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许常稚没有再向顾拙提及许常怀。
他待的地方是由顾拙精心挑选。一个位于茂城南方的交通便利的县城,曾因好山水和盛大节日获得过帝王“绝妙胜景”的御笔。顾拙不限制许常稚的所有活动,但他还是在宅院里面待了几天才出门。
这里负责日常的下仆不知道两人的真正身份,他们两年前被雇佣,直到最近才见到自己的主人。顾老爷,那位管家让他们如此称呼,至于另一个,他们叫她言姑娘。
顾老爷年纪不大,长得高大英俊但威压重,大家都不常和他说话,而言姑娘漂亮,是少有的异常漂亮,画一般的眼眉,瘦削高挑的身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她不怎么出声,只随意站着就让人联想到宣画里披帛执扇的仙子。
她只是不那么慈悲。
言姑娘住的地方离主卧不远,衣食由专人负责。仆人们在新起的小厨房里看着大厨房里另一群人忙碌。炊烟不停,来自皇城的厨子做着他们没有见过的山珍,随后肉香覆盖着他们试探性的谈论:“老爷是不是还没有追上言姑娘哇?”
老爷确实还没有追上言姑娘。
许常稚接连几日惊梦,许常怀的面孔反复出现,背景是他们住了三年的端王后院。他那时大病初愈,瘦得近乎脱了相,力也极乏,是许常怀揽着昏沉的他,花大半个时辰将药粥一点一点喂进他口中,随后吻他的眼睛,说囡囡,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说这话时入了魔,变得偏执又疯狂,仿佛许常稚再不醒便要去吞食掉正睡着的他的血肉,可他很偶尔又虔诚卑弱,他抚着许常稚的发,恳切地向神明祈求。
要快点好起来,为此也可以把我的寿命拿去。
许常稚被这反复循环的梦境困缚。在异地,那张他本该只有畏惧的脸以一种难以抵抗的方式划开了他的心脏,他在饱软柔情和残戾乱象中被反复煎炸,被牵动着他作为弟弟和情人的所有心绪。许常怀会死吗?他不敢去发问,只能在梦醒后蜷缩到被褥下无声哭泣。
顾拙鲜少入睡,他背靠着许常稚的房门听着微弱的声响,沉黑眼下集聚一层深深阴翳。
许常稚提出要出去走走的那天天气很晴。
夏日过半,到处都是蛙噪蝉鸣。许常稚穿着纱织的鹅黄长裙坐于亭榭,他面前放了一碗冰镇后的甜糟桂花汤,顾拙坐在他对面,处理一些他压根看不懂的官场文书。
灿金色的桂花很衬许常稚今天的裙子,于是他饶有兴味地去默数汤蛊里的小小花朵,一小半后有小鸟衔来绿枝,他摘了里面的花插在鬓角,喂了小鸟一些糕点,在它飞走后抬头去看天空。
碧空如洗,天蓝得不见一丝云,风拂过他的发丝,在这阔大的四方院落,一个风筝正跌跌撞撞地穿过墙院。仿佛要打破什么似的,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许常稚面前。
他突然起身,引得正看文书的顾拙注目。“有风筝。”许常稚提起裙摆,桃色的花点缀着他艳绝的容貌,使吐出的字句也带着一些魅惑来:“有风筝掉进院子里了。”
顾拙放下手中事务陪他,没有走很多路便有管家拿着落筝来报:“是附近孩童在山坡玩耍,飞得太高没有拉住绳线。”
许常稚看着那被竹枝撑起的老鹰风筝,墨笔粗糙,几根彩色的凤凰尾翎不伦不类的贴在后面,他上前端详细看,好一会才仰头望着顾拙询问:“现在还可以放风筝么?”
他不通好多世事,所以问得天真,像是刚化形没有什么道行无知狐狸,皮骨中生来带媚的桃花目里疑惑流转,很难不让人生出怜悯。顾拙不是例外,他伸手去扶正那朵娇艳的花,在许常稚颤着羽睫时回答他。
“今日风匀,小鸢,夏天也可以放。”
他吩咐管家将风筝归还给等在外面的孩童,许常稚在一旁说要给些糖果,于是一行小人便又多收到了些未曾见过的吃食,他们争抢着问是谁的善心,得到的回答是“顾宅里的夫人”。
他们未见过顾夫人容貌,就已经断定他是个天仙般的好人。
许常稚换了便利的简装随顾拙出门。
他好奇,顾拙又告诉他府中早已经备好纸鸢,于是他挑了一个染上橘粉色的大蜻蜓出来。未时,太阳还要等许久才能下山,许常稚看着顾拙的文书犹豫。他不常打扰许常怀,为数不多的撒娇许常怀也总是纵他,因此他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最重要。
他拿了给小童们的糖果放在顾拙手中贿赂,邀顾拙带他出游。
这很孩子气,顾拙这样想,依许常稚的意愿而行。许常稚藏在他背后出门,整个人被他挺拔的身体盖住,他感到安全后用细长的指尖戳了一下顾拙的后背,然后风声带来他的嘱咐:“顾拙,离人群稍微远一些。”
他这时又像一只受不得任何惊吓的白兔。
顾拙允他,他知道许常稚是需要极精心的呵护的,于是他抱着许常稚翻身上马。许常稚坐在顾拙的前面,他在惊呼后忙不迭地用手指抓着对方因执缰绳悬起的袖口,串着铃铛的手镯在他的皓腕上发出叮铃脆响。顾拙突然压下身,许常稚在仓促转头时唇擦过对方的嘴角,随后一声令下,他和顾拙一起飞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他因为紧张呼吸地艰难,但很快,周围快速掠过的山景让他的新奇占据上风。那些他不曾在宅院见过的果木高坡,混携着湖水牛羊出现在他的面前。比起工匠雕琢的假山异水,周遭的一切是那样的不完美和粗犷,部分嶙峋乱石还会显出狰狞,可许常稚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好,他头一次离开牢笼奔驰在偌大山宇间,仿佛能听见天地的心跳。
他放了很久的风筝。
顾拙选的地址远离人烟,是一个好的风口。许常稚只在草地上奔跑几次那只大蜻蜓就颤巍地升起,乘着风变成天上一个微动的小点,附近没有高树,许常稚在跑动时头发散了满肩,风垂爱他,到最后也没有吹得很乱。
“顾拙!”他纯粹分享喜悦时美丽的面庞明媚,也不说其他的话,只一声声喊,“顾拙顾拙!”
