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林铎眸光微凛,“有人,打过你娘!”
她竟还挨过打!
“嗯,坏姨姨,让人打娘的脸,踢娘。”
一想起那个场景,岁岁的眼圈便红了,她小,但她记得,每次那个坏姨姨来,娘都让她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但她趴在门上,透过缝缝看见了,娘咬着唇任她们打,娘一定很疼,但她不吭声,不喊疼,可是唇都被她咬破了,流了红红的血。
但即便如此,等那坏姨姨走了,娘也会红肿着脸,开门笑着将她抱起来,温柔地告诉她别怕。
见小丫头心疼娘亲,揉着眼泪倏然抽泣起来,林铎一把将她抱到膝上,他也没哄过孩子,亦无绢帕,便只能用衣袂替她拭了鼻涕眼泪。
待她平静下来,林铎低声问道:“岁岁,你娘叫什么名字?”
“瑶娘。”岁岁想也不想道。
林铎愣了一瞬,旋即试探道:“你娘不是姓穆吗?”
穆?
岁岁眨了眨眼,“那是娘的另一个名字。”
那名字可难念了,岁岁想大抵就是因着难念,所以大家才不用它喊娘吧,而用娘的另一个名字“瑶娘”。
小孩子尚且懵懂,哪能分得清什么是名字。
林铎耐着性子,又问:“那你娘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
岁岁看着林铎的眼睛,启唇一字一句道:“叫穆、兮、窈……”
穆兮窈!
林铎的手陡然攥紧。
她果真是穆家二姑娘!
林铎看向榻桌,打开上头放着的木匣,拿出其内之物给岁岁瞧,“岁岁可曾见过这样的物件?”
岁岁小手接过,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小脑袋点了点,“嗯。”
“哪儿见过?”
“娘那儿。”岁岁伸手同林铎描述,“但是碎的,比这个,大。”
林铎眸光微亮,表面却是不动声色,他垂眸,凝视着怀中的岁岁,许久,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抚了抚。
岁岁坐在他怀里,抬着小脸,只觉大黑叔叔似乎有些奇怪,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格外温柔。
好一会儿,她看见大黑叔叔开口,问她。
“岁岁想要爹爹吗?”
出发当日,天公不作美,及至四更,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待得天亮仍是未歇,方成提议,要不多等一日再走,可穆兮窈却是等不了了。
言明日下不下雨也还未知,早走晚走也没甚区别,不如早些出发。
方成其实也想着早些离开,虽说瑶娘并未答应嫁给他,但他总觉得,瑶娘既得愿意随他一块走,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雇了辆马车,帮着穆兮窈将东西搬上车,道在侧门那厢等她。
穆兮窈颔首,今日就要离开,离开前,她特意去跟几个婶子道了别。徐婶与陈婶颇是不舍她,赵婶今日休息,未去军营,也是同她依依惜别了一番。
自几个婶子那厢出来,穆兮窈便去寻岁岁,岁岁也去找小月儿了,她长到两岁多,还是头一回交到好朋友,她说她也要和小月儿好生道个别。
穆兮窈寻到小月儿的住处,却是没见着岁岁,询问之下,小月儿道,岁岁同她说,她还要去寻大黑。
大黑?
穆兮窈知道大黑是谁,是安南侯养的那条大黑犬。先头战起,侯爷便派人将那大黑犬送回了将军府,听说眼下一直在松乔苑养着。
那岁岁,是去松乔苑了?
穆兮窈心一提,折身便往松乔苑的方向而去。
及至垂花门前,她稍止了步子,犹豫片刻,方才入内,这松乔苑和她第一次来时一样,四下无人,安安静静的。
穿过堂屋,及至主院,穆兮窈复又停下,在院中喊了几声岁岁,无人应答。
她看向大敞的屋门,攥了攥手心,心一横,提步走了进去。
外屋空荡,穆兮窈并未看见岁岁,便又往内屋而去,却也不见岁岁的身影。
她心下焦急,既不在这儿,岁岁究竟去了何处?
她转身欲离开,却听“吱呀”一声响,外间的门扇被缓缓闭拢了去。
穆兮窈抬首看去,便见男人提步幽幽朝她而来。她惊了惊,私自闯屋本就没理,忙低身福了福,告罪道:“侯爷恕罪,奴婢……是来寻岁岁的。”
男人的声儿平静如水,“岁岁被我安置在了别处。”
别处!
