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泠月撇撇嘴,对他一套说辞无可奈何,只好继续低头吃肘子。
哪是讨厌这种场合,他又不是没来过。
腕间的玉镯温润沁人,她觉得此非凡品。
宴后,本来是要休整后驱车回东宫的,温泠月散步消食时却遇见了一个难得的人。
在流水亭台的角落,有个人好像在哭,凄凄历历的,又刻意压低了声调。
她本无意打扰,却听见木轴掷地的声动,不免顿了顿步子。
想了想,温泠月还是加快脚步放轻声音想要离开,却又有一个清脆的碎音彻底令她驻足。
那物件磕在地上碎裂成几个部分,流光溢彩的珠子随着穗子四裂,珠玉溅起,而其中一块最特别的就刚好骨碌碌滚在她脚边。
温泠月一眼便认出了那枚珠子。
是皇后娘娘之物。
作为头赏,送给裴晚的那支,皇后自己所用的步摇。
上等珍惜之物,却被摔得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狼藉的下场。
谁敢随意玷污娘娘御赐之物?
或者说谁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她拾起玉珠,眉心蹙起,定定地向哭泣的那个姑娘走去,有些恼火。
不大的凉亭恰好座落在流水与竹林的交界处,里边只有一个人,一身温婉端庄的姑娘此时头上空空如也,方才插着的那支步摇碎在地上,而那个木轴声……
是她得了头奖的那幅画。
因丢弃的过于猛烈,画被强行摊开,皱皱巴巴地缩在亭中砖石上,上面赫然染了一株雪莲。
高雅圣洁,不染尘埃,估计是寻遍了整个儿园子才寻到的一株,而且还是加以修饰酿成的画作。
但画者笔触娴熟,线条柔婉,确实堪称佳品。
裴晚看见步来人的身影瞬间止住了哭声,极力隐忍着还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立马换上一副攻击性极强的面容,警惕地看着温泠月。
“你怎么在这?你来做什么?”裴晚紧张到甚至有些心急,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此时此刻温泠月会出现在这里。
见她没有回应,而是默默蹲下身捡着那些步摇碎片,她更加恼火,“我在跟你说话!”
温泠月只顾自己弯腰静默着捡起所有步摇残缺的部分,小心翼翼用帕子裹起来。
“这支步摇这么好看,你怎么能随手丢弃了呢?”
裴晚烦躁:“与你何干?“
温泠月妥善将裹着步摇的帕子放在长凳上,又拾起那副被丢掉的画。
“好看。”
“怎么了,得了皇后的特殊嘉奖,要来奚落我吗?温泠月你别太……”
她的话被堵在一张崭新的帕子前,温泠月也不恼,只是示意她擦擦泪。
“玉京的冬天干燥,干了以后脸会被风吹疼。我阿娘和二哥都是这么和我说的。”
裴晚这回没有再说话,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姑娘。
然后……
一把打掉那块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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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颗杏仁
她什么也没有说,眼眶却红红的,不知是方才哭红了,还是当下因为什么忽然被激起的。
“你不必对我假惺惺!”
地上手帕被她扬起的风掀地滚了一个圈儿,沾上些灰尘。
温泠月眸子冷了下来,盯着她,“若你真的有心,又怎会觉得我虚情假意。何况愿意对将自己推下水的凶手冷静,你又怎知我没有心。”
听她说罢,裴晚难得的慌了一丝神色,有些结巴地辩驳:“谁、谁看见是我推的你?冬祭桥上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说推你的是我?”
她缓了一缓,用极快调整好的优雅语句笑道:“没准是你的好姐妹元姑娘,也说不一定呢。”
本以为温泠月起码会被激怒,但她也只是叹了口气,抿唇答道:“是谁推的并不重要,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想追究,人心里自有数。”
温泠月簪前垂落的碎发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巧将她的眼神遮蔽了个完全。
紧紧攥起的双手似乎是她唯一宣泄怒意的证词。
但那旋即松开,颇是轻快地抬头看向裴晚,“你与我如何无所谓,可你弄坏的是皇后娘娘的恩赐,她待你们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糟蹋……”
不成想,一提起这事,裴晚登时急了。
“待我们好?太子妃娘娘,你不过是因为她如今成了你母后就这般维护。可于我而言,她只是皇后罢了。”
“人前尊敬,人后也不必惦念什么,就足够了。”
裴晚满是不虞,说这话的时候竟还有一些不能吐露出的悲哀。
因为什么?
温泠月:“她惹你了吗?”
