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正在打电话、忘了我正在呼x1、甚至忘了我的心跳,整个世界变得好寂静。
直到,直到我看到原本蹲在地上,一手拉着水管,一手拿着碗的郑鹰,突然站起来,双手在旁边的抹布上擦了一下,然後拿出放在他pgu後面口袋里的手机。
「喂爸爸。」
世界又开始运转,所有的气味、颜se、声音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住,这种从内到外的神经叫嚣着疼痛的感觉太真实。我盯着他,他看起来很烦躁,他好像很想快点挂掉电话好继续洗碗。
「爸爸?怎麽了?」
我远远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现在人在哪?」
「我在教室里和一堆人一起画画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莫名其妙,「我们正在描摹一盘水果。」
呵,画画?画的还是一盘水果?
你画画都画几年了还在画水果?
「好玩吗?」我笑出声来,笑我的无知、笑我的无能,笑容停留在嘴边留下一道残忍的弧度。
「好、好玩阿!爸爸你为什麽突然打来?」
「没什麽,只是我今天b较早收工,关心你一下。」我挂断电话。
我发现我好不了解他。
无力感席卷而来,像被人摀住了口鼻,呼x1变得滞涩,而我也不想挣扎。
我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躲在梁柱的y影下看着他,那是一家生意极好但设备简陋的路边摊,几张长凳和几张凹凸不平的铁桌就这样散在马路边,全部都坐满了人,座位上头悬着的蓝白帆布因为积水有些下沉。
我看见郑鹰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柜台的方向,然後又拿起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麽。
两秒中之後,我的手机响了,是郑鹰的来电。
我实在没有勇气接这一通电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他看起来更焦虑了,一直四处东张西望,不过最後他还是没有看见我,因为店里的老板好像发现他在打电话,正大声呼和着,郑鹰立即挂掉电话,走向用餐区收拾前一组客人留下的一片狼藉。
桌上地上全是用过的酒瓶和卫生纸,碗盘东倒西歪,还有一些骨头被扔在地上。郑鹰快速地收拾,彷佛丝毫不在意那些油渍wuhui弄脏了那双在画布上挥洒se彩的巧手。
他把刚收下来的碗盘放进路边的大盆子里,然後他蹲下来,拉过旁边的水管,继续冲洗刚刚没洗完的碗。
隔了一小段距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光是这样看着他安静地洗碗,我就快要承受不住这种心脏闷痛着快要爆掉的感觉。
他这样蹲着脚一定很酸,他的手这样一直泡在水里一定都脱皮了,会不会很痛?他每天都要工作多久?他晚上住哪?他的老板会不会刁难他?他有没有准时吃饭?他现在在想什麽?他会不会恨我?
阿!我将自己重重地摔在身後的梁柱上。
真是失败地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到底为什麽我会这麽废物,让郑鹰甚至需要瞒着我出来赚钱?为什麽穷人的孩子就不能有一个圆满的家?为什麽总是有一堆破事横在我和小鹰的面前?为什麽不论我怎麽努力我就是做不到?
多麽可悲。
是不是我再有钱一点就好了?是不是这样就不会让你为难了?当你骗我说营队里创作的作品择优展出可以赚到两万块的时候你是什麽心情?你愧疚吗?还是其实你是怨我的,其实你有过委屈有过不满,你的同学想要什麽东西,想要去哪里玩,都是简简单单的事,但是因为我很穷,你连想要两万块都还需要自己挣,甚至还为了顾全我的面子这样小心翼翼。
可是……你怎麽知道呢?
你怎麽确定我不会给你呢?