顾拙牵着马去食草,在许常稚向他招手摇摆时回他:“小鸢很厉害!它飞得很高!”
得了肯定的许常稚更高兴,他跌撞地跑到顾拙跟前,分享着自己几乎完全放完的线轮。
最后太阳自西坠落,天边只余被灼烧后的红光,许常稚将绳线剪断,待那小点无拘束地再次向上直至消失后,随着顾拙一同踏上归家的路途。
他们走至县城后又被张灯结彩的街铺吸引,顾拙放马自行,自己则和戴了帷帽的许常稚在街口流连。白日欢畅,此时的许常稚也不再那样怕人。顾拙拉着他去吃街口的汤面,在拥挤的人群中护着他去捞小鱼玩儿,最后许常稚买了一串糖葫芦,他咬了一口,被糖衣下面的山楂酸得吐了舌头。
他不喜欢吃它,可到睡着了也没有松手。
顾拙背着许常稚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远离人群后他听见许常稚沉而规则的呼吸,想着。
他的小鸢今夜该不会再做噩梦了。
当顾拙属下来汇报事情时许常稚正在看县城书阁里新出的连环画本。
画本的作者生于皇城,曾与皇子们一同受教,学程过半后因讨厌权利纷争一门心思学画。他心思灵巧胸襟开阔,笔触离朝野而亲江湖,画的画本受到许多人的追捧。
许常稚刚接触这种新事物,一时间入了迷,央着顾拙给他买最新本。现在他看的是新开的一个刀客故事,主人公游走争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看得津津有味,但故事因为篇幅停在了最精彩处,关上书页后他聊赖,正正听到下属对顾拙说。
“杜高马不招,户部的陈大人要保。”
杜高马,这个人许常稚听顾拙谈起过。两年前陵县水灾,失去粮地后又生鼠疫,那时的杜高马已经是一洲知府,一县人的生死由他定夺。他没有上报,命令知县封锁县城。官府没有给储粮,导致大批人横死街口,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
顾拙本来此处理藩王后事,其门客为脱罪将杜高马咬下,而这又涉及到位于皇城的大人及另一位皇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顾拙站在明处,承受着多方箭刃,但这同时也是可遇而不可得的政绩,所以他不决定放。
许常稚被许常怀有意的遮眼蒙耳,想要称帝的端王曾经说过要让他做最快活无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许常稚不了解大部分政治上的事态。他不知道顾拙是不是因为此,和属下的交谈从不避讳于他。
他在休息时异常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句:“陈大人对贿收的账本异常关心,最近怕是有人行刺。”
行刺?正甩着团扇的许常稚手腕一顿,刚才看书的酣畅几乎在瞬间消散。
这种事他在十六岁时经历过一场,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夜宴中惩罚着他有膨胀野心的孩子,那晚他在刀血和许常怀的强迫下流泪,深陷于恐慌的深渊之中。
顾拙有危险,这代表自己的安危也随之摇摆。许常稚多年委身为的就是活命,许常怀不可靠他便在顾拙身边求存,当顾拙陷入险境他便又找已经度过险境的许常怀求庇护。他的哥哥对他的残忍和仁慈有时候相当,而再狠厉也不过是要他哭得漂亮。
待侍从走后全程未变脸色的顾拙给他端来坚果,许常稚拿了核桃沾糖吃,好半会儿才启了唇齿:“我觉得我该回去了。”
他穿着一身素丽的裙装,脸上也没有脂粉,坐在窗上晃腿的样子很是稚幼脱俗。唯有那双勾翘眼睛里面闪烁着的权衡,告知顾拙他的眼前人尚处凡尘。
换作别人被这样明显舍弃一定会发怒,但许常稚实在是太透明了,他那样柔弱美丽,浑身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菟丝。所以他只要诚实,就算是明晃地表示贪生也不会惹人嫌恶。
顾拙几乎要对许常怀生出嫉妒。
他的小鸢还是聪灵,知道他是自己的私欲,即使问出这样一句也不会受到任何诘问。
可总要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能保他的从不止一个许常怀。
所以顾拙没有冷对他的倒戈,只是理了理他耳鬓间的碎发。“害怕受连累?”他笑得很轻,甚至没有露出脸上的酒窝。
许常稚得到宽待,他点头,毫不隐藏自己的低劣:“顾拙。”他甚至不嗫嚅,“我总是想要活着。”
“这不是什么错误的事情。”
这太包容了。许常稚想,这会让我生出柔软。
“可是小鸢。顾拙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总是有这种希望,我希望你信我,哪怕只有一次。”
许常稚突然想起,在那场刺杀中,自己是看见了顾拙的。
那时还肉乎乎的皇子伴读直视了他惶措的眼睛,在他因为自己的不得体痛苦到快要尖叫出声时体贴地将头低下去。
他留给过放浪的他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
“所以给我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好吗?”
