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1 / 1)

在这般昏暗之地,几乎辨不出时辰,唯有自门缝透出来的光供他们判断日夜。

当是过了两日,暗室内众人已然有些垂头丧气甚至于颓靡不振,外头的交战声响时断时续,却是从未止歇。

对于前世的穆兮窈来说,她就是这场战役的无关者,置身局外,如同听了个悲壮凄凉却又热血激昂的故事,而如今,她却是亲历者。

纵然知道结局,可身处暗室,那种命悬一线的恐惧,唯有亲身体验过,才知有多么可怕。

恰在此时,炮火声倏然停了,转而是响彻天际的鼎沸人声。

听得这般动静,暗室内原一直神经紧绷的婆子蓦然跳了起来,神色惊慌道:“定是城破了,萧军攻进来了,是萧军攻进来了,跑,快跑!”

婆子直冲暗室的另一道门而去,她一动,暗室里的不少人便也跟着她齐齐往那厢跑。

暗室内乱作一团之际,随着“吱呀”一声,暗室门开了,刺目的光照进来,穆兮窈忙一把捂住岁岁的眼睛。

众人一下刷白了脸,还以为是被敌军发现,性命不保,然定睛一瞧,便见孟管事身边的小厮满脸喜色。

“赢了,我们打赢了!”小厮喜不自胜,激动地碎碎地众人道,“你们不知道,咱们侯爷足智多谋,刻意设计迷惑萧军,让他们以为掖州早已因疫疾崩溃,不堪一击。他们料定此番定能大胜,松懈之际,却万万想不到最后时刻,那些本得了疫疾死了的,奄奄一息的,数千人一下自四面八方冲出,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小厮说书般讲的唾液横飞,愈讲愈起劲,众人或听得一脸惊奇,或相拥喜极而泣。

穆兮窈却是久久怔愣在那厢,若失了神般兀自呢喃,“没死,他们没死,念草起效用了,他们活下来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穆兮窈红了眼眶,单薄的双肩微颤,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岁岁伸出小手去替她拭眼泪,不解地问,“娘哭什么?”

穆兮窈声音哽咽,却带着笑意,“娘……娘……高兴……”

她做的并非无用功,到底靠着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什么。

许多前世游魂在外的人。

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归家团圆了……

得知

接连打了两日, 掖州城内可谓一片狼藉。战胜的消息传来,原外逃的那些百姓便也陆续回了城, 不消十日,掖州城内复又渐渐有了往日的生气。

穆兮窈是在战后第三日和那些厨子帮厨们一道回的军营,这次她没将岁岁带上,而是托徐婶照看。

那些个士卒见了他们,可谓激动万分,这几日同萧国交战,他们食的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 如今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菜被端上来, 直馋得他们流口水。

穆兮窈一边打饭,一边悄悄观察人群。不少士卒都身上带伤,头破的有,手伤的有, 跛脚的也有,一个个显得灰头土脸的, 却几乎都粲然笑着,他们端着饭碗还在那厢兴高采烈地谈论,是如何将萧军打得落花流水, 差点就打回他们的老巢去。

穆兮窈静静听着,抿了抿唇, 却是笑得有些勉强, 战场无情,有死里逃生的,自也有未能幸免于难的。

前来吃饭的人群中不见了许多她熟悉的老面孔, 她也不敢问那些人的下落,若同她想的一般, 徒增悲伤罢了。

虽说此番作战,伤亡已几乎降至最小,但那所谓的最小,仍是近千余人。

那些战死士卒的尸首注定不能被送回故土,也只得马革裹尸,寻个地方掩埋罢了。

不过,听闻安南侯命方士超度之外,还特意命人准备了千余个木匣,尽可能装存那些士卒的遗物,将来也好带回给他们的家人,以做最后的念想。

“那萧军主将见势不妙,逃得可是快,你们是没瞧见,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儿,这人还好生浑蛋,为了自己逃跑,让那几百步兵挡在后头当替死鬼,就这种卑劣之徒,活该被我们侯爷打得人仰马翻……”灶房帐前,有士卒津津乐道。

立刻有人接话,“那种人哪配做什么主将,遇事逃得比谁都快,哪像我们侯爷,回回都冲锋在前,先头分明已经受了重伤,可还是坚持着亲自上阵,若非侯爷这般,我们也不会咬着牙拼命往前冲!”