其实我是一定会给你的。不论两万、五万、十万,只要你能快乐,能过着你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会想办法给你的。
甚至不需要理由,就会给你的。
因为我ai你而且我信任你。
最重要的是,郑鹰,你是我的孩子。
我不想再让「穷」成为你人生中的阻碍,我想为你撑起一切,让你不再需要担忧一个没有钱的明天。
显然我没有做到。
我浑浑噩噩搭车回家,所有的记忆都有些零散,我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出口,像被困在一个破碎的平行时空。
那些晚归的夜晚,早出的清晨,客人不满意时我不要自尊的赔罪,回到家躺shang那一刻浑身像是要散架的感觉,所有我的努力,我曾经的坚持,在这一瞬间看起来是多麽可笑,原来越想努力,越得不到结果,就像一个愚人双手并用想掬起一把清泉,但是不论摊开还是紧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珍贵的水自指缝间滑落,滴入泥土,一滴不剩。
回到家,我随便踢掉鞋子,直接摊在沙发上,抬起头,举目所见都是小鹰的画作,一幅幅高挂在墙上,俯视着我,取笑着我的失败。
我烦躁地别开眼,桌垫下那张全家福讽刺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盯着它看,想从那幅画里的小男孩看出今天在巷子里的那个大男孩的影子。
画里的他笑地好好看,好真实,当他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是怎麽样的心情呢?是笑着的吧,我彷佛看到了刚上小学的他拿着着se笔,嘴角含笑,趴在我现在坐着的沙发上涂涂抹抹的样子,当他在思考要上什麽se的时候,他的头会歪向左边,眼睛习惯x往右飘,呆傻的样子。当他有灵感的时候,他会在沙发上用脚背把沙发踢的啪啪响,双眼闪亮地像是装下了满天繁星。
偶尔当沙发上的小孩渐渐没有动静,就代表他睡着了,睡着的小鹰很可ai,非常可ai,这时候我会兴奋地、小声地走到他身边,贪婪地看着他睡着的小脸,看着他流出大滩的口水到未完成的画纸上我也不出手拯救他,虽然我知道这样当他醒来一定会懊悔不已,但是我就是想看他有小脾气的样子,好傻好可ai。但是我也不能放任他用这种奇怪的姿势睡觉,我会小心地把他抱起来,小孩不会醒,小孩只会舒服地在我的脖颈蹭两下,然後乖乖地让我抱,这简直就是做爸爸的福利!
抱着小鹰就像抱着一团刚蒸好的包子,热呼呼的包子饱满baeng,我看着他的安静地趴在我怀里,感受着他与我一致的心跳,这一刻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是多麽亲近,薄薄的皮肤底下流淌着相同的血ye,当时我是多麽幸运能有你这个孩子,多麽幸运我是你的父亲。
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我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手指堪堪停在小鹰的名字上。
迟疑了两秒,我按下通话。
有些事,还是藏不住的,郑鹰。
电话打通了,每响一声都是那麽漫长,我的掌心微微冒汗,在第四次响铃後他接了电话。
「喂,爸爸,你今天下午到底怎麽拉?我觉得你怪怪的。」
我不知道能回什麽,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但却突然不知道怎麽开口。
「爸爸?」
「郑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你会讨厌这个家吗?」
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你恨过我吗?」但我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电话那端静默着,我觉得我的x口酸酸的,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就是酸酸的,胶着的,每呼x1一下都觉得好重。
「你怎麽了?你现在在家吗?是工作发生什麽……」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在路边洗碗。」几乎是一瞬间,我听到小鹰ch0u了一口气,然後又是沉默。
「你……你今天下午来了?」郑鹰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是的,我原本想找你一起去吃晚餐。」
我好希望能听到一个解释,甚至是谎言都没关系,至少不要让我觉得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瞒着我赚钱,这让我感觉自己好没用。
「对不起……」
看吧,我还能怎麽骗自己?
