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同窈儿商量,拟了两个,今日来正是想请皇外祖母定夺。”林铎自袖中取出纸张来,由沈嬷嬷呈给太后。
太后看着这上头的两个名字,满意地颔首道:“这渺字意为水之辽阔,有海纳百川,胸怀宽广的寓意,而这斓字则为绚丽之意,寄予花容月貌,光彩夺目之期许……”
太后认真思量半晌,“两者都不差,可哀家觉得,岁岁喜作画,这斓字或是更适合她,五彩斑斓,妙笔生花……”
对于太后的选择,林铎毫无意外,他心下其实也更属意这个名字。
“岁岁可听见了,你有名字了。”太后垂首看向岁岁,“你往后便叫林意斓。”
林意斓。
岁岁默念了几遍,旋即高兴地笑起来,对着太后不住道:“岁岁有名字啦,岁岁有名字啦……”
见得她这副可爱的样子,太后忍不住摸了摸岁岁的脑袋,心下却是忍不住感叹。
可怜她长宁去得早,若是还活着,得了这么讨人喜欢的孙女,还不知要疼成什么样呢。
在太后这厢用过午膳,林铎便起身告退,带着岁岁往东宫而去。
因着与太子有要事商议,林铎将岁岁托给东宫侍女照看,又对岁岁嘱咐了几句,才独自入了太子寝殿。
太子与林铎话了几句家常,便退了宫中仆侍,径直解了外衫,将衣襟拉下一些。
见得太子肩头泛着黑紫的伤,林铎剑眉微蹙,低声问:“殿下这是何时伤的?”
“几个月前南下赈灾之时。”太子扯了扯唇角,嗤笑了一声,“他们意欲要了孤的命,在箭上淬了毒。可到底是孤命大,只是这毒终究难解,孤身侧几个大夫皆束手无策,如今也不过是硬生生没让这毒蔓延开来罢了。”
林铎薄唇紧抿,不必猜也知究竟是谁想要了太子的命,“微臣认识一个大夫,是微臣在掖州时营中的军医,他医术高超,或是能治殿下这毒。”
闻得此言,太子眸光亮了亮,但少顷,思及什么,复又露出愁容,“自掖州过来,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半个月,可过几日,父皇便要带着群臣去行宫狩猎游湖……”
林铎迟疑着道:“殿下这身子,游湖也就罢了,可狩猎,只怕是……”
“纵然如此,孤也不得不去。”太子无奈道,“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孤若以身子不适同父皇告假,只怕是称了一些人的心意。”
言至此,他看向林铎,“看来此次出游,还需阿铎你替我掩护一番。”
林铎顿时起身拱手,神色郑重,“微臣定尽力保护殿下周全。”
太子颔首,如今他能信的也只有林铎了,虽他父皇始终对林铎有所忌惮,可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太子很清楚,旁人或有可能,但林铎绝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听闻你是带着女儿一道进的宫?”
“是。”林铎道,“微臣方才带着岁岁去见了太后,而今岁岁就在外头。”
太子笑道:“孤都还未见过你这女儿,不如叫进来让孤瞧瞧。”
太子言罢,提声召了守在外头的宫人,命将岁岁带进殿来,那宫人应声去办,很快便返回来禀道:“姑娘在外头无聊,这会子教人带着去花园玩了。”
“花园?”太子似是想起什么,唇间浮现淡淡的笑,“这个时候,樾儿当是也在花园,也不知两人会不会遇着……”
那厢,东宫花园。
岁岁追着蝴蝶一路小跑着,不知不觉间到了一间凉亭前。
凉亭内摆着一张桌案,上头搁着笔墨纸砚,一人站在案前,手提湖笔迟迟未落,紧蹙着眉头,像是在烦扰什么。
看模样,那人约莫八九岁,和岁岁先头见过的唐家大公子差不多。
她扑腾着小腿跑过去,好奇地伸手扒着桌面,踮起脚去看,“小哥哥,你在画什么?”