在牢中气定神闲的杜高马见到了一位陌生大人。
那是在天边几乎没有太阳光辉的近夜时分,他在休憩中听到锁链沉闷的碰撞,随后是不曾有过的轻且浮的脚步,几息后杜高马看到最前面秉烛的顾拙,欲将他至于死地的巡按在狱卒打开门后恭敬侧身,迎着脚步的主人。
披着斗蓬的来人脸上没有任何遮挡,一张娇娆玉面上欲气和贵气矛盾,帽子没有做更细致的装饰,他还能看见对方耳朵上晃动的珍珠。
许常稚来见证他的死亡。
这位怀揣户部阴私的杜大人在开始时还不知许常稚身份,面对顾拙要他交出账本的要求时甚至出口低嘲顾拙的匐腰,直到许常稚摘下斗篷露出他那张昳丽的脸时才慌忙伏地,惶恐安王的亲临。
许常稚很少说话,顾拙只要他作壁上观,很快还在向他饶命的杜高马被拖至刑房受刑。许常稚的视线掠过火烤得通红的铁钳。窗外的夜正深,顾拙站在他的旁边,一身冷香盖过了被烧得过熟的肉味。
“安王殿下!安王殿下!”陷入绝境的囚徒视他为救命稻草,在极刑中用尽力气地喊,“我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许常稚插着珠钗,未戴象征亲王身份的玉冠,他头次遇到有人向他求救,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很快他身边的顾拙发出一声嗤笑,似乎不能再忍耐的,这位过分沉着的巡按大人走过去将已经十分狼狈的知府大人踢倒,一旁的黑衣侍从抱着还带泥土和佛香的匣子跪在顾拙的身边。顾拙打开它们,一册册账本散发着金钱的糜香,他背对着许常稚,在杜高马震惊的眼神下露出了有些狰狞的面相。
“打扰我总是要付出代价。”他轻轻地说,“对不对,杜大人。”
他眼中的觊觎如此明显,一个疯狂的想法迅速在杜高马的脑海中成形,他指着顾拙,颤声道:“你……你要挟天子……不,你不是,你对安王……”
“任何阻挡我的人都要被我去除。”顾拙笑着,终于露出他显得无害的酒窝,“您做做我的踏脚石。”
活不成了。杜高马的保命牌已经被找到,生命的流失让他变得疯魔,于是杜高马又厉声叫嚷:“擅离封地,哈哈哈哈哈,这会死!许常稚!许幼鸢,你和滥用私权的顾拙一起,你们都会下地狱!”
这太丑陋了,失了为官者那层不动如风的体面,混乱挣扎的模样像极了深宫中那些命比纸薄的太监奴婢。许常稚被他提醒,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在犯滔天的罪。
他咬唇,简单思虑后露出的恶意坦荡,隔岸之人伸手纵火,招呼着身边的侍卫向顾拙递话。
侍卫向顾拙耳语,而杜高马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奋力地自我举荐:“我死了你们也活不成,顾拙,多少人视你为眼中之钉,有一批杀手、有一批杀手已经到了。只要我活,我活……”
“无所谓了。”顾拙命令人将他拉起来,背光的眼睛深沉。
“因为我的小鸢已经决定要你死。”
随后无数具血肉模糊的人被带进刑牢,他们有的已经没有生机有的还没有断气,顾拙让杜高马看他们脖子上的死士印记,告诉他属于他的黑暗已经坠下。
穿着斗篷的安王站在不远处,旁边的侍卫给他重新戴上了帽子,他的视线乍然暗下,窄小的视线里只有站着的顾拙。
刀剑出鞘的声音刺耳,许常稚颤巍巍地将眼睛闭上,任由带着红的黑暗将他裹挟,过了好久,他的耳边才传来属于顾拙的呼吸。
安王站在一片没有生命的死尸之中,他的衣服连同下摆都干干净净,身上沾了血腥味的顾拙轻轻地蒙住他的眼睛,很温柔地对他说话。
他知道许常稚的所有,那个他喜欢的画本,那个过关斩将的主人公。
“看看我吧,许常稚。”
“我是弯刀,我想要做你的弯刀。”
许常稚十四岁那年冬天,皇城下了很长时间的雪。
气温一直在降,接连多天都能在只有秃枝的树下看见被冻死的雀鸟,烧来供热的碳火不达荒草漫布的深宫偏院。许常稚在夜里裹着被子,在燃烧着的指节大小黑炭零星的火点中呛咳。
受生母惠的老嬷嬷于夏天辞世,自那以后他连偶尔的好日子也无。看顾许常稚的侍从宫女不受他庇护,故而也不给这份皇家血脉尊敬。寒夜总过不完,他们捡拾着惜薪司拿来的劣等碳石,嘻笑着将碎屑留给他。
冬日难眠,许常稚在饥寒中生了病。入口的饭菜冷彻,他请求热一热食物却引来嘲讽,侍从吃着别的贵人赏给他的瓜子,轻蔑地同宫女交谈。
瘦弱的皇子在嬉笑中沉默。如果他们能死掉就好了。他在炭火前魔怔似的咬自己的手指,反正人在这个世上总会死掉。
舞女苟生下来的孩子算不得金玉,许常稚在后一天没有得到吃食。那还是一个冷夜,他在高烧中吐出了一小滩酸水。饥荒逼迫他出行,许常稚颤巍走出潦败宫殿,在风雪中对上橘红火光。
为首者身披大氅,行走中拂尘隐现。他停下驻看许常稚的那张脸衰老圆润。它被仔细装点过,皮与皮之间堆叠着的肉缝死白,唯余唇有着突兀猩红。许常稚昏沉着头怯懦地报上姓名,随后他摇摇欲坠的肩被手撑起。
巧士帽下,宫里的大宦官上挑的双眼邪祟。
天不遂愿,他看中的可拿捏之物被端王先一步握于手心。大太监最终只施上一次恩,再来便成了冰冷湖下未能善终的游魂。
许常稚不太明白顾拙的话。
杜高马的死给他带来惊吓,顾拙身上的气味让他作呕。他捂嘴后退,没有即刻地给顾拙回答,而顾拙也体贴,他没有乘轿,只策马跟在后头。夏夜的风凉爽,吹散了大部分堆聚起来的死锈味。