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叹息,我张开口想说些什麽,却发现原来也没什麽好说的,事实就是如此。
「是我该道歉吧,对不起,郑鹰。」我慢慢地伸出手,用指腹摩梭着全家福里的小鹰,微温的指尖碰在画纸上,粗糙的触感抓住我的指尖。
「爸爸,不要这样,我不是……」
「回家吧!都已经发生了就什麽都别说了,明天就回家吧,你回来我给你煮一顿好吃的,再带你去里水小溪写生,然後我们可以来一次夜游,去看一场午夜场的电影,你想去哪就去哪,拜托……」事到如今,我真的无法再对你生气,看到你这麽折腾,我只想把你抱紧、带在身边、装进口袋,我只想你回家,现在就出现在我身边。
「我明天就去接你。」
「爸爸……」
「明天我一早先跟公司请假然後就搭车去找你,我去帮你跟你们老板说,然後看他……」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郑鹰截断。
「爸爸,但是已经过了三个礼拜了,如果,如果我现在回去我就一块钱也拿不到了……我很想你也很想回家,对不起,但是我觉得这样有点可惜。」
钱钱钱,该si的钱。
「你两万块要买什麽?我买给你,你回家。」
「不是……我也没有特别想买什麽,只是如果现在回去,这段时间的辛苦就浪费了,我其实待在这里也没有那麽差,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我气极,你看你就是这麽照顾自己的吗?「你一个高中生,未经我的同意离家工作就是不对!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麽方法得到这份工作!但是我做不到看着你在那里吃苦!那明明不是你的责任!工作应该是我的事!我是你爸!你要什麽两万块为什麽就不能跟我说?非得要自己折腾?阿?难道我看起来是连两万块都没能力满足你吗?」
「没有!我从来没这样想过!爸爸,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钱的,但是……」
「但是什麽?你有什麽要花钱的地方不能跟我说?你是想买电绘板吗?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个很简单阿!还是你是想和宇麒去网咖?之前我不让你去只是因为那……」
「没有!都不是,对不起但是我必须留下来,我要这个两万块!」
我感觉到一根理智的弦彻底绷裂,我攥紧沙发,一团灼热的气流,从我的x口往上直撞脑门,「你不回来,我明天直接打电话报警,或是你现在交代清楚,你到底要两万块g什麽!」
「我……」
估计郑鹰是被我吓到,终於还是没守住口,一句话就这麽毫无预警地刺进我耳朵里。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我……我只是想把这两万块给你……对不起。上次你不在家,我接到一通银行的房贷逾期未缴的电话。」
一瞬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绕了这麽一圈,原来,呵,全是因为我。
「缴房贷?原来是要缴房贷吗?」我喃喃自语。
这个家庭是有多失败,才让你,一个孩子,需要为了房贷奔波。
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房贷缴不出来怪谁?
「就算我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你这两万块是这样赚来的,你拿着名义上展览作品得来的钱给我,我还是不可能用你得到的这些钱缴房贷,现在我知道了事实,就更不用说了。」我按着太yanx,轻声地说:「郑鹰,你可能不明白我真正害怕的是什麽,就是你现在这样,你可以说当洗碗工至少b偷拐抢骗要强,你可以找一百个理由去说明职业本不分贵贱,但我就是受不了看到别人看着你的眼神有一丝半点的轻视。」
我希望你能走出贫穷的y影,不要重蹈覆辙。
「爸爸,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分担,你太好了太ai我了,这麽多年了,我总感觉你压力好大,但是你从来不说什麽,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一起成全这个家,这是我从小的愿望。」
甚至是从小的愿望。
我该感动吗?可笑我一个爸爸竟然从小就让孩子过的这麽没有安全感。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麽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摊在我面前,我觉得好累,真的,我也会觉得累的,这麽多年的努力换来这一番行为、这一番言论,是的,其实我懂你的好意,但是对不起,我接受不了。
「小鹰,谢谢你,但是我想告诉你,今天你做的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对我的否定,我真的想给你一个幸福安定的人生,你却用行动告诉我,我只是一个穷且失败的父亲。」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不管怎样,今生能有你这个儿子,是我的幸运,但是要是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做家人吧。」
下辈子阿,祝福你遇到一个b我有用的父亲。
因为我没资格承担你的好,郑鹰,你太好了,此生让你碰上我这个爸爸太可惜,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是怎麽挂断电话,怎麽睡着的,我已经不记得。
是喝酒了吧?否则头不会这样闷痛。
拉开房间里的窗帘,几束柔软的日光穿过晃动的树梢落在我的被子上,没有灼热的温度,也不甚刺眼,是初升的暖yan,像是小婴儿的小手,乱抓乱晃地在棉被上一明一灭。
我坐了一会儿,然後起身往外走去。
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觉得一阵难过。
我环视客厅,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小鹰的影子,从小到大一幕幕交叠。
眼睛往下一扫,我看到了桌垫上一个原本不属於这里的东西。
难道他回来过?
停顿了两秒,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碰在那张全家福上。
不是原本那张,是新画的全家福,就摆在原来那张的旁边。
还是一样是郑鹰和我,但是这幅画里的郑鹰长高了,不再是那个只到我腰高的小男孩,而是一个与我并肩的少年了。我仔细地看过图纸上的每一笔每一划,站在我右边的那个少年,他笑地好温暖,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而我也笑着,我们正看着彼此笑着。
全家福的最下方有一段小字这样写着:
「下辈子,我就是要继续当你儿子,你等着吧。另外,谢谢你为我选的se铅笔,我真的很喜欢,看我把我们画地多好看!」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这张图确实是用se铅笔画的。
小鹰……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