赫然跑过来一个小家伙,李庭樾吓了一跳,但见她一双眼眸灿若星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着那案上的白纸道出心下忧愁,“我也不知画什么,先生说,若我的画能教他满意,就收我为徒,教我作画,可我实在不知该画些什么。”
“为什么会不知呢?”岁岁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绑在两个小髻上的绢花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她对着亭外伸出手,“小哥哥瞧,天,树,花……不是都可以画吗?为什么要烦恼画什么呢?”
李庭樾苦笑着摇摇头,“可画这些,不一定能让先生满意。”
他已然画了许多,人人都夸他画得好,唯有先生,每次虽都笑着,却总是摇摇头,告诉他这画中少了魂,固然再注重技巧,也只是死物罢了。
可李庭樾实在不知,他画中缺少的魂究竟是什么呢。
若非知晓先生人品,李庭樾怕是会以为是先生故意为难于他。
听了这话,岁岁越发不明白了,“为何要让人满意,难道画画不是为了开心吗?岁岁喜欢画画,便去画画,不是爹娘让岁岁画的,岁岁画画不是让爹娘高兴,是让岁岁高兴……”
她兜来转去说了一通,蓦然一脸认真地问道:“小哥哥画画时难道不高兴吗?”
李庭樾骤然怔愣在那厢,他没想到自己竟教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孩子给问住了。
是啊,他画画时高兴吗?
大抵是不高兴的。
因着他每回都会担忧,若这次还画不好该如何是好,常是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身为皇长孙,李庭樾打生下来便受尽了无数褒奖,人人都称颂他天资聪颖,可唯独在作画这事儿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可越是挫败,他越是不服输,越是一门心思想要得到先生的认可,就这样钻了牛角尖。
李庭樾一瞬间豁然开朗,连眼前的春光都变得明媚起来,“你说的很对,我终于明白先生为何不收我为徒了,因为我用心不诚,并非真的因着爱画才去作画的。”
他垂首看向岁岁,“从未见过你,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姑娘?”
听得眼前眉眼漂亮的小哥哥问自己的名字,岁岁乌溜溜的大眼睛刷地就亮了,她像是等待这话已久,迫不及待道:“我叫林意斓。”
她兴奋不已,“小哥哥,你可是除了爹爹和曾外祖母头一个知道岁岁名字的,连娘都还不知道呢……“
“林意斓?”李庭樾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面上显露出些许诧异,“你姓林,莫非是安南侯的女儿!”
“嗯。”岁岁重重点头,骄傲地抬起脑袋,“岁岁姓林,和爹和二叔一样。”
说罢,她问道:“小哥哥想好要画什么了吗?”
“嗯,大抵有了头绪……”
此时,不远处,跑来一个宫人,同李庭樾福了福,“殿下,太子殿下那厢召林姑娘回去了。”
岁岁听懂了这话,冲李庭樾挥挥手,“岁岁要走了,小哥哥再见。”
李庭樾颇有些不舍,“你还会再来吗?”
他好喜欢这个小妹妹啊。
岁岁嘟嘴想了想,摇摇头,“岁岁也不知道,爹爹带岁岁来,岁岁才能来。”
“那几日后的游湖你会去吗?”
“游湖?”那是什么,岁岁不知道,她只问,“游湖好玩吗?”
