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升起的亮光带着点雾气,并不猛烈,这应该是个阴天。君黎背光坐着。江边没有什么人,他也就这样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释了些,却并不足以让他立刻雀跃站起。
他还是多坐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去哪里。
若行路没有目的,难免会像这样,时不时产生些茫然无助的消极之感。自然,道学本属消极,但——究竟自己还没得道成仙,若不鼓动自己多想些积极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闷死了。
要不要回顾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顾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们过得怎样也好。
主意既定,他才真觉心头明亮畅快起来,起身拍了身上的尘,举幡离开。
徽州路途倒也不远。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却也愈发忐忑。自己的义父,算来应该是六十好几了,不知是否身体还无恙?笑梦姐姐想来早已出嫁,多半是见不到了?还有嫂子——那带着丈夫遗腹子的嫂子滕莹,不知道如今有无改嫁?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却根本不会认得我吧?
他这样想着,就站住,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才终于说出的那四个字:
“亲缘浅薄。”
师父说我亲缘浅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后一天,他才这样对他解释始终不肯告诉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与他身世相关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为什么说我亲缘浅薄?”他追问他的师父。从字面上,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他从不相信这种命系会落在自己身上。
但师父的回答却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刚出生没几个月,我便看过了。”
“原来师父……是看过我的命的。”他低声地说。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却忘了在收自己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若非看你是这样的命,我大概也不会强要将你收走。”师父又道。“你是家里长孙,若非后来种种事情都证明我所说不错,你家中长辈,怎肯忍痛舍弃你。”
“我小时候出过什么事吗?”君黎问。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么,你曾问过我来历。”师父道。“其实,那是你小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的结果。”
“什么样的怪病?与‘亲缘浅薄’,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一名少妇抱着婴儿在门口哭,便上前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处重金求医都无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然后呢?”君黎迫不及待。
“你脸上隐隐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征兆,着实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症,只见你肚子涨得鼓出来。那时我心生奇想,便对你母亲说,若信我,就给我碗水,我试试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来也没别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给我。我喝了那水,将碗敲碎,以碎片划开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来。”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来匪夷所思。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问道。
“看来是奏了效,你身体没出几日便好起来。你家里长辈为谢我,便邀我过去,盛情款待。我对你的运命好奇,便还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别的目的,便将你的姓名八字、诸种详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给你算个命——这个命盘,那日不看也便罢了。”
老道士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兴高采烈,却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开始。”
君黎听得紧张,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试着换法再推,结果亦是一样,只是偶然间试从你命中抽离至亲之属,竟见这命中就此劫数尽消,几乎可说是风平浪静。”
“所以,师父便告诉我父母,必须要我远离他们,避不见他们,方能保我平安——?”
“于那时的你来说,所谓至亲,当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尘,长大后尘世纠葛千千万,再要脱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这于你父母来说,恐要比原本的命运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正以你为喜,珍你爱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离去,一世不得见面,于他们来说,与见你身死又有何异?我虽无凡俗之扰,却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说了之后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应,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祖父不肯答应,后来又如何?”
“我当然也不能将你强抢走,况那时不过路人,若他们不信我的命断,最多是让你自生自灭去。我走时只说你后劫将至,不出一年,应能看得见,也便只有你母亲一人信了,追上来寻我,说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务必教她。”
老道士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道:“你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编就的环?”
“记得。”君黎点头道。“师父还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护身免厄符,害得——后来那草环被人捏坏时,我慌得都要哭。”
老道微微一笑,“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亲的东西。”
君黎一怔。“是师父的?”
