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1 / 1)

因这个“椅背”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阖眼静了片刻,耳畔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莫逞强,岁岁还在等你……”

他轻飘飘的一句,却重重击在穆兮窈心口,酸涩涌上鼻尖,终是令她泪如雨下。

她对不起岁岁!

她分明说好要保护岁岁的,可这回却是将她抛下了,她不是个称职的娘!

其实她大可以狠狠心不管不顾,毕竟只消多等两月,待范大夫研制出药方,疫疾自能得控。

可她实在做不到,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也知自己天真,不可能救下所有人,可若那药方能尽快研制出来,早一刻,指不定便会少一人死于疫疾。

尤是军中那些士卒,他们日日都盼着回家团圆,在爹娘面前尽孝,与妻儿共享天伦,断不该就这般没了性命,再不得踏上思念的故土。

穆兮窈淌着泪,神思却逐渐清明起来。

念……

她双眸微张。

念草!

挣扎

没错, 便是念草!

穆兮窈周身的疲惫霎时间一扫而空,她自林铎怀中而起, 双眸发亮,草草福身道了句“侯爷,奴婢告退”,便快步往医帐的方向而去。

林铎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剑眉紧蹙,须臾,低叹了口气。

罢了, 这般犟的脾气, 就是将她困着,她定也会逃出来。他早该知道,这个小寡妇,分明生得柔弱, 却不是金贵难养的娇花,反若山中蒲草般坚韧, 到底无法为他左右。

穆兮窈回到帐中的头一件事,就是在硕大的药柜前找寻,寻了好一会儿, 终于在角落里瞥见了“念草”二字。

她迫不及待地抽开,抽屉却是很轻, 里头不过薄薄几株晒干的念草而已。

她捧起其中一株, 迫不及待地寻到了范大夫,只道她方才翻阅医书,偶尔见得有药方在其中添加了这味草药, 便来问问是否可用。

范大夫瞥了一眼,双眸微亮, “这念草确有去肺火之效,可……”

他倏然迟疑起来,“念草虽好,却是一味猛药,若是把握不好用量,只怕……反是催了命!”

穆兮窈稍惊,她没想到,虽是寻到了草药,可还有这般顾虑,怪不得在那梦中,直至三月,治疗疫疾的方子才被彻底完善,其中定然试验替换了不少药材,经历了无数曲折。

见范大夫尚在犹豫是否要用此药,穆兮窈折首看向躺在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掐了掐掌心,定定道:“小六兄弟已快撑不下去了,虽说不该言丧气话,但大抵也就在这几日,既得如此,不若范大夫便凭直觉定个用量,姑且试一试!”

她格外坚毅的眸光令范大夫不由得怔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妇人竟会有如此魄力。

但她说的颇有道理,如今疫疾四下蔓延,情势已是再糟糕不过,与其畏手畏脚,还不若放手一搏,指不定还能博出一线生机。

那钱小六是最先被发现染疾的,他能撑到现在,对范大夫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可即便再能撑,也终究到了弥留之际,已然陷入了昏迷。

以他这般境况,不吃药是死,可服了那药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范大夫沉思片刻,看向穆兮窈,“其余药材不变,添念草八分,三碗煎一碗。”

穆兮窈闻言忙颔首,在医帐帮了几日的忙,她已然学会如何抓药煎煮,当即便回了范大夫的帐子,半个时辰后,将煎好的药递至小六跟前。

不过短短十余日,小六已然病得骨瘦如柴,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的呼吸,真像极了一具尸首。

穆兮窈跪在地上,艰难地将小六抬起来一些,在他脑后垫上被褥,将汤药用汤匙喂给他喝,然此时的小六哪儿还会吞咽,药汁进不去,便只能徒然地沿着他嘴角从脖颈向下湿了衣襟。

穆兮窈见此几乎快急出泪来,只得哽咽道:“小六兄弟,你喝下去,喝下去便能好了,待将来回了京城,就能与你爹娘亲人,与你小妹团聚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细柔的声儿飘进小六的耳中,让他听了去,须臾,小六紧闭的双唇微颤,竟真的开了一条缝,穆兮窈喜极,忙趁机将汤药送入他的口中。

虽得最后还是浪费了大半,可好歹这汤药还是教小六喝下去了些。

如今能坐的便是等,不,应当说是赌,赌这老天爷仁慈,能就此放了小六一马,给那些尚被疫疾折磨的百姓们一条活路!