回到顾拙定好的落脚点后热水已经烧好。欲服侍言姑娘的人被言姑娘遣退,许常稚脱下裙装沐浴,他在水中发了一盏茶时间的呆,神思上脸,顾拙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张迷茫粉面。
这让顾拙不由得联想到春尽,那时的桃花色如霞火,落入水中,漂亮得不可方物。
他不说话,任由许常稚长睫下的眼睛冥蒙,顾拙慢条斯理地洗着许常稚鸦黑的发。水中有花瓣,此刻的许常稚散发着馥郁香味。
“我更小一点的时候……”他无言许久,终于犹豫着向顾拙吐露,“也被这样照顾过。”
太监给的吃食延命,他骨头轻,竟凭着那样一顿逐渐好起。下人们惊诧他的顽强,对他更漫不经心。雪好不容易停了,恢复了点气力的许常稚倚坐在掉漆的竖柱闭目养息,睁眼后却看见自己的脚边有一抹不一样的白。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误入的无害生灵是端王想要献给他母妃的宠物,只是反射性地想到自己曾经受过的所有虐打——他的住处鲜有人迹,常为落跑的动物居所。只是生命来此没有被延续,误入的小动物十有五六入了下仆之口。东窗事发后他被宫里的娘娘鞭责,竭力的解释不被在意,还要被教导说皇子应持正气而非善诡辩。
他捱痛,因此生出畏惧。许常稚费力将不知来处的兔子抱起,带它逃离时还崴了脚,他忍耐住伤贴着宫墙缓慢前行,不知自己的窘态入了另一人的眼。
真正的金尊玉贵穿着皇子衣装,崭新的毛靴踏进布满杂尘的庭院,片刻后他停住。一旁的随侍见势跪下认错:“臣看护不周,求八皇子责罚。”请罪声刺进许常稚的耳朵,他惊慌天骄的降临,没稳住身体趔趄着跌倒。
长得瘦小的异母兄弟耳朵上挂着颜色垂败的珍珠,含泪的眼眸勾人,叫兄长的声音细如蚊呐,轻易地燃起人的施虐欲。
皇子抱着许常稚回寝殿,路过时瞥了眼面容紧绷的宫女,没有预见危险的下仆还在说笑,许常稚想要捂住耳朵,借此来隔绝所有恶言。
他的哥哥应声发笑,非天子的另一半血脉再卑贱,皇权也依旧是皇权。
“哥哥……”长大后的伸手拨弄着花瓣,浴桶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他说话时口中含有缱绻,那些暧昧依偎随水波扩大消失。许常怀转头看着顾拙,湿透的发丝沾在脸上,他勉力微笑,脆弱模样像故事中惑人的深海水妖。
“许常怀曾给予我权力。”
不聪敏的人会更快地面临死亡,那位挑弄皇权的下仆被许常怀当场斩杀,温热的血喷溅在许常怀的衣服下摆,他在一众饶命声中瘫软了身体,流着泪向殿门外爬。许常怀冷眼看他,在他走了一个人身的距离后拖着他红肿的脚腕回来,地板上满是鲜血,他沾了一点给许常稚描眉。
“弟弟。”他的兄长轻柔地给他梳洗,唯独略过被血液抹过的脸,“不要这样软弱。”
那晚许常稚难以入眠,下仆凄惨的死状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火炉燃烧的火光明亮,平日里未对他用过正眼的宫女跪在他的床榻下,她伏着身体,秀丽的脸庞上全是悚然的劫后余生。
少女以头抢地请求被刺激太过的许常稚宽恕,得不到回应后又向前爬行,将尖利的指甲刺进许常稚的皮肤。求生的面孔太扭曲了,她瞪大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让许常稚害怕。“殿下救我”、“殿下不计前嫌”、“殿下仁心”,那些带真情的讨巧话羁押着许常稚回到他伏低做小的日子。他何曾没有这样请求过?可是谁又对他仁慈?他们做不到善待?为什么又要求自己救命?许常稚觉得这不公平,分明是他在承痛,而施暴者却要求他原谅。
他感觉自己被捆绑,但又理不清是为什么,没有洗掉血迹的脸在一重又一重不得其解的思考后,也逐渐变得疯魔。
“他们都来求我。”再见面时许常稚依偎着自己的兄长,混沌地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讲给他听:“他们都来求我放过。”
“可是他们也骂我是贱种。”
“哥哥,你说我是下勾栏,那下勾栏也是贱种的一类吗?”
他咬唇,素面上满是委屈:“我、我能够决定他们的生死吗?”
“皇宫里滥用私刑是罪。”许常怀用拇指一点点抹掉他的眼泪,随后他扯着嘴角,告诉许常稚深宫中的立身之本。“但一旦掌握权力,处置几个放肆的仆人易如反掌。”
“囡囡没有母亲、囡囡也没有外公,父皇看不上囡囡,所以你什么也没有。”他去捏许常稚的耳垂,“但只要你依附哥哥,想要他们活我就留他们性命,想要他们死,我也可以借给你刀刃。”
“我什么也没有。”穿好衣服的许常稚没有看顾拙,转而将视线移到窗外,一轮明月坐在空中,散发的光辉冷白。“做过的一切事情,都用的兄长权威。”
“当初引诱你杀你也只是因为他不高兴。”他终于正视顾拙,“我杀过人,对下侍和宫女用过重刑,但我明白我能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是十一皇子,而是因为我身后的人。我惧怕他、躲避他、迎合他,我做他的妻子、女人、弟弟。我承认我活得不能够算好,但是我知道,没有他我什么也不能是。”
“顾拙。”他愣愣的,“我很困惑,我没有权力,你为什么要做我的刀?”