“其实不过是我先前可怜路边村妇,问她买来的粗糙织物。问我怎样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袭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过想着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细之物,何曾接触过这等粗糙物品,也许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亲便千恩万谢,将那草环去戴在你脖子上,后来这草环,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真有此事?”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后约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时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时已经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寻了你一夜都未有结果,几已绝望,到天明,却发现你一个小小娃儿漂着,四肢都泡得肿了,原以为是死了,却不料你脖子上那个粗糙草环缠住了水草,你动弹不得,却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君黎怔怔地听着,想着自己小时一直喜欢坐船、喜欢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我也是算着劫数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着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见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他们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离开他们便能平安,他们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时他们还以为可以让你在附近庙宇、道观出了家,他们偶尔还可以看看你,但实际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样会给你增厄。莫说是附近,便算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知道你在哪,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寻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将你带走,自此,四海为家。”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谁、家乡在哪里,却是我最不想让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学会的东西也多了些,应能明白我这般做实是为你好。”
君黎勉强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即挤出个笑意来:“师父今天怎一口气与我说了这么多——往日里是连问都不让我问的,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师了?”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与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这么一段时日的师徒,你便算是不出师,也非出师不可了。”
君黎一时有点摸不到头脑:“怎么了,师父又要去哪里么?”
“师父今年有多少岁数,你知道么?”
“知道啊,该是七十六岁。”
老道士点点头,轻轻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数十年,终也是要有这么一天。”
君黎听他这说法,才觉得有些不妙,慌道:“师父身体康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见老道只是微笑不语,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忙又道:“我那什么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几时说过感兴趣那些?如今这样多无牵无挂。”
“待我死后,你更无牵无挂。”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是听他真说了“死”字,他眼圈都红了起来,急急道:“我现在就开一卦来看看,师父若不长命百岁、千岁,那便没道理了!”
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君黎一言不发。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气仍然保持着热度,如同夏天不肯离去,秋天无法到来。
他到了徽州。这地方很热闹,从淮北逃难来的,都喜欢扎堆在此,君黎看着人多,心情总算好点起来。
他没先去顾家周围,却去了个偏僻的酒馆——他还记得这地方与自己大有渊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个视若护身符的枯草环儿,就是在这里被人捏坏的。
那天是两伙人在此打架,而他们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算是受了牵连,不但算命没算成,还受了误伤。君黎至今还是有点后怕,那时自己年幼无知,看见有人开始动手,还拔出师父箱里唯一的铁剑来想帮其中被袭一方。
是当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开始向自己劈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足根本就不听使唤。若非有个人忽然从身后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挥了几剑,恐怕自己那条命就不在了。
那只戴在腕上的手环就是那样被抓烂的,现在想来,那时为了一只粗糙到极点、早几年就该散架了的破草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赔”的表情,真该被刺上“骗子”两个字发配到淮北去。
捏坏草环的人,他听人家喊他“程左使”。这一伙人均属附近一个叫“青龙教”的江湖派别,那“程左使”想来真算得上好人,还当真愿赔他点什么,寻来寻去,寻了一个剑穗。其实自己已经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师父还是婉言谢绝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应得却未得的剑穗,后来终于在姓夏的那人处得了一个同样的,自己是爱不释手,当作护身符的替代物,始终系在剑上。
君黎在酒馆里坐着等了会儿。这里是青龙教所驻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着能见到一两个青龙教的人,就算不认识,也算是种与过去的联系。只可惜并没有,连旁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但便在刚出门,他忽然听到些什么声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声,但非常、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不连续之音。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酒馆里的人,正见到掌柜的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一遇,老板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这几天每天都能听见。”掌柜解释似地说。“不晓得是哪里传来的,我也在纳闷呢。”
君黎就道谢地一笑,“那么我去看看。”
他就真的循着琴声去了。愈是靠近,那琴声就愈发听得完整悦耳,但这悦耳——却是种感伤之音,琤琮快慢间,是数不尽的心痛与遗憾,一层层、一轮轮地包裹上来,借着林木的交错回声,到最后,叫人都没有时间调整呼吸,只陷入无尽的悲切之中。
——是谁在这里弹琴?
借着树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这一首曲子音域极宽,内中细节却又分毫不乱——琴应该不是寻常的琴,那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二十五弦琴”这几个字,已经看到了远远的一抹白色。
难道是她?他眉头微微一皱。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此地弹琴?
琴声忽止,君黎忙往身边树后一闪身。难道她发现了我?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总算肯出现了。”这语声,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见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见白衣女子不远处又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她想来是对那些人说话。但心随即又提起:那些个人影——又是谁?
