稍微离远一点拍下这张全家福当作手机桌布,发现萤幕上方显示我有两通来自郑鹰班导的未接来电。

我赶紧捧着手机,回拨老师的电话,手上那张全家福就被我平整地压在矮桌的桌垫下。

「陈老师您好,对不起我竟然漏接了电话。」

「不要紧的,我只是打过来了解一下,郑鹰今天怎麽没有去返校打扫?」

「阿!那小子真是的,没去竟然不请假!他阿,他这个月去了一个绘画营队,您知道的,郑鹰喜欢画画。」

「绘画营队?我倒是没听郑鹰提过,一个月的营队满少见的呢,是什麽营队呀?」

「是一个……绘画教室举办的营队,听郑鹰说好像最後还会举办画展。」我突然才发觉,原来我对他的营队真是不大了解。

「那麽,我了解情况了,再请他回来之後去学校补扫就可以了。」

抬头看一眼时钟,原来已经八点半了,陈老师说他没听过这个绘画营队,而我身为爸爸怎麽能对儿子的暑假营队一无所知,我赶紧用手机搜寻儿子出门前留下的地址。

主办的绘画教室叫小树苗,也是在台中市,只是b较接近市区,官网上显示有一个暑期的绘画营,郑鹰应该是去了这个吧?

今天是例假日,虽然不用送货,但是我得去一个建筑团队的办公楼负责打扫卫生。

原本郑鹰是满反对我兼这份差,不过这一个月下来多赚到的钱也是不无小补,久而久之这件事情他也不再坚持。

早上七点,我坐在公车靠後的位子上,抢着在公车播出正确解答之前先一步在心里默念出站牌的名称,其实我满喜欢搭公车的,能够在车上玩猜站牌游戏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是它让我有一种归属感,公车隔绝了窗外的喧嚣,我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街道,突然间有点儿感慨。

其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呢,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或忙碌、或挣扎,偶尔累了就停下来看看,走走停停一路上都是活过的痕迹。

痕迹就是痕迹吧,无所谓成功的痕迹或失败的痕迹,真正重要的是我们选择的这条路它是否平坦?沿途会遇到什麽样的人?它最後会通道什麽地方?

虽然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是窒碍难行,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跟我同一层级的人,但是我还是会努力地纪录下我曾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遇过的每一个分岔路口,这样在未来我才可以拿着我曾走过的这一份曾经,给我的儿子看,珍而重之地告诉他一句:「请你不要重复我的人生。」

我实在没有什麽可以给你,对不起了。

我没有一个成功的人生,但只要你能过得b我好,不,是b我好很多,我的人生就有了成功的结局。

郑鹰,我要你幸福快乐。

这就是我还能坚持在这条路上最重要的原因。

这是一间合用的办公大楼,我负责的是四、五楼,通常我都是打卡完之後直接去换工作服打扫茶水间,因为茶水间会有隔夜的厨余,必须先处理。

一手拉着红se的提手,一手从底部捧起,我提着厨余桶进一楼的垃圾回收场,移开压着蓝se大厨余桶的木板,火速把手上的厨余倒乾净再把板子移回去,然後去旁边的水龙头把桶子清洗乾净。

动作一气呵成,迅捷无b。因为我一点也不想t验那个酸馊腥臭刺鼻强烈的气味黏在鼻黏膜上,挥之不去的感觉。

然後我又打扫了楼梯间、厕所,中午吃饭前还把办公室的地拖了一遍。其实在这里打扫的感觉还不错,所有人都在各自忙碌,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我,也不会有人刻意为难我。中午时,我坐在邻近办公室的休息室吃午餐,听到老板的nv儿缠着老板要法拉利赛车模型,觉得很可ai,怎麽郑鹰就不会缠着我要东西呢?如果他开口,我想我就算累si也会想办法把东西生出来给他。就像我的老板一样。

果然,老板最後也熬不过nv儿的撒娇攻势,终於弃械投降,对於nv儿的漫天要价胡乱答应。

一整天的工作结束,我准备去搭公车,突然觉得我好像真的很久没有送郑鹰礼物了。

在郑鹰还小的时候,因为觉得他很可ai,我就常常买一些十元店的小东西哄他开心,每次他都会抱着我开心很久,视那些廉价的塑胶玩具为珍宝,晚上藏在枕头套里,早上带去学校炫耀。