受了重伤?

穆兮窈倏然抬首看去,秀眉微蹙,旋即似是随口般问道:“侯爷怎么了,怎就受伤了?”

“嗐。”那士卒答,“侯爷是主将,战场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取他性命,我亲眼看着侯爷胸口被砍了一刀,刀口深,将那铠甲都劈裂了,侯爷虽未明言伤情,但翌日面色苍白,便知定是伤得不轻。”

穆兮窈闻言暗暗垂下眼眸,虽知战场凶险,受伤在所难免,可听得安南侯伤势颇重的消息,不知怎的,她颇有些惴惴不安。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忙完午饭,穆兮窈本欲去河边打水,但失神间倏一抬眸,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林铎所在的主帐附近。

她怔了一瞬,心下只道自己疯了魔,尴尬地折身,正欲离开之际,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瑶娘”。

她转头看去,主帐门口,魏子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穆兮窈忙上前施了一礼,“奴婢见过表公子。”

魏子绅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眼下可有闲,能否帮我一忙。”

帮忙?

穆兮窈心下疑惑,但还是恭顺道:“表公子若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并非什么大事。”魏子绅稍稍往帐内瞥了一眼,“侯爷的伤口又裂开了,我和阿铮笨手笨脚的,只怕无法好好替他上药包扎,听闻你会些医术,又是女子,到底心更细些,能否劳烦你……”

这话虽未说完,但意思已然再明确不过。

穆兮窈闻言犹豫地看向主帐。

上药包扎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自是会的,且既得这位表公子都开了口,她似乎也不好推辞,更何况这伤口裂开,不及时处置就怕后头恢复不好。

这般想着,她低身道:“是,奴婢遵命。”

言罢,她将手中的木桶搁在外头,准备入帐去。

然步子还未踏进去,就见一人快步而出,余光瞧见她,还愣了一瞬,开口正欲说什么,就被站在外头的魏子绅一把拉走了。

林铮看着那个缓步入帐的窈窕身影,纳罕不已,“这不是瑶娘吗?兄长正在里厢换药,她这时候进去只怕是不好吧。”

魏子绅淡淡道:“我便是教她去给兄长包扎上药的。”

“这怎的成。”林铮闻言蓦然激动起来,“虽说瑶娘是寡妇,可这男女授受不亲啊,更何况兄长向来不喜女子靠近,一会儿莫不是要将瑶娘赶出来了。”

赶出去?

怕是欢喜都来不及。

魏子绅瞥了眼眼前这个榆木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想多浪费口舌同他解释。

“这你便不必管了。”他指了指自己营帐的方向,“而今掖州也算挺过了这场危机,怎样,同我喝盏茶,有些事,也是时候好生问问你了。”

此时,军营主帐。

幽着步子入内的穆兮窈只见得帐中空荡荡的一片,视线不由得看向分隔内外的那座花梨木螺钿屏风,想来安南侯当是在后头。

她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不知怎的,陡然生出几分紧张,稍稳了呼吸,方才提步往屏风后而去。

林铎剑眉紧蹙,正在撕裂的伤口上撒药粉,听得外头动静,以为是林铮去而复返,凉声道:“不是说了我自己来便可,不必相帮。”

话音方落,脚步声停了,一双小巧的布鞋出现在他眼底,林铎眸色微凛,目光上移,顺着那身朴素的衣裙看去,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穆兮窈颇有些拘谨地站在那厢,垂着眼眸不敢细看,毕竟此时的安南侯为了上药已然将上衫褪至腰间。