“是因为我的脸吗?”许常稚摸了摸自己,“是喜欢我满是淫态的身体吗?”他摇晃着腿,露出一片比月光还要白腻的肌肤。“可是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他看向顾拙的眼睛愚钝又澄澈,“所以我不会相信你。”
“想做你的刀刃不单单是想受到你的驱使。”顾拙起身俯瞰许常稚,“小鸢,我有我的野心。”
他看着许常怀的发顶,溢出来的嫉妒使他几乎是切着牙齿发出声音:“还有,不要只听许常怀的话,那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他哄骗你。”
“你是皇帝的孩子,以前是皇子,现在是王爷,你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力。”
“你要惩罚谁,要奖赏谁,要给谁糖果,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够顺你的意,许常怀是坏东西,他不教给你。”
“可是我不一样。”顾拙用手抬起许常稚的下巴,“我听你的命令。”
他诚恳坚定,黑瞳里有东西在灼烧。那一瞬间许常稚忆起皇帝,忆起他坐在宴席的最高处抬手让众爱卿平身的身影。流着他血脉的自己能够做到吗?他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那个身肢娇软的女人在宫殿里跳着轻巧的舞步,为哄自己的孩子开心灵活地翻动着她的小腿从地上拈花。
许常稚循着记忆弯腰提起裙摆,绷着足尖在空中划出花式,随后莹白的脚趾轻点了顾拙的膝盖,成年的安王歪着头,朝他轻轻地张口。
“那顾拙,你跪下来。”
最开始许常稚以为这仅仅是一个指令。
他没有作为皇子的觉悟,遥不可及的帝位亦不容他觊觎,顾拙的投诚让他疑惑。他受诱,不太理智地让顾拙下跪。
俯视许常稚的世家子前一刻还做着抬他下巴的轻佻动作,下一刻却放手从容后腿一步,顾大人掀起一侧袍角单膝跪下。他肩背挺直,自下而上仰目望他,一双似枭狼的眉眼不单单有臣服,它锁定着,好像在守护一块珍而重之的食物。
获得力量强于自己的人的屈膝能够带来快感,这是许常怀曾讲给许常稚的话。那时候他轻浮地搔挠着许常稚正抚慰他欲望的手,在许常稚流泪的后一刻将自己射出的体液抹在他的下巴尖。
他搅弄着许常稚打开的唇,在他发出干呕声后舒展着一张阴戾面孔哼笑:“囡囡,我多希望你能体会。”
或许是人不同,或许是背景不同,又或许只是自己的血脉廉价,许常稚没有体会到许常怀描述的感觉,他被顾拙的眼神烫烧,鼓跳的心脏让他半隐在裙摆下的双脚拧起。夜晚并不冷,披在顾拙身上的月光让许常稚害怕,该怎么叫他起来呢?他撑着椅柄起身又踉跄地倒,滚落在地前顾拙用双手接住他。
之后的一切乱了所有步调,顾拙干燥的手心滚烫,他躺在床上时头脑混沌。热度让他丧失语言,衣带被解后许常稚瑟缩了一下,然后乳首被亲吻,湿软的舌尖用力地抵着乳粒往肉里深陷,它伸缩着,让许常稚原本就有些鼓起的胸乳泛起小小的浪波。
被舔舐的王爵惊喘,茫然的眼睛里显露出痛苦,一些属于许常怀的调教闪过他的脑海——那些给他做示范男孩,反复的插动,那些让他做呕的被带进又带出的红色血肉。顾拙操弄他的乳珠,像是在操弄他的后穴。
“囡囡。”他耳边响起属于许常怀的声音,“你该做容纳我的器具。”
“许常稚,你淫魅的血液就该让你永远地在我的榻上承欢!”
“别这样……”他逐渐分不清回忆和现实,崩溃地用手遮住自己流泪的脸。“哥哥!”许常稚这样叫嚷请求着,“别这样!”
“我是谁?”突然间他的手被拉开钉住,俯在他身上的顾拙按压着他,“我是谁?”
而流着泪的许常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习惯柔弱,故而许常稚无法再给予顾拙回答,只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不要这样。”他发出一点点微弱的泣音,“我承受不了,我会死的。哥哥,求求你可怜我。”
“我是谁?”这样的执着问句再一次出现在许常稚的耳朵里,可他却误解为身上的人已经生气,他惧怕自己会受刑,所以又颤抖着试探地递上了他的唇。
他的口腔容纳了另一个舌尖,齿列刮蹭,直达头顶的痒意让他收拢自己的脸颊,可他还是在被打开,触碰许久后许常稚才在自己的配合不上中发觉这好像是另一种强势。
随后他被放过,性器被手掌包裹,囊袋被揉搓,他在快意下屈起身体大口的吸气,他想要夹紧腿,习惯性地去含包另一个灼烫物什。可他被撑开,宛如一只脊梁被掰断露出柔软肚皮的动物,有指节堵住他被许常怀嘲笑过的肉冠,许常稚屈辱地挺身,不期然被热且湿的口腔含住。
他的人生中只拥有过属于许常怀的残忍喉舌,它们伙同着牙齿传达给许常稚他即将被嚼烂的讯号,让他的快感在痛意和惧怕中消融。这是许常怀认为的美,他好喜欢许常稚支起身体看着自己的性器被蹂躏的恐慌模样。这时候许常怀会短暂的吐出自己口里的阴茎,将自己硕大发涨的拿出来贴在一起做比较。
“囡囡。”他对许常稚只有正常人大小的性器发出嘲笑:“它和你一样发育不良,那样小而脆弱。”
“你要乖乖的,否则你自己连同它,都会被我咬碎吞掉。”
而此刻许常稚感觉到不同,那些坚硬的牙齿隐匿,自己的肉茎好像插在湿润的土地,像一颗种子。它被覆盖,可以肆意地伸展根系,它走得更深了,肉根在窄小处挤压生存,他感觉到一股很陌生的快意,自己生出浇灌自己的活水。
这太舒服了,许常稚不由自主地呻吟出来,放出的尾音勾绕,小腹出的汗照出的月色银白。那双手按住他的胯骨,完全湿掉的唇几乎要深吻他鼓起的两颗肉球。
他的发根湿透,挺动和挣扎致使及腰的发丝乱舞,它们像游动的水草一样一点点缠绕着许常稚的身体,盖住他发红发肿的乳头,盖住他全是汗水的白皙脖颈,盖住他往下按着顾拙头的手。大腿根部抽动着,许常稚的背上开出迤逦的花。
随后他被吸吮着射出,快感让他的上半身离开被褥,许常稚惊叫着倒下,粉红色的颤抖着的身体像一只渴水的摆尾的鱼,之后鱼被翻面,一双手从鱼尾自下而上地煎炸着他。“你快乐吗?”它的主人贴着许常怀裸露的肩膀在耳畔说话,一些泛腥的麝香味刺激着许常稚:“我是谁?”
