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府门,李管事便领着人含泪迎了上来:“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老奴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府中一切照常?”林元瑾迈上石子路,边往屋中走,边游刃有余地问起来。林元瑾没有注意到,之前总是先一步离去直至消失的崔夷玉,如今正在另一侧的角落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崔夷玉才踏上去假山林的路,两人真正的分道扬镳。奈何是今日注定与往日不同。太子也并没有在净清苑中。“你不必动。”崔夷玉刚换完衣服,还未走出在白昼依然昏暗如夜的假山,就听到了太子的声音,步子蓦然一停。他透过石头的缝隙望见了太子的身影。太子站在日光之下,那张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带着笑,眼底透着浅浅的讥讽,居高临下地望着崔夷玉所在的方向,如同望着卑贱却不自量力的蝼蚁。一光一暗,犹如无形的沟壑隔开了两人的位置。“你也不必解释,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孤都不会信。”太子缓缓踱步,目光挪向正房,也就是太子妃所处的方向,“你对太子妃动了心?”他虽是问句,却并没有想得到回答,只继续说,如同在自言自语。“一个林家女有什么特别的?算了。”太子显然没有心情去揣测一个低贱暗卫的心思,只是凉凉地说:“若不是孤身上的伤还未好,你现下岂能有命。”“英雄救美的戏码屡试不爽,太子妃想必对孤也是情根深种。”太子笑着开口,浑身矜贵,却充斥强烈的恶意,“孤虽不准备让她久活,但如今碍于父皇,也会哄着她。”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受人威胁。崔夷玉安静地站在假山遮蔽之下,如同一块漂亮的石雕,融入在林立的假山群中。听到太子辱骂他卑贱,骂他不识好歹之时,他都未有半分动摇。可在听到太子准备杀死林元瑾的瞬间,崔夷玉哪怕面上不显,手也猛地攒紧,鼓起的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格外明显。他的眼瞳漆黑,透着浓浓的杀意。“前些日子因病误事,如今孤身体强健,也是时候弥补与太子妃的洞房花烛了。”太子再不喜林元瑾,且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她,但无论如何,现下林元瑾也是他的太子妃,岂容区区一个暗卫僭越觊觎?太子冷笑了声,带着无尽的玩味迈起步子,只幽幽地留下一句:“你便在房外守着吧,看着你拚死救回来的太子妃,是如何在孤身下含羞乞怜的。”“等孤伤势养好了,就彻底不需要你了。”崔夷玉还绑缚着布条的手死死压在嶙峋的石面上,伤口不知不觉再次裂开,血顺着石隙滑下,原本该寡淡无味的口中却骤然尝出了万般酸苦。崔夷玉听着逐渐消失的步子,抬起手捂住了上半脸,仿佛无声地落泪。但在手指缝隙间,却看到了他空洞中死死压抑着疯狂的双瞳,仿佛绷紧的弦,只需轻轻一拨便会乍然断裂。 试探水波微漾。热气弥漫在浴房之中。林元瑾曲起腿,看见已经消了肿但仍旧青红一片的脚踝,肩背上还有许多她看不清的划痕和淤痕。其实早就不怎么疼了,但看着仍旧触目惊心。婢女们侍奉的时候偶尔看见,就会露出不忍或担忧的神色,生怕她身上留下半点疤痕,以至白玉有瑕。林元瑾却分毫不在意。其实前世之时,她身上就有许多父母动辄打骂产生的伤口,只是宽大的校服会将这些掩藏得干干净净。现在也一样,衣服一穿就看不见什么了。唯一能看见这些伤口的除了婢女,不过是夫妻的床榻之间。而林元瑾并没有准备让太子看见。林元瑾静静地盯着水面,熟稔地扬起了一个无害的笑容,扶着木桶的边沿站了起来。大片的水如帘幕,顺着她如瀑的发丝落下。她带着温热的花香,小心翼翼地踩上早已备好的小凳,趁着热意未散,用软布擦干身上的水,迅速取下一旁的衣服简单一拢。洗漱之后在卧房穿的衣服大多柔软又宽松,没那么多门道。就在林元瑾扶着桌案准备从偏门回卧房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不寻常的脚步声。人生活久了,大多都能从脚步的急缓和轻重判断出是谁。但这个声音却格外陌生。林元瑾停下了步伐,静静地听着卧房中的动静。卧房中。太子大步走进来,环顾四周,随口问:“太子妃呢?”