现在他都像个小大人了。

我也不好意思再拿那些破玩意儿送他,贵的东西我又舍不得买。

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

记得他现在手上那盒se铅笔已经很旧了,几个常用的se,像是鹅h和水蓝已经短到没办法放进削铅笔机,虽然小鹰主要的创作是水彩,但是如果他回家看到新的se铅笔应该还是很开心吧。

四十分钟後我带着一盒se铅笔,一份蛋炒饭,和满心的期待回到了家。

真想看看他收到礼物的表情。

吃完了炒饭,我把要给小鹰的惊喜包装好,走到小鹰平日读书的大桌旁,拉开椅子,想把se铅笔放在椅子上再靠回去,等他自己发现。

但是当我拉开椅子的时候,碰的一声,一个什麽东西倒了下来。

我弯腰一看,发现是小鹰的折叠式画板和他的调se盘还有他惯用的画具。

真是奇怪,为什麽没带走呢?

「喂,小鹰阿。」

「怎麽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感觉有点累。

「你很累吗?还好吗?」

「唔,没有拉我很好,营队很bang很有趣。」

「这样啊,说到营队,你是不是没把画具带走阿?你用不到吗?」我试探的问一句。

「什麽……画具?」电话那边的声音迟疑了一下。

「哦你说我的画具哦,那个营队里都有所以不用带。」郑鹰急忙解释,「我是担心你会踢到所以才放桌子下的。」

「喔喔好,你有就好,没事没事。」

挂断了电话,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坐在沙发上,闭起酸涩的眼睛,试着让自己什麽都不想。但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最近一直在烦恼的房贷的问题就会在我脑子里浮现。

前几天,收到银行房贷的催缴简讯,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帐户里余额不足了,当初买这公寓的时候也是凭着一gu冲动,好像要证明什麽似的,没有考虑的问题太多,房贷加水电和日常开销,我好像永远在被这些数字追赶着。好累。

真的……要是真的缴不出来要怎麽办?

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我原本以为我会很难睡着,然而c劳了一天的身t抵挡不住渐浓的睡意,终於沉沉睡去。

今天我要去找小鹰。

因为今天要送的货b较少,下午三点前有机会结束。

我估计四、五点左右搭公车进市区,就来得及和小鹰一起吃晚餐。这个计画绝对不能先让小鹰知道,因为他一定会强烈反对,说什麽都高中了参加营队还要爸爸来陪很幼稚之类的,但是我管他的,反正只要我人到了,难道他还让我滚回去不成?

可能是我的兴奋表现得太明显,连司机大哥都忍不住好奇。

一整天的工作很顺利,连搭公车都很顺利,我b我预期的还早站在小树苗绘画教室的门口。

面对大门,我静静地打量这间绘画教室,它跟我在网站上看到的差不多,只是稍微旧了一点,我x1了一口气,整一整衣服,然後拉开门。

各种用se浓烈、风格强烈的艺术品撞进我的眼里,一瞬间我有点傻住,接着我的视线对上了一个坐在最前面像是老师的人,他也有点傻住的看着我。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他参加了你们绘画教室举办的营队。」

那个像是老师的人站了起来,教室里其他几个人也都转头看着我。

「什麽营队?您儿子叫什麽名子?」

我咽了一口口水,一一环视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他不在这里。我听到我的心脏一下下撞击x口,越来越重。

「郑鹰,我儿子叫郑鹰,他来参加你们为期四个礼拜的营队,最後还有画展,还可以有展出费,我有在你们官网上……」

「先生,我想您应该是弄错了什麽,我们没有这麽长的营队,唯一的一个暑期营队也已经结束了。」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冰冷的感觉渗入我的四肢。

我离开绘画教室,心里那个害怕的感觉突然之间不受控制,像是一滴浓墨滴进了我震动不安的心,然後迅速生长成数只深灰se枯槁迂回的手,贪婪地包覆我的整个心脏,直到整颗心被染成了绝望的灰se,在心窝处细细地颤抖。

我拿出手机,惊讶的发现原来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手会不自觉颤抖是真的。

我该打给他吗?我要拆穿他吗?