她朱唇轻咬,须臾,才声若蚊呐道:“侯爷,表公子命奴婢来给侯爷上药包扎。”

进来时原还没想那么多,可眼下站在这儿,穆兮窈却是颇有些后悔。

兴许这安南侯根本用不着她,毕竟他向来不愿让人伺候。

正当她忐忑之际,就听得一声低沉的“过来吧”。

穆兮窈有些意外,但还是缓缓跺至榻沿坐下,她也不敢看男人的眼睛,可既得要上药,这伤口自是得瞧的。

她稍稍抬眸,只一眼,便吓得倒吸了口凉气,只见一道伤口自男人左胸处往下直至他右腹部。

左胸的伤口砍得更深些,几乎是皮肉翻滚,血肉模糊,穆兮窈不敢想象这到底该有多疼,他竟还能坚持带着这样的伤领兵上阵杀敌。

世上都只道安南侯府尊贵,却不知这份尊贵不仅仅是因着安南侯皇亲国戚的身份,他之所以受人尊崇,全然是靠着这条命硬生生拼出来的。

林铎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在沉默间渐渐红了眼眶,薄唇微抿,淡淡开口道:“上药吧。

“是。”

穆兮窈低低应了声,便拿过榻桌上搁着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洒在男人的伤口上。

帐中寂静,上药间,穆兮窈并未听到眼前人因疼痛发出一点声响,可她知晓他很疼,因药粉洒下去时,他的身子会不受控地微微颤动。

上完药,穆兮窈忍不住抬眼看去,便见那安南侯双眸紧闭,额间满布密密的冷汗,薄唇几无一丝血色。

她心绪顿有些复杂,默默取过一旁干净的布条,半跪着将布条缠在男人的伤口之上,绕至左肩处,她稍一侧眸,便见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眸正静静凝视着她。

两人挨得极近,她几乎半贴在他的身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柔气息喷在她的耳尖,那呼吸粗沉急促,不断在她耳中放大,一瞬间整个内帐仿佛都变得燥热起来。

穆兮窈登时胸若擂鼓,乱了方寸,双颊一阵阵发烫。

她慌不迭埋下头去,顺着将布条绕到林铎身前。

凑近了,她才发现这位安南侯坚实的胸口处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陈旧伤疤,果如二公子所言,安南侯身上亦有不少疤印,当都是这些年上战场所致。

若以此为凭,的确无法确认谁是岁岁的爹。

穆兮窈怔愣间,耳畔幽幽响起一句,“好看吗?”

她脑中哄地一下,蓦然回过神,一时慌得舌头都捋不顺了,“奴,奴婢不是……”

她这般眼也不眨地盯着看,确实像极了什么好色之徒。

可她也不是刻意要看的!

她又忍不住飞快瞥了一眼,虽说,这安南侯的胸腹确实是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分明……

林铎眼见这小妇人面上浮起两片红云,低垂着眼眸,羞得不知所措,唇间不由得泛起一丝促狭的笑。

近一月,肆虐的疫疾以及紧接着而来的萧国进犯,内外交困一度令他焦头烂额,甚至于寝食俱废。

直到这一刻,他方才从逗弄眼前女子中,得了一丝松快和小小的欢愉,亦令他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去。

散乱垂落的额发被大掌轻柔地拂至耳后,穆兮窈身子微僵,抬眉便撞进男人沁着浅淡笑意的眼眸里。

他眸光如水,流淌着潺潺柔意,是那种在岑南时险些令穆兮窈沉溺其中的温柔。

亦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对于穆兮窈来说的,对于得不到却渴望得到的,一开始便不能肖想!

如此便不会失望。

她自幼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也清楚以她的身份,从来都不配。

她别过眼,欲继续埋首替林铎包扎,只想作无事发生,然视线偶一落在男人抬起的右臂之上,一瞬间,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