君黎的眼力历来不错,目前所在稍稍探头已经可以看见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着二十五弦琴,而面对着的竟是一处坟茔。她方才是在对着这坟茔弹奏?这坟里的是谁?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亲?
这个猜测同时已经被否定。这绝对不是新坟,坟头四周已长满了枯草。他想侧个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写了些什么,却担心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暂时作罢。
那伙人中为首的已经答话道:“非是我有心不来;青龙谷离此有段距离,我在谷中,并无闻得琴音。”
他们看来是青龙教的人。君黎心道。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十年前我不过在此地弹了一刻钟,便有人发现了我;十年后我在此弹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现——看来人死得久了,终究是没有人再会在意了吧。”
为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否认姑娘的话;岁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却也难以做到了;不过如此说来,十多年前在此出现过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来道:“便是我。只可惜那日你不在青龙谷,否则便不必等到现在,我才来问你关于她的一切了!”
君黎实在忍不住,探出头去,看那墓碑上的字,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是“柳使白霜之墓”,边上一行小字,是“星使卓燕泣立”。他忙缩回头来,但这一瞬间他瞥到些那为首之人的脸,总觉得那个角度看来,他似有些面熟。
只听他又道:“十年前我虽不在,内人却将事情告诉过我,只可惜后来遍寻不到姑娘踪迹。姑娘事隔十年仍特地来找我,是想问我什么事?”
“我要问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当然是要问问,白师姐是怎么死的!”
原来这个“柳使白霜”的是她的师姐,这么说便也是泠音门的人了。君黎心道。照他们刚才所说,十年前白霜就已经死了,那时候这白衣姑娘应该还小,但也来问过一次,却没找到人——不过奇怪,没找到人,等几天也许便能找到,为什么要等过十年?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一个惊觉,想起了这为首之人来。他见过他,就是当年在那个酒馆,同“程左使”一起来的。如今十几年过去,这人年纪恐不有了五十,加上长相算不上有什么特点,一时竟是没认出来。
“白霜之死——这么多年过去,姑娘原来并没有查到?”那人反问。
“哼,我去哪里查她的事情?这块碑既然是你立下的,这件事除了问你,还能问谁?”白衣女子语声仍是十分不豫。
墓碑是他立下的……君黎在心里说。那么他就是墓碑上所写的那个……星使卓燕?但……依稀记得那时青龙教诸人称呼他时,不是姓卓,也不是称呼“星使”;青龙教既然有了“程左使”,那这些所谓“星使”、“柳使”,应当不是青龙教的称法才对吧?何况“星”与“柳”,若较起真来,皆是星宿之名,是属南方七星——南方是为朱雀,可不是对应青龙。
只见卓燕沉默了一下,忽然面露苦笑。“白霜之死……姑娘可知道,白霜之死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你这老头,少要废话,叫你说便说!”女子显然已经不耐。
“你若要问——那一日,只不过是她奉她主人的命来杀我,而到最后她……”
“说清楚些,她的主人是谁?”
君黎在树后已经听得叹气。这卓燕也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了,被一个晚辈女流这般质问,竟然半点不发作,就连手下人似乎也都交待过,一个都没吭声。
但见卓燕是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姑娘其实是知道的。白霜有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会给师门写信,她的主人是谁,姑娘也应该知晓,再要来问,倒显得刻意。”
“我……我为何会知晓?那时我年岁尚幼,白师姐纵是有书信过来,也只有我师父见得。”
“十年前你奉师父之命前来这坟前挑衅,难道她没有将那些往事告知于你?”
“十年前我孤身前来,何曾奉过师父之命?”