漫无目的地走进旁边一条巷子,我靠在一根梁柱後面,慢慢地滑开手机,慢慢地按下通话。

然後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他了。

忘了我正在打电话、忘了我正在呼x1、甚至忘了我的心跳,整个世界变得好寂静。

直到,直到我看到原本蹲在地上,一手拉着水管,一手拿着碗的郑鹰,突然站起来,双手在旁边的抹布上擦了一下,然後拿出放在他pgu後面口袋里的手机。

「喂爸爸。」

世界又开始运转,所有的气味、颜se、声音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住,这种从内到外的神经叫嚣着疼痛的感觉太真实。我盯着他,他看起来很烦躁,他好像很想快点挂掉电话好继续洗碗。

「爸爸?怎麽了?」

我远远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现在人在哪?」

「我在教室里和一堆人一起画画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莫名其妙,「我们正在描摹一盘水果。」

呵,画画?画的还是一盘水果?

你画画都画几年了还在画水果?

「好玩吗?」我笑出声来,笑我的无知、笑我的无能,笑容停留在嘴边留下一道残忍的弧度。

「好、好玩阿!爸爸你为什麽突然打来?」

「没什麽,只是我今天b较早收工,关心你一下。」我挂断电话。

我发现我好不了解他。

无力感席卷而来,像被人摀住了口鼻,呼x1变得滞涩,而我也不想挣扎。

我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躲在梁柱的y影下看着他,那是一家生意极好但设备简陋的路边摊,几张长凳和几张凹凸不平的铁桌就这样散在马路边,全部都坐满了人,座位上头悬着的蓝白帆布因为积水有些下沉。

我看见郑鹰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柜台的方向,然後又拿起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麽。

两秒中之後,我的手机响了,是郑鹰的来电。

我实在没有勇气接这一通电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他看起来更焦虑了,一直四处东张西望,不过最後他还是没有看见我,因为店里的老板好像发现他在打电话,正大声呼和着,郑鹰立即挂掉电话,走向用餐区收拾前一组客人留下的一片狼藉。

桌上地上全是用过的酒瓶和卫生纸,碗盘东倒西歪,还有一些骨头被扔在地上。郑鹰快速地收拾,彷佛丝毫不在意那些油渍wuhui弄脏了那双在画布上挥洒se彩的巧手。

他把刚收下来的碗盘放进路边的大盆子里,然後他蹲下来,拉过旁边的水管,继续冲洗刚刚没洗完的碗。

隔了一小段距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光是这样看着他安静地洗碗,我就快要承受不住这种心脏闷痛着快要爆掉的感觉。

他这样蹲着脚一定很酸,他的手这样一直泡在水里一定都脱皮了,会不会很痛?他每天都要工作多久?他晚上住哪?他的老板会不会刁难他?他有没有准时吃饭?他现在在想什麽?他会不会恨我?

阿!我将自己重重地摔在身後的梁柱上。

真是失败地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到底为什麽我会这麽废物,让郑鹰甚至需要瞒着我出来赚钱?为什麽穷人的孩子就不能有一个圆满的家?为什麽总是有一堆破事横在我和小鹰的面前?为什麽不论我怎麽努力我就是做不到?

多麽可悲。

是不是我再有钱一点就好了?是不是这样就不会让你为难了?当你骗我说营队里创作的作品择优展出可以赚到两万块的时候你是什麽心情?你愧疚吗?还是其实你是怨我的,其实你有过委屈有过不满,你的同学想要什麽东西,想要去哪里玩,都是简简单单的事,但是因为我很穷,你连想要两万块都还需要自己挣,甚至还为了顾全我的面子这样小心翼翼。

可是……你怎麽知道呢?

你怎麽确定我不会给你呢?

其实我是一定会给你的。不论两万、五万、十万,只要你能快乐,能过着你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会想办法给你的。

甚至不需要理由,就会给你的。

因为我ai你而且我信任你。

最重要的是,郑鹰,你是我的孩子。

我不想再让「穷」成为你人生中的阻碍,我想为你撑起一切,让你不再需要担忧一个没有钱的明天。

显然我没有做到。

我浑浑噩噩搭车回家,所有的记忆都有些零散,我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出口,像被困在一个破碎的平行时空。

那些晚归的夜晚,早出的清晨,客人不满意时我不要自尊的赔罪,回到家躺shang那一刻浑身像是要散架的感觉,所有我的努力,我曾经的坚持,在这一瞬间看起来是多麽可笑,原来越想努力,越得不到结果,就像一个愚人双手并用想掬起一把清泉,但是不论摊开还是紧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珍贵的水自指缝间滑落,滴入泥土,一滴不剩。