他没有再靠近许常稚的唇,转而去吻他满身的汗珠:“我不是许常怀,我是谁?”
他太执着得到回答了,看到了许常稚压在枕头上的侧着的媚艳的脸。
那张赤如红珠的嘴巴还在急促地吐吸,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姓名,许常稚舒展着细长眉尖,半张脸上只有饱食后餍足的色欲。
他太累,没有回答便挂下沾泪的眼睫入睡。
它昭告属于顾拙的春尚未到来。
顾拙命令兵卫将杜高马的死讯连带着受贿账目的拓本一道传回皇城。
一声令下后奔百里的马蹄在土地上溅起大片扬尘,许常稚撩起马车上的帷幔,看着正在做嘱托的顾拙出神。
少年人生着一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英气面庞,身量坚实高大,举手投足见显出威压,即使在笑时也不露出自己看过的梨涡。顾拙,许常稚在默念后将舌尖抵住自己的上齿,缓缓将帷幔放了下来。
他未料想到天骄会被自己生剥出罪障。
许常稚在醒来后疯了一段时间。
最初还是清醒的,可是身上的吻痕告诉他经历过的一切并不是梦。他受许常怀的影响太深,一时间屋顶、衣架、床榻甚至空气都成为许常怀监视他的眼睛。风声和鸟叫是催命符,许常稚在恍然中看见许常怀向自己走来,面目狰狞。“幼鸢。”那道逼近许常稚的虚影念着他的名字,“我曾经叫你发过誓。”
“我是你的所有物。”许常稚喃喃地接下一句,他苦痛地自陈:“哥哥,我犯了错。”
他吞食了禁果,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许常怀会怎样惩罚我呢?许常稚用牙齿含咬着食指指节,脑海里面一遍遍过他曾经受过的疼痛,身体和心理的施虐让他发狂,入眼的瓷瓶被他摔在地上,许常稚光着脚走进那片碎屑,吓坏了在一旁候着的侍女。
刺痛感没能够唤醒他的理智,许常稚在血流时越发失控。他太惧怕许常怀,可他也是长在许常怀身上的一块肉。顾拙将他生撕下来,失去攀附的许常稚找不到归路,断绝生机后他只能够逐渐腐烂。
他没有任何依傍,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等待死亡。该怎样讨哥哥欢心呢?许常稚在夜里拿出簪子,咬着嘴巴对着睡守在他身边的顾拙,从后背刺入会到心脏吗?他又质疑自己是否有穿透骨肉的力量。
但一定要这样做吗?他战栗优柔着,犹豫着是否要抹杀这法。
许常稚自那日的窃听后再没有出过暂居的府门,因那一场祸事,许常怀清理内奸的手段冷酷残忍,可即便这样他也没能收回因自己弟弟走失而大乱的阵脚。许常稚明明在他身边,还是那张蛊惑人心的美人面,还是那双蒙昧迷茫的眼,他却觉得眼前人如风般无法抓握。
他无法向许常稚言说,又陷入他们诺许白首的怪圈。曾经只属于许常稚的不安感拓印他身,许常怀也遭受无皮骨之伤但锥心的痛,他凝视许常稚,对方一怔,咬唇怯怯将怀抱放开给他的同时解开了他亲手系上的腰带。
许常稚做此举动时面容疑惑,可行云流水的之后由不得他再想许多。许常怀手掌温热,他主动向前,好似已经意乱情迷。
唇口柔软,在相碰时许常稚闭眼,带弱气的眉头微蹙,如画册里倚拦远眺的病美人。他仰头,鼻息即便努力压住还显急慌,吞咽是苦行,许常稚因跟不上进度惶措落泪。吻毕后他支不起身体,空茫的脸上湿润的嘴微张,隐约间可看到赤艳的舌。许常稚不谙世事又受刑罚,像传闻里被人类索要珍珠的无辜鲛妖。
许常怀对这样的行为习惯,他的弟弟在面对危险时总表现得脆弱无害,只消意味深长的一眼,他仿佛就甘之如饴地将自己的全部递上。
天生诱人的娼货不会说太多言语,可他亦有脱困的法门。许常稚颤巍巍睁开泪盈盈的双目,与哥哥交缠的手指骨绵软,他将整个许常怀盛在湿润又带着点依恋的瞳中,一派柔媚又任君采撷的模样。
许常怀受用,在拨弄发簪时恍惚将现在与以前和未来融合,许常稚依旧是那个用身体祭祀的许常稚,他们当中从未出现搅乱春池的法,即便如此脸上还是没有慌张。许常怀和许常稚卧在床榻上,皮肤紧贴,发丝纠缠。他性器勃发着,却迟迟未进到下一步。