穆兮窈顿生出几分慌乱,但还是努力稳了稳心神,“岁岁调皮,可是叨扰了侯爷,奴婢这就将她带回去。”
她说话间,男人已然行至她的跟前,她听见他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或许,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穆兮窈抬眉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便见男人眸光灼灼若攒着一团烈火,她因着心虚周身发僵,垂下眼去,哪敢与他对视。
她默了默道:“奴婢要走了,这段日子多谢侯爷照拂,山高路远,想来往后奴婢和侯爷当是很难再见,望侯爷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话音才落,她听见他一声低笑。
这笑颇为瘆人,穆兮窈背脊登时攀上一阵凉意。
“既然要走,那你丢在我这儿的东西,也该还给你了。”
丢在他这儿的东西?
穆兮窈茫然地抬首看去,思忖片刻,实在想不起自己丢了什么。
心下纳罕间,便见一个小巧的木匣被递至眼前,她伸手接过,缓缓展开。
木匣内是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不过只有半枚。
这玉佩怎的会在……
穆兮窈秀眉微蹙,但很快,她面露惊愕,蓦然反应过来。
不对,这并非她所藏的那半枚!
“这东西在我手上三年,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你现在,仍是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男人寒凉的嗓音在穆兮窈耳畔盘旋,却令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
他知道岁岁的事了!
她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可她还是压下心底的慌乱,强作镇定道:“奴婢不懂侯爷在说什么,此物并非奴婢的。”
她将那木匣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福了福身,“时候不早,方大哥还在等奴婢,还请侯爷让奴婢接回岁岁,早些赶路。”
“赶路,你能去哪儿?”
男人步子再前,穆兮窈只得后退,却已是退无可退,转眼便被压在那敞开的窗前。
窗外雨打海棠,花枝在风中摇摇颤颤,雨水溅进来,湿了穆兮窈的后颈,生出丝丝凉意。
她用手支着窗框,被迫抬首看向眼前之人,雨水的凉全不及男人眸中凉意的十之一二。
“死了夫君?”
她看见他扯了扯唇角,面露嘲意。
“穆兮窈,你莫不是还想给我的孩子寻别的爹?”
软肋
穆兮窈心虚地避开眼, “奴婢不知侯爷在说些什么。”
见即便到了这个份上,她仍是不肯认, 林铎剑眉微蹙,自袖中取出一物。
是一封书信!
单是看着上头的“侯爷亲启”四字,穆兮窈一眼认出这是何物。
可为何此信,会在安南侯手中。
分明与萧国一战后,她便寻机会自范大夫手中要了回来,就放在那搁置碎玉的木匣里。
她下意识伸手去夺,可哪里有男人闪避的动作快。
林铎垂眸, 看着眼前女子乱了方寸, 惊慌失措的模样,凉声道:“你若不想露出一点端倪,便不该教岁岁写你的名字。只我不明白,你来掖州既是来寻我的, 也愿在临死前将岁岁托付于我,为何如今要逃。”
穆兮窈抬起的手无助地垂落下去, 连带着眼眸也逐渐黯淡下来,她知晓,此时的她只是在做无用的挣扎罢了。
那信中已将当年原委悉数道出, 她彻底没了狡辩的余地。
为何要逃?
穆兮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因她害怕,因她懦弱, 因她恐惧她保护不好岁岁, 让一切和那梦中一样重蹈覆辙。
她眼睫微抬,像是放弃一般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唇间泛着自嘲的笑, “天家赐婚,侯爷当知您要娶的是奴婢的嫡姐, 嫡姐是什么性情之人,奴婢再清楚不过。若岁岁认祖归宗,将来在府里的日子又如何能好过。既是如此,或许没有您这个爹,她的日子能过得更加安稳。”
在读罢那封信后,林铎虽猜想到几分她着急离开的理由,可听她亲口道出,不知怎的,心头一阵阵发闷。
或是因着她言语间,那无奈甚至是绝望的神情。
思及她这些年受过的苦,林铎一瞬间生了想拥她入怀的念头,可幸得理智及时牵扯住他,眼下还不是时候。
他沉默片刻,薄唇微张,“你可知陛下为何将穆兮筠许配给我?”
听得此言,面前的女子微愣。
“穆兮筠依托萧贵妃之口,谎称镇国公府那夜的人是她,故而陛下才下旨,欲令我对她负责。”言至此,林铎俯身,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穆兮窈,她抢了本属于你的东西,这么多年将你囚于庄里,欺辱你和岁岁,你便……一点也不想报复回去吗?”
报复?
穆兮窈何尝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