回到家,我随便踢掉鞋子,直接摊在沙发上,抬起头,举目所见都是小鹰的画作,一幅幅高挂在墙上,俯视着我,取笑着我的失败。

我烦躁地别开眼,桌垫下那张全家福讽刺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盯着它看,想从那幅画里的小男孩看出今天在巷子里的那个大男孩的影子。

画里的他笑地好好看,好真实,当他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是怎麽样的心情呢?是笑着的吧,我彷佛看到了刚上小学的他拿着着se笔,嘴角含笑,趴在我现在坐着的沙发上涂涂抹抹的样子,当他在思考要上什麽se的时候,他的头会歪向左边,眼睛习惯x往右飘,呆傻的样子。当他有灵感的时候,他会在沙发上用脚背把沙发踢的啪啪响,双眼闪亮地像是装下了满天繁星。

偶尔当沙发上的小孩渐渐没有动静,就代表他睡着了,睡着的小鹰很可ai,非常可ai,这时候我会兴奋地、小声地走到他身边,贪婪地看着他睡着的小脸,看着他流出大滩的口水到未完成的画纸上我也不出手拯救他,虽然我知道这样当他醒来一定会懊悔不已,但是我就是想看他有小脾气的样子,好傻好可ai。但是我也不能放任他用这种奇怪的姿势睡觉,我会小心地把他抱起来,小孩不会醒,小孩只会舒服地在我的脖颈蹭两下,然後乖乖地让我抱,这简直就是做爸爸的福利!

抱着小鹰就像抱着一团刚蒸好的包子,热呼呼的包子饱满baeng,我看着他的安静地趴在我怀里,感受着他与我一致的心跳,这一刻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是多麽亲近,薄薄的皮肤底下流淌着相同的血ye,当时我是多麽幸运能有你这个孩子,多麽幸运我是你的父亲。

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我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手指堪堪停在小鹰的名字上。

迟疑了两秒,我按下通话。

有些事,还是藏不住的,郑鹰。

电话打通了,每响一声都是那麽漫长,我的掌心微微冒汗,在第四次响铃後他接了电话。

「喂,爸爸,你今天下午到底怎麽拉?我觉得你怪怪的。」

我不知道能回什麽,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但却突然不知道怎麽开口。

「爸爸?」

「郑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你会讨厌这个家吗?」

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你恨过我吗?」但我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电话那端静默着,我觉得我的x口酸酸的,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就是酸酸的,胶着的,每呼x1一下都觉得好重。

「你怎麽了?你现在在家吗?是工作发生什麽……」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在路边洗碗。」几乎是一瞬间,我听到小鹰ch0u了一口气,然後又是沉默。

「你……你今天下午来了?」郑鹰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是的,我原本想找你一起去吃晚餐。」

我好希望能听到一个解释,甚至是谎言都没关系,至少不要让我觉得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瞒着我赚钱,这让我感觉自己好没用。

「对不起……」

看吧,我还能怎麽骗自己?

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叹息,我张开口想说些什麽,却发现原来也没什麽好说的,事实就是如此。

「是我该道歉吧,对不起,郑鹰。」我慢慢地伸出手,用指腹摩梭着全家福里的小鹰,微温的指尖碰在画纸上,粗糙的触感抓住我的指尖。

「爸爸,不要这样,我不是……」

「回家吧!都已经发生了就什麽都别说了,明天就回家吧,你回来我给你煮一顿好吃的,再带你去里水小溪写生,然後我们可以来一次夜游,去看一场午夜场的电影,你想去哪就去哪,拜托……」事到如今,我真的无法再对你生气,看到你这麽折腾,我只想把你抱紧、带在身边、装进口袋,我只想你回家,现在就出现在我身边。

「我明天就去接你。」

「爸爸……」

「明天我一早先跟公司请假然後就搭车去找你,我去帮你跟你们老板说,然後看他……」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郑鹰截断。