“白霜离开泠音门很早,你应该根本没有见过她;若不是你师父不断对你说她的事,你对她的事情,何来这般执着?十年前你在此奏琴是不错,但是以魔音逼得监视你的几人不知不觉睡去,却绝不是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可为——你想说那件事没有你师父的份,恐怕也很难;还有——你从没见过我,但我一来,你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除非你师父依照她的信说过我的长相,否则——”
这“星使卓燕”原来并非省油的灯。君黎心道。这下竟开始针锋相对了。不过原是这姑娘未曾将来龙去脉理顺,说话间露出破绽,被人抓住,也是没办法。料想她对于白霜的死十年来早已调查清楚了,只不过要找此人印证一下。
女子被卓燕连续反问到一时哑口,犹豫了一下道:“好,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是知道。但我奉师父之命,一定要你亲口将发生在白师姐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因为在白师姐的信里,看得出来她对你极为信任,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只有从你这里听到,我才能肯定那确实是真相。”
“唯一的朋友么……”卓燕的脸上,一时像是涌满了极多的无奈,竟满到要微微抬头望天,才能不溢出来。“是啊,便是因为她当我是朋友,才终于……会死!”
离开数远的君黎都为这语声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我认识白霜的时候,她的年纪大概还没有你如今这般大。”卓燕开始道。“我那时见她文武全才,殊为难得,便将她举荐给朱雀神君,也便是方才所谓‘主人’。”
君黎听到“朱雀”二字,开始略微恍然那“柳使”、“星使”之名。
“那时的举荐不过随意,反正朱雀山庄新起,我投效朱雀神君,也不过因为想互相利用,各自达到些目的。不过神君对白霜倒很满意,便收她进来,做朱雀七使之一,还因此令我继续在各地为他搜罗人才。我便很少回朱雀山庄,其实也极少见到白霜的面,老实说,我并没把白霜当成什么特别的朋友。白霜性情孤傲,从不轻易表露心中所想,我也没曾想过她会将我引荐她的这份情谊看得那般重。”
“你这般说,是想先推卸责任?”白衣女子语声咄咄逼人。
卓燕却一笑。“姑娘怎样想都可以。”
“总之她当你是朋友,你没当她是朋友——就是这层意思了?”
卓燕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后来朱雀七使几度易人,也只剩我与白霜是从一开始便为神君效力的,算来也有十年了。但就在那第十年,我因为一些原因,也开始萌生去意。”
“是什么原因?”
“这个与白霜的事情无关,姑娘就不必多问,只消知道我那时有心转投青龙教就足够。”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白衣女子冷笑。“据我所知,朱雀山庄与青龙教正是死对头,便此投敌,我若是朱雀神君,必先杀了你这叛徒。”
卓燕面上竟也泛起一丝冷笑。“姑娘猜得不错,朱雀神君的确想杀了我,他派来的人正是白霜。”
君黎一时听得心悬了起来——难道白霜顾念与他的交情而未能下手,最后反被他所杀?
白衣女子咬牙道:“他为什么偏要派她去,这岂不是逼她!”
“恐怕因为朱雀神君也只能相信她了。那时朱雀山庄人心动荡,七使中的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心怀鬼胎,只有白霜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但白霜一人并不是我对手,我料想朱雀的手段应不止于此。”
“你的意思是,他还派了别人?”
“白霜来了之后,并没有动手,只说希望我看在往日情份上,能继续留在朱雀山庄,神君便不会为难我,她也不必难做。为说服我,她更与我叙旧,谈起昔年意气,叹时光流转,到后来也颇为神伤,只可惜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后援。果不出所料,半日之后,神君麾下另一名使者‘鬼使’便即出现。鬼使与我素来不睦,相见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唯有动手。我素来敌不过他,若再加上白霜,料必凶多吉少,倒不料白霜见了鬼使也露出吃惊之色,听他们言语往来,似乎白霜只是受神君之命来说服我回去,而根本不知道还有鬼使会来,鬼使则直言神君早有除我之心,山庄人人皆知,哪里还需多言。我想起白霜先前故作神伤的模样,便以言辞讥嘲于她,她受激之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欺骗我,竟忽然倒戈,反替我去抵挡鬼使。”
白衣女子咬着唇。“但她不是鬼使对手。”
“是。鬼使一时未防,失手将她重伤。他们本无旧隙,鬼使想来也有些自责,而白霜便借此机会,逼他承诺放过我。其实……她在死之前,甚至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
他语声低低,似乎极力压抑;君黎听得也是恻然,想来那个叫白霜的女子终究还是将与他的情谊放在了朱雀神君的命令之上,而卓燕只不过以己度人,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便以为她必也只会遵从朱雀之令;即便那时要后悔先前的言语,恐也已是惘然。
只听白衣女子嗯了一声道:“虽然所差不远,但我之前听到的说法,却与你说的略有不同。”
卓燕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同法?”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或者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说过,无关的事情,我便不会说,你也没有必要知晓。”
“那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件事。”
卓燕只是微微叹了一口。“你对她的事情,真不可谓不执著。”
“我只想知道。”白衣女子吸了口气。“白师姐和朱雀神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卓燕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我听到过人说,她和朱雀……”
“这重要么?”卓燕打断她。
白衣女子停顿了一下。“无论重不重要,我都希望知道真相。”
卓燕想了一想,回身向身后之人低声说了几句,只听那人啊了一声道:“不行啊单先锋,夫人交待说……”
“单先锋”。君黎脑海中一闪。对,那时候在酒馆里,那“程左使”等人确实是这样称呼他的。
“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卓燕反问。
那人没办法,只得带了剩下的人全数退了开去。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机密的事情,若知道还有我在听……君黎有点不安起来。
“单先锋。”只听白衣女子也重复了一遍这称谓。“看来这是你在青龙教的新身份?”