许常怀想要交媾,想要听许常稚在极端的淫乐下发出纯熟的、充满欲念的叫嚷。去支配他纤细的腰、去啃噬那对石榴红的乳头,自己一直都那样做。可现在的许常稚不一样,端王咬着自己弟弟的耳垂,觉得此刻哪怕是一个吻也心甘。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样留住你?他在许常稚暧昧地用“我腰间系着你的白玉”示爱时感受到他对新婚的呵护,同时好像有船在驶离,这样的冲击让许常怀知晓似乎自己也有无法触碰到的一部分。“哥哥,你不要瞒着我。”许常稚主动将唇贴在他的耳垂,懵懂地在他身上释解爱。他全心全意地打开身心给许常怀看他领悟到的所有,可他不知道许常怀的眼前也会起雾。
他回答不出自己的设问,应对时失了大分寸。“我该怎样留住你?”许常怀在巨大的沉落间走上歧路。他推拒这个问题,把它换成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爱你该做些什么?”许常稚满心满眼看他,刚哭完的脸上爱意盈盈。
性欲。许常怀以沉默回答。
他好像在骗许常稚,又好像在骗自己。
沈穗撩开厚厚的床纱,入目是许常稚被红绳缠绕的双腿,他身上囫囵套了一件宽大寝衣,未栓的绳结让半个肩头裸露。许常怀那日混乱后恢复常态,比起爱人端王擅长的还是掌控。他们交了不同的答卷,而许常稚不清楚,浑然不知他已经在和自己的哥哥博弈。
他听从许常怀的话,在床笫中,在许常怀条分缕析的关于朝廷的政事里。许常稚开始学习,为许常怀而学习,即使脚踩着明火也在前进。他满足许常怀的性,满足许常怀愈发控制不住的占有欲,很多时候许常稚梦到那个人,于是人又开始被撕扯。他心很疼,怯怯地说对不起。
许常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沈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时候她同情顾拙,有时候她替许常怀遗憾。安王真像个妖怪啊,她无褒无贬地说这样一句,越来越好奇许常稚今后的命运。
这次许常怀有急事外出,确认自己短时间内回来不了才传令给沈穗收拾狼藉。许常稚躬起身体睡得昏沉,感受到光后才费力地睁开了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他羸弱又不设防的姿态太容易勾起人的施虐欲,空气里麝香味浓得令人作呕。沈穗整理完许常稚沾着体液的鸦黑头发,发现除已经干涸的腿根外,连睫毛都有淡淡的腥气。
近来的许常稚总有一种烂熟芳香,像石榴,又好似掉进风雨里的桂花。许常怀见了沈穗一面,轻而易举地知道许常稚转性的原因。“爱你应该做什么?”他给许常稚回答,企图让许常稚彻彻底底沉浸于肉欲之中。人难以戒掉成瘾的行为,许常稚凡心凡身,所以他理应也受困。
许常怀暂时地夺走了沈穗的声音,他代替沈穗成为许常稚信赖的话事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许常稚开始不推拒许常怀突如其来的兴趣,也会在夜里、在同睡的床榻间小声地提出自己的需求。背部的刺青仅做观赏,他在二十三岁迟迟迎来性欲浓烈的时期。
许常怀时而温柔、时而又冷硬,所以他的一切让许常稚好难明白。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可许常怀说不。他说幼鸢,我仍有烦忧。于是许常稚尝试着去解决,他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淫荡,性爱让他浑浑噩噩。许常稚看见许常怀,身体里的痒意就催促着他露出舌尖。
许常怀在盼自己弟弟变化完成的那一天,那时他就可以告诉许常稚他已经学会爱,告诉他他的哥哥也不会有因失去产生的疼痛。
许常怀再无烦忧,也无不安了。
春和景明。
庙堂处赤色千里马传来远疆喜报,与天朝对峙了十几年的王庭在最新一次的权力更迭时出了大差错。新的掌权人凶狠有余而经验不足,为坐稳位置,他不得不选择在更近一步时转向投诚。
帝王依旧是沉稳冷肃的神色,但前朝后宫的凝重气氛都消减许多。崔总管的密信后至,字字甚慎,天子读完纸张,摩挲着拇指间的扳指,抬头悠悠地看窗外春色。
“怀儿。”他同身边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人交谈,“是不是慢了一些?”