在几个营帐间忙活罢,穆兮窈复又煎了汤药,给小六喂了一回,也顾不得脏不脏的,席地靠坐在小六的床榻旁。

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想最快知晓。

穆兮窈实在疲累极了,沉重的眼皮一阖,就再也睁不开了,她沉沉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就觉手臂被什么砸了一下,不禁吃痛地蹙了蹙眉,艰难地掀起眼帘。

她看向那从床沿上掉落的空瓷碗,疑惑地颦眉,再往上瞧,入目是小六苍白却对着她歉疚而笑的面容,她怔在那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听见小六一声低咳,“瑶娘,可是我……吵醒你了……”

这若沙砾般喑哑的嗓音陡然令穆兮窈清醒过来,她红了眼眶,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帐去,逢人就问范大夫。

天还未大亮,她这般动静很快吸引来了在别的帐中看诊的范大夫,见得穆兮窈这般,他未及多问,便疾步往小六所在的帐内而去。

穆兮窈提着一颗心,站在帐门外,眼也不眨地盯着替小六把脉的范大夫。

方才太过激动,此刻稍稍冷静了些,她不免有些害怕,害怕小六同先头那年轻士卒一样,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直到她看着范大夫缩回手,折首向她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抿唇而笑,霎那间,似乎整个天地都敞亮起来。

东面,熹微晨光逐渐吞没了沉沉的夜色,照撒在那成片的营帐之上,不消一盏茶的工夫,范大夫拟好的书信便已送至林铎帐中。

本该是值得庆贺的喜事,然此时的林铎和魏子绅却是相对而坐,喜忧参半。

虽是有了药方,可而今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获得这念草。

据范大夫所言,因极难控制用量,念草本就不常被入药,再加上念草生性喜寒,常长于高山之上,因而在掖州这般湿热之地,念草并不多见,城中那些药铺也很少会备有此药。

如今军营里的念草已然尽数用尽,可若想治疗疫疾,念草又是不可或缺的药材,只得另想办法尽快搜集才是。

魏子绅道:“依我之间,而今有两个法子,其一便是命人快马加鞭,去北面各家药铺搜罗念草……”

“其法不可。”林铎淡淡打断他,“除掖州外,北面的几个州府亦是疫疾肆虐,若掖州收了药,便等于断了那些州府病患的生路。”

掖州戍边的士卒固然重要,可大晟百姓的性命,又怎有贵贱之分!

魏子绅笑了笑,他知他兄长大抵不会同意这个法子,毕竟就算选择绕过那些疫疾严重的州府去搜罗药材,也是浪费时间,便又道:“那只剩第二个法子。”

他取过一旁的羊皮卷展开,旋即对着离掖州城外几里的一处山脉道:“依范大夫所言,此山山腰及山顶附近便长有念草,自那处采药,按理往返大抵一日足矣,只是,那厢的情况,兄长应当很清楚……”

林铎凝视着面前的舆图,他的确很清楚,这山脉位置极为特殊,萧国与大晟便以比山为界,山之西为萧国,之东为大晟,山脚下有萧国军队常年驻扎,若去此山采药,只怕是凶险万分。

“非足够的胆量只怕难以进山,这去采药的人选兄长或是得好生思量一番。”

确是如此!

林铎用指节轻扣案面,低眸思索之际,帐帘骤然一声被拂开,伴随着一句洪亮的“我去”。

听着这熟悉的声儿,魏子绅和林铎齐齐看去,便见一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营帐门口,风尘仆仆。

是林铮回来了!