“‘单疾泉’是我的本名,单家累代皆担当青龙左先锋之职,这算不上新身份,‘星使卓燕’那十数年,才是意外。”
“你在青龙教似乎也并不讳言自己曾投身敌营,但说到白师姐与朱雀的关系,却要将人遣开——这又是为什么?”
单疾泉看了白衣女子一眼。“请教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什……什么?”白衣女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我问姑娘,是否有心上人。”
“自然没有!”白衣女子断然否认。
“即便是有,姑娘对我也定会说没有,是么?”
“你……是什么意思?”
“姑娘与白霜,是同样的人,我想应可体会她不愿被人知晓这些事情的心情。”
“……你一直避而不说她和朱雀的关系,便是为此?也即是说,我所听传言不错,她和朱雀,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关系了?”
“一个如她这般心气的女人的悲哀,便是遇见一个令她再也高傲不起来的男人——她对谁都未曾说过,所以到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只可惜对白霜又是断断不可能劝的,首先她便会断然否认自己对朱雀的心意;其次,她便算知道朱雀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不会肯回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拜倒在她裙下,但恐怕她连看那些人一眼都不会,却要为另一个人看她一眼而苦中作乐。高傲之人的宿命,大抵如此。”
单疾泉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君黎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之——他心想——他似乎也在暗指着这白衣女子。她们这对师姐妹,听起来的确有点像,自己那时看这女子这般心高气傲的性格,也曾想过,“大概命里不会太顺”。
只听单疾泉又续道:“我与白霜说是认识了十年,其实打照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白霜说她感念我与她的的交情,天晓得,她或许只不过是感念我让她认识了朱雀——认识了那个根本不值她如此的男人。最后那一日她奉朱雀之命来追我,其实是早怀了必死之心。倒并不是说她对与我的情谊真如此看重而宁愿放弃朱雀之令,而是——她必须要借这个机会证明一件事——她要证明自己的高傲,从不曾因为任何人弯折过。她已被朱雀逼到走投无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然毁了——而最后只是心灰意冷,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但她就算是死,也不要世人嘲笑她是‘为情爱而死’,尤其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而死’,这是高傲如她决计承受不住的。所以她要为了我去死——为了我这样根本不相干的所谓‘朋友’,便能保住她的高风亮节。说来何其叫人感动,她猝然向鬼使出手,被他重伤,然后求他放过我,说她用一命换一命,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要护着我。但是回过头来她对我说的话却又何其残忍,她说,‘卓燕,你记着,我是为你死的。’只是这么几个字,于我却如天雷轰鸣。她要我记着,其实却是要我让全天下都记着,她柳使白霜不是死于情人的逼迫,也不是死于敌人的利刃,而是死于我的背叛!”