“圣上。”那老人回,“殿下虽不在蛮人险地,身边的蛇虫也非一般难缠。”
皇帝轻笑,用一声上扬的“嗯?”结束了这场对话。
而许常怀一如既往。
那次密谈中最后出声的人是州府政场的主心骨,仕途和家底都干净,与周遭或另外皇权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兵器一事牵扯重大,能挡帝王之怒保亨通官运的人老练狠辣程度难以估算。许常怀候待,一段时间未有声响后是京城先收到了弹劾的端王的奏章。
许常稚蓄积于膝盖处的余毒因暖春再次凶猛来犯,不单单腿脚连头额也钝痛昏沉。端王先沉默,随后在自己弟弟笨拙饱和的爱意中败下阵来,出自药谷的年轻圣手终于被允许往安王的身上施针。少年人看着和他身量相差无几,皱着眉头,满脸浮艳病粉的青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熏香安神,许常稚在带着些涩味的药香中陷入睡眠,衣袍下的手指却倔强勾缠许常怀的,仿佛眼前这个人是他无可分割的半身。爱恋出自唇口:“哥哥……”他在梦境中细语呢喃,眉尖舒展若翩蝶。鸥鹭于藕花处起跳,纯然浓烈的爱欲醉人。
囡囡回忆起了属于我们的哪一桩?许常怀曲起食指刮许常怀被针烘得热热的面颊,神色怔然。脑海里闪现的所有都不美好,他问许常稚,声音只虚虚飘在空气中:“幼鸢能否告诉哥哥,是何时、在何地,我曾也让你快乐。”
而醒来的许常稚不记得。
药物浸染四肢百骸,他睡得辛苦。不熟悉的往事被割裂成无数片段在许常稚梦境中浮沉,有一小部分包裹着黑色的浓雾,跟随着他在碎片中穿梭。许常稚在劳累中费力地伸出手指触摸,来人的话和声音都不分明,但也珍之重之。“你是在蕴养珍珠吗?”他在莫名的安宁中吃吃地笑,“要大颗的、莹润的,串在我的流苏簪子上做吊坠。”
许常稚咬了咬嘴巴,桃花眼处睫毛颤颤,春意实在羞怯得很:“我……我学过……我保证它们不会摇晃。”
他说完这句话后疲倦感席卷全身,只手掌处温热不断。按照以往他总惊跳,惧怕随之而来的触摸及唇舌。但现在他选择回握,动作却比往前多了一丝慌张。非是爱的伦德,他总觉得自己不能够将这样的一切大喇喇表露在浓雾面前。游移的光影让他目眩,许常稚脚踏着月光,心念忽地一定。
他在一个夜晚赤足踏上一个人的膝盖,从此权利不再为赠与。
于是许常稚看着那些他无法涉足的黑影,命令它们保持沉默。
许常怀……他感受那份热源,在陌生记忆不断闪回中挑选被柔情覆满的片段。我爱他。许常稚在入梦后仍记得自己的判断,于是擅自将那些痛苦作为相爱的险阻。他不知道自己正捡拾的是曾经的许常稚奋力埋藏的一部分,许常怀有着与他过分亲近的血缘。
他舒展着眉宇亲昵地唤哥哥,依恋的声音从梦境到现实,因为瘦小的、像细草一样被风吹得摇晃的许常稚也在那样做——少年人穿着华服,青纱的裙摆在大殿上拖出很长一条,他解下足踝处的铃铛,双手提着裙角小心又生涩地慢步行至闭目休憩的许常怀的跟前。尊贵的皇子容貌冷然锋利,许常稚用手摸了摸自己嘴唇上被许常怀咬得微陷的印子,红着脸对自己说:
“许常稚。”
“囡囡。”
“你过的是好时日。”
虚空中真实的一切化作湖中光影,用手去碰也只捞得一片盈盈水光。许常稚醒后记忆如雾气一般消散,他看着守在一旁的许常怀,僵硬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动了动。
“哥哥。”许常稚轻快地说,“你长了小胡子。”
然后许常怀也笑了,眉心间那道显眼的竖纹像泡泡一样“嘭”地消失。他在久长的紧绷后吐出浊气,捏了捏自己弟弟软和的面颊。
事情总归要继续进行下去。
小大夫是个严肃的娃娃脸,他医术精湛,许常怀面对他比面对其他人更多一份郑重。沈穗因事回到安王封地,其余仆役对许常稚畏惧大过了解,许常怀有事外出时能陪他解闷的人只有小大夫。男孩儿收了针,在许常稚轻声说“痛”时激动地皱起一整张脸。
“我的手法除了略逊我阿奶之外普天之下无人能敌,出师后扎那么多人只你喊痛。他说你受苦太多对刺激敏感叫我多仔细多用心,你这、你这明明就是娇气。”
许常稚头次遇见愿意和他谈话的人,震惊先达,对于他的话语没有及时的反应。安王着白衫,黑如鸦羽的头发被白色缎带捆成一束放在一侧肩膀,额角边留下的两缕堪堪搭在耳朵旁,微风拂叶一样晃荡。他没有上妆,薄皮里白中透着粉。宛若天成的清水芙蓉。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1
有灵息依傍的人不该受教,小大夫说完那句话后才惊觉那是指责。“不是。”他磕磕绊绊,严肃的脸上接连出现裂缝:“娇气、娇气也很好。”
小大夫说了过分的话,正犹豫该如何补救,那被指责的人却选择将此轻轻揭过。许常稚挽下衣袖,手上的长纱遮住了半张脸。病人勾翘的眼眸清亮,用怯怯的话语试探着:“那、那我下次不喊痛了。”
“他有些怕生但人很好。空青,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会和他做朋友。”
男人的话如魔咒一般在空青脑海里想起,这次却没有原先听到时那份不耐烦。“多大的人物能让我摧眉?”少年人曾几度不屑,天资和努力让他气傲心高,怪才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明显停滞生长的人面前折戟。
“是我医术不精让你受痛。”他讷讷,又再次郑重地说:“我会进步,所以能表露痛意很好。”
这时许常稚笑开,他经历过明显的困痛,即便是单纯的笑也有缕烟一样的忧愁。皇家唯一一位像纸片子一样薄削的皇子身体里满是禁药,空青和他聊天:“许……夫人,你想好吗?”
他这一句喊得纠纠结结,又恨恨在心中骂起另一个人来。许常稚见无人请他离开,知道自己或许能有一位新的陪伴者,他恢复些灵智后觉得这称呼实在有些太奇怪,思考了几息后说道:“我表字幼鸢,虽然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你大约可以叫我阿言。”
许常稚在手掌上写下“言”字,不知为何心空落又伤感。
“约莫是想的?”他有些茫然,“有时候我也不知道。”
“我叫空青。你……阿言,你也可以叫我小石头!”
介绍完自己的小大夫脸颊鼓鼓,在对方软着声气说“小石头听上去不威武,平常还是叫你空青”时心被蹂弄得一塌糊涂。想到自己被人封了哑门穴去边关经受苦寒的大哥,这边锦衣玉食人还漂亮随和的日子着实好过太多。
“我是来治好你的。”空青看着逐渐走近的许常怀,他眼神复杂:“阿言,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本飞向皇宫的奏折拉开了许常怀和地方势力角逐的上的字,“做了又担负不起。”
一旁的公公接话:“世间女子不可小觑。”
皇帝冷睨他一眼,已经想好再换一位管事。
“粉艳杀人?非也。”
“是人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