“嗯。”李庭樾肯定道,“很好玩,那里有碧波荡漾的湖,苍翠的山峦,很适合作画。”
听得“作画”二字,岁岁一下便心动了,“那岁岁跟爹说,岁岁也要去。”
“那我们几日后再见。”
岁岁“嗯”了一声,由宫人领着往太子寝殿而去。
李庭樾遥遥望着岁岁的背影,再转而看向桌案上的白纸,不再因绞尽脑汁而觉得痛苦难当。
他望着眼前的芍药花丛,
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蝴蝶在其间穿梭飞舞,花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李庭樾阖眼沉浸片刻,再睁眼,手便不自觉提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勾勒出眼前场景。
他唇间含笑,心内腾升起止不住的澎湃,他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感受了,他想作画,而不仅仅是为了作画。
李庭樾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身后站了一人,欣赏起了他的画作都未察觉。
只看了一眼,沈澄双眸微张,旋即面上浮现淡淡笑意,“殿下似乎终于摸到了些许要领……”
李庭樾这才反应过来,忙搁下笔,对着沈澄恭敬地施了一礼,“见过先生……”
骤然得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夸奖,李庭樾却并未有想象中的高兴,反是涨红了脸,他实话实说道:“不瞒先生,其实……学生并非自己领悟,而是受人点拨。”
“哦?”沈澄好奇起来,“也不知是哪位高人?”
“不是高人,是个……孩子。”李庭樾似觉得不好意思,支吾半晌道,“是安南侯的女儿……”
沈澄微一挑眉,他已接连两日从旁人口中听见此人了。
安南侯的女儿。
他倒真有些想见见这个孩子了……
出游
每年春末夏初, 永景帝都会带着妃嫔,群臣及其家眷赴京郊行宫围猎游湖。
这是大晟历朝历代的习俗, 此时天还未大热,在山水间泛舟赏景,任湖风拂面,再惬意不过。
穆兮窈和岁岁作为安南侯府的家眷,自也跟随林铎林铮一道前往。
前往行宫的队列从最前至后依次是永景帝,太子及几位皇子,皇亲国戚, 群臣, 后宫妃嫔及臣子家眷。
天不亮,穆兮窈便抱着睡眼惺忪的岁岁同林铎一道赶赴宫门,一番繁琐的仪式过后,这行队伍浩浩荡荡驶出了京城, 直行了两个多时辰,方才抵达山脚湖畔的皇家行宫。
起得早再加上赶了这么久的路, 众人皆有些疲惫,尤其是太后,毕竟年事已高, 甫一下了马车,就被沈嬷嬷扶进了寝殿歇息。
永景帝亦命身侧太监总管传话, 让众人先各自歇晌休憩, 或四下活动,至于这狩猎游湖之事,则安排在后头几日。
穆兮窈带着岁岁, 由宫人领着去了他们的居所,林铎并未歇晌, 而是随太子一道去湖边跑马去了。
穆兮窈原想着与岁岁一同小睡上半个时辰,不曾想,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岁岁便醒了。
对于来行宫,她本就盼了好几日了,哪里睡得熟,甫一醒来,就说想去湖畔寻爹爹。
穆兮窈尚还有些困倦,让红莲红缨陪岁岁去也未尝不可,可一想到那是水边,再一思及前世岁岁坠井之事,睡意登时烟消云散,终究是不放心,便也跟着起身,由红莲梳妆一番,带着岁岁去了那湖边。
湖畔风景甚好,湖水倒映着苍山翠树,水面碧波荡漾,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岁岁还是头回看见这般子景色,笑着跑到湖边,穆兮窈忙跟上去,切切嘱咐她莫靠得太近,仔细跌下水去,红莲红缨亦上前,围在小主子身边。
湖畔风大,额发拂动,迷了穆兮窈的眼,她抬手撩开青丝,就听见风声中夹杂着马蹄声逐渐靠近。
她循声看去,十几匹马沿着湖畔疾驰,正往这个方向而来。
岁岁亦听得动静,小孩子眼尖,一眼便在其中看见了林铎,登时笑着喊道:“爹爹,爹爹……”
她清脆好听的声音登时吸引了那厢的注意,一群人齐齐看来,甚至于为首之人笑着对身后的林铎说了什么,旋即稍稍调转马头,直冲她们而来。
离得近了,穆兮窈才看清了为首之人的模样,衣着华贵,面若冠玉,虽笑意温雅,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穆兮窈不识此人,但不必猜都知定是当朝太子李存郅。
见太子带着一行人在她面前停下,穆兮窈忙施了一礼,恭敬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