「爸爸,但是已经过了三个礼拜了,如果,如果我现在回去我就一块钱也拿不到了……我很想你也很想回家,对不起,但是我觉得这样有点可惜。」

钱钱钱,该si的钱。

「你两万块要买什麽?我买给你,你回家。」

「不是……我也没有特别想买什麽,只是如果现在回去,这段时间的辛苦就浪费了,我其实待在这里也没有那麽差,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我气极,你看你就是这麽照顾自己的吗?「你一个高中生,未经我的同意离家工作就是不对!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麽方法得到这份工作!但是我做不到看着你在那里吃苦!那明明不是你的责任!工作应该是我的事!我是你爸!你要什麽两万块为什麽就不能跟我说?非得要自己折腾?阿?难道我看起来是连两万块都没能力满足你吗?」

「没有!我从来没这样想过!爸爸,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钱的,但是……」

「但是什麽?你有什麽要花钱的地方不能跟我说?你是想买电绘板吗?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个很简单阿!还是你是想和宇麒去网咖?之前我不让你去只是因为那……」

「没有!都不是,对不起但是我必须留下来,我要这个两万块!」

我感觉到一根理智的弦彻底绷裂,我攥紧沙发,一团灼热的气流,从我的x口往上直撞脑门,「你不回来,我明天直接打电话报警,或是你现在交代清楚,你到底要两万块g什麽!」

「我……」

估计郑鹰是被我吓到,终於还是没守住口,一句话就这麽毫无预警地刺进我耳朵里。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我……我只是想把这两万块给你……对不起。上次你不在家,我接到一通银行的房贷逾期未缴的电话。」

一瞬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绕了这麽一圈,原来,呵,全是因为我。

「缴房贷?原来是要缴房贷吗?」我喃喃自语。

这个家庭是有多失败,才让你,一个孩子,需要为了房贷奔波。

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房贷缴不出来怪谁?

「就算我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这两万块是这样赚来的,你拿着名义上展览作品得来的钱给我,我还是不可能用你得到的这些钱缴房贷,现在我知道了事实,就更不用说了。」我按着太yanx,轻声地说:「郑鹰,你可能不明白我真正害怕的是什麽,就是你现在这样,你可以说当洗碗工至少b偷拐抢骗要强,你可以找一百个理由去说明职业本不分贵贱,但我就是受不了看到别人看着你的眼神有一丝半点的轻视。」

我希望你能走出贫穷的y影,不要重蹈覆辙。

「爸爸,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分担,你太好了太ai我了,这麽多年了,我总感觉你压力好大,但是你从来不说什麽,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一起成全这个家,这是我从小的愿望。」

甚至是从小的愿望。

我该感动吗?可笑我一个爸爸竟然从小就让孩子过的这麽没有安全感。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麽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摊在我面前,我觉得好累,真的,我也会觉得累的,这麽多年的努力换来这一番行为、这一番言论,是的,其实我懂你的好意,但是对不起,我接受不了。

「小鹰,谢谢你,但是我想告诉你,今天你做的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对我的否定,我真的想给你一个幸福安定的人生,你却用行动告诉我,我只是一个穷且失败的父亲。」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不管怎样,今生能有你这个儿子,是我的幸运,但是要是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做家人吧。」

下辈子阿,祝福你遇到一个b我有用的父亲。

因为我没资格承担你的好,郑鹰,你太好了,此生让你碰上我这个爸爸太可惜,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是怎麽挂断电话,怎麽睡着的,我已经不记得。

是喝酒了吧?否则头不会这样闷痛。

拉开房间里的窗帘,几束柔软的日光穿过晃动的树梢落在我的被子上,没有灼热的温度,也不甚刺眼,是初升的暖yan,像是小婴儿的小手,乱抓乱晃地在棉被上一明一灭。

我坐了一会儿,然後起身往外走去。

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觉得一阵难过。

我环视客厅,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小鹰的影子,从小到大一幕幕交叠。

眼睛往下一扫,我看到了桌垫上一个原本不属於这里的东西。

难道他回来过?

停顿了两秒,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碰在那张全家福上。

不是原本那张,是新画的全家福,就摆在原来那张的旁边。

还是一样是郑鹰和我,但是这幅画里的郑鹰长高了,不再是那个只到我腰高的小男孩,而是一个与我并肩的少年了。我仔细地看过图纸上的每一笔每一划,站在我右边的那个少年,他笑地好温暖,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而我也笑着,我们正看着彼此笑着。

全家福的最下方有一段小字这样写着:

「下辈子,我就是要继续当你儿子,你等着吧。另外,谢谢你为我选的se铅笔,我真的很喜欢,看我把我们画地多好看!」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这张图确实是用se铅笔画的。

小鹰……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