裴晚:“没有。”
向来是众人眼中的大家闺秀此刻浸透骨子里的端庄摇摇欲坠,眼中郁结是不吐不快的最后一层蚕丝,而在目及那堆零落的步摇时,终于彻底倒塌。
“可是与我何干……”裴晚脸颊终于滑下两滴清泪。
须臾才哭过一场的眼睛被再度惹红,温泠月看着她的失态一时怔住,印象里的裴晚总是笑吟吟的,哪怕态度不善,也最为在意人前仪态。
“什么太子,什么太子妃,我统统都不稀罕!”
世人眼中矜贵优雅的裴家三小姐此刻姿态全无,抛下那些虚的,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与外人展露情绪。
“裴晚……”
那姑娘哭红了眼睛,四下无人的幽僻庭院里,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将那个精美的画轴使劲撕破,冰洁的雪莲被一分为二,可怖的疤痕横在中间。
“他们以为凭一张画就能获得小谢将军青睐或者是国舅爷家的垂青?”
小谢将军是谢家四子。
武将世家,世代簪缨,往上数都是出了名的勋爵猛将,往现在看那上个月刚满二十的小谢将军,也是个骁勇无畏、前途无量的。虽不及温既墨战功累累,却也比常人出色极了。
尤其是……谢家同温家二郎在朝廷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在武场上话语权也是不由分说的。
只是风评不佳,在玉京都是传遍了的,这谢□□流。虽有一身杀敌本领,盛名远扬,可这闺阁中混迹的名声也是……一言难尽。
“怎么是小谢将军?还有什么,什么国舅?”温泠月蹙眉。
裴晚嗤笑,冷哼了一声,“你是太子妃,嫁给太子了何必还要在意这些?”
温泠月挠挠头,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最初我压根不想跟什么太子结亲,上错马车一类的闲谈确非虚言,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太子的车。”说着,她眉眼黯淡了几分,“那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上错车与太子有交集,在冬祭献舞……不过是想给他填房罢了。后来看他无意,他们也就作罢了那些想法,我倒是松了口气。”
“跳舞是能在宴席上得头彩,身段练得优雅是为了攀附将军府或者什么国公府时被人多瞧一眼。可是凭什么我就非得嫁给那些人?谢□□流成性滥情无数,小国舅又是个胸无点墨四肢发达还对女子指指点点的蠢材!”
“我学丹青彩绘最初确实是因为喜欢,尤善丹青可以在世家贵族里显得我高雅,让他们喜欢我,瞧见我,而我爹自从发现这一点以后就变味了。”
她指着撕裂的画轴,强压住想踩上两脚的冲动。“可这些也都无所谓。”
这些话是温泠月从来没听说过的,更是没想到能从裴晚口中听到,自然会讶然万分。
可是那些都不足以让她哭出来,接下来的话才是裴晚最最难过的。
“可是他这样对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那样对姐姐?”
裴晚止不住的泪,温泠月翻了半天才扯出一块新帕子,帮她擦擦,这一次没有被阻拦。
她只有一个姐姐,宫里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容妃娘娘。
“你是说容妃?”
“对,我长姐好苦……那都是他害的!”裴晚憎恨那个打着为她们谋算名号的父亲。
温泠月问:“我见过容妃娘娘两次,只是似乎不大愉悦。”
裴晚哀伤道:“我长姐本来是个最温婉的女子,甚至前些年差点便要和心上人定亲了,却被他送进宫里,成了那笼中雀!”
“我知容妃娘娘自打入宫都不大高兴的。”
她冷笑一声,“我那个爹爹何曾在乎这些,他便是觉得入宫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说得好听,不过是长姐在宫中更能当作个筹码巩固他自己罢了,却不知这样毁了她一辈子。”
温泠月忽然想起昨日看见容妃和一女子闲谈,那幽幽的哭声想必正是裴晚在为长姐的遭遇哭泣。
“裴大人怎么能这样……我以为他一向为你们谋算,也是想让你们过的舒服些。”
“他不过是打着为我们谋划的名号来以婚姻攀亲戚罢了,谁不知道他嫁女儿就像交易一般啊!”
这番言论温泠月不是没有猜出过,只是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心硬至此的父亲。
她也难过,第一次听裴晚说这些,她感觉被人扼住咽喉强行按在水里。可是比窒息更绝望的是明知自己后半辈子或许会陷入这种漩涡,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未来走向灭亡。
“所以我讨厌你,温泠月。我从小就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甚至憎恶你为何能有那样真心替你考虑的爹爹,为何你不想嫁就可以不嫁,你想嫁给谁都能那么轻易。”
裴晚拭去泪痕,冰凉地看着她,幽怨,却也羡慕。
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终于知道小时候裴晚的行为究竟原因为何了。
那些解释不清的若即若离和厌恶,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温泠月难过地垂下头,沉默着一言不发,手里捏着被裴晚眼泪晕开的手帕。丝绸漂亮的光泽在手背泛着微弱光亮。
无人知其光鲜亮丽的外表里藏匿了多沉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