他来得匆忙,没等婢女通传直接走了来去。屋中一切精致宛如新婚之日,只是少了些红火的装饰,但琳琅满目的装饰却依然显示出了太子妃的尊贵。算是一来一回,今年的秋狩总共还不到过往的一半,可他回忆起上次见太子妃,已是在宫中的那日。一想到背上过了十几日才的伤,太子又多迁怒了几分。当初想着娶回来一个不招眼又老实的,却没想到给他带来的麻烦远超过他所预期,如今皇帝是满意了,太子却愈发烦心。桑荷本在窗边修剪着绿菊,见太子骤然进来一慌,当即跪下说:“太子妃在……”她话音未落,另一侧的屏风后就传来了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林元瑾身上搭着衣衫,湿润的发丝顺着肩膀滑下,宛如精美的绸缎,脸上还沾着温热的水汽,从屏风后走出来恰好抬起眼,对上了站在屋子中央的太子的眼瞳。林元瑾外地歪了歪头,似乎没想到太子会这个时辰来寻她,扬起了明媚的笑容:“太子殿下。”林元瑾实在没想通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又在急什么。着实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本想再多等等,却不愿太子为难无辜的婢女。太子暴怒之下会不惜伤害到有职责在身的替身的脸,更何况一个他如今不喜欢的太子妃的婢女呢。若是不出林元瑾所料,太子都不想要她活着。真是巧。想到这里,林元瑾不禁觉得有些诡异的默契,笑意愈浓。太子眼神一滞,虽见过诸多美色,却依然被眼前天然去雕饰的少女惑了一瞬的心神。许是未曾经过人事,又或许是真如他所说对救命恩人情根深种,她看着人的目光仿佛无比信赖与认真,给了太子一种被充分依靠的感觉。“你怎么现在洗漱?”太子定下心神,在桌前坐下,仿佛随意地问。“坐了一路马车,去去路途尘土。”林元瑾走到桌前,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殿下才是,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她说着,看向了窗外大亮的天光。果不其然,林元瑾站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沿下,原本应该只有一个木栅影子的地面模糊一片。桑荷见林元瑾坐下,手中拿着绸布与暖炉,小心翼翼捧住她的发丝,轻轻抚去其中的水滴,才放在微热的金炉上一边梳一边烘烤。“孤不过是想与你说些话。”太子看着林元瑾纯然疑惑的双眸,安抚着开口,“孤念着你,如今母后急于纳妾一事,孤也是迫不得已。”“往后不管有多少女子进门,你都是尊贵的太子妃,莫要多想。”林元瑾眨了眨眼,意识到进府之后崔夷玉去见了太子,两人却明显没有通过气。哎呀。这真是……“殿下的难处,臣妾都明白。”林元瑾弯起眉眼,声音中透着些少女特有的甜美,“殿下如今后院本就没什么人,日后也会有三宫六院,不必担心臣妾多想。”“你明白就好。”太子虽早已给林元瑾判了死刑,但见她如此懂事,心中也有几分欣慰,转头瞥了桑荷一眼,“退下吧,孤有事与太子妃说。”桑荷顿了顿,犹豫地看了看手中半湿的发丝,眼中满是对林元瑾病体的担忧,却在对上林元瑾安抚的目光后,躬了躬身,快步离开了。卧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太子和林元瑾两人。林元瑾好奇地望着太子,显然没有主动挑起话题的自觉。太子已数月没有接触过人,更何况以前也鲜少有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深爱于他。可想到这里,太子心中愈发讥讽。连他和替身都分辨不出的太子妃,岂配和他谈及心悦。太子不觉得林元瑾能分辨出他和替身的区别,但又知晓他们在悬崖下共患难的经历,心有芥蒂,便试探着开口:“你跟着孤,近日受苦了。”说着,他的目光望向林元瑾手腕上的疤痕,托起她的手,掩去眼底的嫌恶,状似心疼地叹了口气。林元瑾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压抑住被恶心东西黏上之后想收手的冲动,认真地望着太子,面不改色地说:“能跟着殿下,是臣妾的福分。况且臣妾所受之苦,何能及殿下万分之一。”为了掩盖替身一事,太子数月必然闭门不出,整日在屋中饮药,又要伪造伤口,身上透着股微妙且腐朽的气息。“能得贤妻如太子妃,实是孤三生有幸。”太子欣慰地说,俊秀的脸上显出了愧疚,“从前慢待于你,是孤的不是。”他对悬崖下发生了什么知之甚少,只得转换话题。“宴席那日,太子妃在众人之前为孤辩护,孤心甚慰,本是想回府答谢于你,却遭小人蒙蔽。”太子抬眸,歉意地望着林元瑾,“此事小人虽有错,但终归是孤不辨忠奸之误。”“若孤再多想一分,多走几步,无论如何先来探望你,便没有其他事了。”林元瑾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殿下生饮鹿血,贵躯有恙,如何能揽责于一身?”“你长姊虽有孕在身,但即便她诞下子嗣,也不过是个庶子,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太子凝望着林元瑾,温和地说,“孤知晓你的情谊,往后也不会再负了你。”毕竟人死如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