他其实也不知兄长和表兄在具体讨论些什么,只进来时隐约听得什么“进山”“采药”几字,估摸着大抵和疫疾有关,便想也不想毛遂自荐。

“你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魏子绅稍显诧异。

“嗐,我入了京禀了陛下,眼下京城可谓乱成了一片,尤其是户部那些人,平日里有贵妃和五皇子做倚仗,兴风作浪,作威作福,为祸百姓,如今个个跟个鹌鹑似的,生怕大祸临头,着实解气!”林铮兀自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这人证物证都已带到,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在京城待了五六日,实在有些闲不住,心下总惦念着掖州这厢,便连夜赶路快马加鞭回来了。”

他缓了口气,这才想起正事,“方才听表兄提起什么采药,可是为了治疗疫疾?我这一路南下,尽是染上疫疾的百姓,我也没敢入城,纵马一直往掖州赶,就听说掖州的境况同样堪忧,若是要进山采药,定是得派我去,兄长也知晓,我颇有经验!”

林铎看着林铮炯炯的双眸,沉思片刻。

他这个胞弟他很了解,生性好玩,先头他不在京城时,他便常与那些世家公子相约着去京郊山中打猎。刚来掖州的那段日子,这小子闲不住,曾偷溜去了附近山中,还因此触犯军规,吃了重罚。

林铎与魏子绅对视一眼,见魏子绅颔首,与他想的一样,就指了指舆图上的山脉,开口道:“好,你即刻进山去,务必尽快赶回来!”

他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画递去,“这便是念草,若是认不清,就通通采回来,范大夫自会分辨。”

言至此,林铎顿了顿,又低声添了一句,“多加谨慎提防,万事小心!”

“我明白了,兄长放心,阿铮定不会辜负兄长所托,尽早赶回来!”

林铮接过那画,郑重收入怀中,快步出了营帐。

他命人去寻了个大的药篓背在背上,正欲上马,便见魏子绅前来相送,又对他嘱咐了几句。

林铮颔首记下,倏然想起什么,脱口道:“对了表兄,你托我……”

话至一半,他又止了声儿,摇头道:“罢了,待我回来再说!”

这般要紧时候,哪还有闲情说那些,待采药回来,控制住了疫疾,再同表兄好好说道也不迟。

他轻颊马腹,不再耽搁,随着一声“驾”疾驰而出。

然方才出了军营,就听得后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林铮勒马回首,就见得一人一马朝他而来,马上人在他身后停下。

“二公子,属下随您一道去!”

那厢,补全了药方,穆兮窈心下欣喜,如今只待念草被送来,那些染疾的便能得救。

见小六精神好了许多,穆兮窈便想着给他送去些稀粥,他已几日不曾进食,到底是得吃些什么补充体力才是,如此也能好得更快些。

灶房那厢,每日都会有人送来吃食,今日来送的是赵婶。

她将装着菜粥的木桶远远搁在外头,然后退开去,便会有围守的士卒上前将木桶端进围栏内。

今日,穆兮窈特意等在这厢,就是想见一见赵婶,问问岁岁的消息,她已十余日不曾见过岁岁了。

两人遥遥相望着,赵婶似也看出穆兮窈有话要说,并未立刻离开,只看着穆兮窈憔悴的面色,提声关切道:“瑶娘,你可还好?”

穆兮窈其实有些昏昏沉沉,头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扯了扯唇角,问道:“无妨,我好得紧,婶子,岁岁呢,岁岁可好?”

“好着呢,你尽管放心。”赵婶道,“你留下的那一日,侯爷就派人将岁岁送去了二公子的营帐,我每日都去给她送饭,但只是放在门口,也不与她接触,要说这军营中最安全的,便是岁岁了。”

穆兮窈闻言放下心来,安南侯果然守诺,说到做到。

再撑几日,只消几日便好,待念草被送来,待疫疾平息些,她就能见着她的岁岁了。

穆兮窈上前,欲去提那装着菜粥的木桶,然才行了几步,她却骤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不可控地往下坠。

“瑶娘,瑶娘!”

失去意识倒地的一刻,她似乎还能听见赵婶急切的呼唤。

穆兮窈到底还是染了疫疾。

且本就身体孱弱又疲累多日的她病来如山倒,病情发展的速度比医帐中的其他人更快。

昏迷不过半日,穆兮窈便周身发烫酸痛,烧得迷迷糊糊,只能躺在床榻上难以动弹。

先头照顾那些染疾的士卒时,穆兮窈只觉他们痛苦,等到她亲自体会时,才晓得这被疾病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