君黎听得连呼吸都屏住,隔了一会儿,方听白衣女子吐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因为她这一句话而觉得什么,明理之人,都知道她是被朱雀逼至了绝路。”
“这倒还不须由你来安慰。”单疾泉哂笑。“听你话中之意,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已知晓。”
白衣女子摇头。“我所知并不真切,但其实她与朱雀之事,很多人看在眼里,并非她不说,便无人知道。”
她停了一下,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便又转开目光。“泠音门地处偏僻,白师姐故去数年,我和师父才知道消息,也就是在十年前。如你所言,我确实从未见过白师姐,但我从小就见师父每收到她的书信,便极为高兴的样子,所以对这个师姐十分好奇。后来书信渐少,再后来便完全没有,师父按捺不住要出来打探消息,才得知她竟已过世。那时辗转得知她的死与你有关,我们师徒到了此地,又见到白师姐的墓,看到你名字,师父一下急火攻心,便叫我在此坟前弹琴引你出来,而她隐在暗处,说一见到你,必要取你性命,以为师姐报仇。倒该算你运气好,那一日你没有来,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她问了我一些话,还问是不是来寻你的,说你要过许多天才会回来。我遵从师父命令全无理会,她便留了些人看住我,自己走了。幸好这个女子并没试图为难我一个小孩子,师父也冷静下来,认为也并不该就此断定白师姐这笔账便要记在你身上,所以我们便即离去,想再探查师姐逝世真相。也是凑巧,后来寻到了‘鬼使’一名手下,他便将那日情形告知我们,这样听来,白师姐之死,倒该是朱雀和鬼使的错大些,但听说那两人早些年已被朝廷拿去,恐怕早死在牢里,我们也便没了报仇的目标,只能又回了泠音门中。但师父十年来对真相仍然存疑,因为白师姐在信中从未提及过‘朱雀’此人的任何详情,她委实难以相信师姐会为个我们都没听说过之人连性命都送掉。师父直至临终,方又对我说起这想法,希望我还是能找到你问清楚——若你所说与那日我们听见的一致,那也便是事实了,否则的话——她还是要我寻出真相来。”
“听姑娘的意思,尊师已过世了?”单疾泉看起来有些意外。
“是,师父自知道白师姐死讯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所以……身体也不甚好,近年来卧病在床,春天的时候,又染了新疾,终是没熬过去。”
“姑娘还请节哀。”单疾泉稍稍示礼。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的冷意好像比起初收敛了些,倒不晓得是因为终于印证了事实,还是因为想到白霜凄惨之运,她忽有所悟。
“泠音门中之事,想来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女子又道。
单疾泉摇头。“白霜对于师门之事,从来不提,我也并无特意去问;说来也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你十年前出现之后,我因听说你携了具不寻常的琴,才去查阅一些典籍,知晓泠音这个门派。”
“泠音门原本避居世外,少人知晓,不过也正因如此,门徒难寻,到师父这一辈,不过收了白师姐一个徒弟。可惜白师姐当年因为一处琴音是该偏还是不该偏,与师父起了很大的争执,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连门中仅存的五十弦琴‘七方’都一击而半。白师姐携了一半琴身出走,说她自去世间寻琴谱来证明自己没错。师父在气头上,也就没拦她。”
这一门里尽是些烈性之人,哪里对得起“泠音”两个字的境界。君黎心中道。不过也是难怪,如果师父是这样的人,徒弟的脾气当然也差不离。如此看来,这白衣女子,倒还算好的了。
“白师姐后来也真的寻到了琴谱,但是琴谱证明,师父才是对的。白师姐那时候多半心怀愧疚,但又不愿立刻回到师门,就给师父写了信,说要在外多游历一段时日。师父一个人也是极为寂寞,后来便收了我,也常跟我说起有这样一个师姐,更念信给我听。印象中,起初的信里,都会提过一阵子就回来,到后来就再也不提了。现在想来,是因为师姐遇到了朱雀,就……再也不愿回来。”白衣女子续道。
君黎听得也是叹了口气,心想一个人的命运,竟是如此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这究竟是命中本就注定,还是偶然发生的运转,倒真想拿白霜的八字来看看。
却不料忽听女子一声断喝:“是谁,出来!”他浑身陡然一凛,惊觉自己这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气,恐怕已让自己今日要“运转”了。
但没办法——逃总也逃不了,君黎只能老老实实现出身去。偷听一事,在江湖中妨碍甚大,不比上回在茶棚里管了这女子的闲事。他自知理亏,上前去便躬身赔礼道:“前辈恕罪,姑娘恕罪,我……”
“怎么是你?”女子已经认出他来,讶大于怒。“难道你……”
她想说难道你一路尾随我至此,转念想想又不太可能。单疾泉在侧,她倒也不好贸然做主,便转头去看他意思,却见他看着这道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只道:“贫道实非有心偷听,方才所闻,我定不与旁人提起只字片语,还望二位容恕。”
“你——是——顾君黎?”单疾泉忽地道。
君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前辈认得我?”
他的确惊讶万分。不过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他怎会知道自己带了顾姓的名字——自己躬着身低着头,他竟也认得出来?
单疾泉见自己所猜不错,也露出些欣喜之色,解释道:“我与顾家有些渊源,知晓你些事。”停了一下,问旁边白衣女子:“姑娘也与他相识?”
“谈不上相识,只是前些日子在两浙路上碰巧遇过。”
单疾泉一笑道:“也算有缘。他是我故识,今日之事他既是无心,就罢了吧,姑娘意下如何?”
白衣女子欲言又止,转念道:“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如今不得便了。”
君黎听了忙道:“不敢多扰,贫道先行告退就是。”
“君黎。”单疾泉叫住他,便向白衣女子道,“姑娘少待,我与他有几句话说。”
白衣女子便点点头,稍稍退开些。
单疾泉便道:“你何时来的徽州,可去过顾家了么?”
君黎略有赧颜,“我也是今日刚到,所以……”
“你义父恐是想你得很,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他。”
君黎不知他与顾家是何关系,心道我不敢见义父的缘由,恐你也未能尽明,面上却也只能点点头,扯开话道:“那个,当年……要多谢前辈几位搭救,那时不懂事,未曾道谢,反惹出事来,实在惭愧。”
单疾泉也记得当年酒馆一面,便笑道:“那个无妨,只是——我记得那个剑穗,你应该没有收下才是。”
君黎木剑背在身后,心里想,莫非你适才便是看到这个剑穗,又看我是个道士,就猜出是我来?口中答道:“是,但后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
单疾泉似乎在思量些什么,随后点了点头。“对了,你义父寿辰在下月初一,记得日子,莫要误了。”
君黎听他仍然提起自己义父的事情,有些尴尬,便道:“前辈那日会去吗?”
“我自然会去,今日倒有些局促了,到那日你笑梦姐姐也会回去,还有你当年见过的程左使他们,必也会到场,我们再多聊聊。想来他们若见你长这般大了,也必会高兴。”
君黎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但君黎如今戴孝,恐不适宜前去;何况毕竟是出家之人,这般场面,便还是不历为好吧!”
单疾泉见他师父不在身边,又兼一身白衣,原也猜老道长是新近故去了,想他也许是孤身一人,才想起来徽州投奔义父。如今听他之言竟也并非此意,也只得叹了口气。“我不过告知你有此一事,你去或不去,我原也管束不着。”
君黎听他语声中大有怪责之意,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隔一会儿听他无话,硬着头皮便行乞退。
他的心情又变得极坏。原本固然是想找到些与往日的瓜葛,但果真辗转遇了故人,竟是这般叫自己难受。说到底,便是自己对义父怀了愧疚之感,而所有的故人都仿佛在刻意放大他的这种愧疚之感,让他不得安宁。
他郁郁回到那酒馆角落坐了。修为太浅。他嘲笑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又开始为一些俗事挂怀,何苦。反正当年也已拍拍屁股走了,如今就继续做那些俗人眼里的恶人好了。
但徽州又是自己要来的,这真是……
忽听掌柜的走近来:“怎样,见到了么,是谁在里头弹琴?”
他才想起方才是为了琴音过去的,忙整顿起精神答道:“是位姑娘——呃,似乎是在这里怀念故人。”
掌柜的哦了一声。“我看道长脸色很难看,没什么事吧?”
“没有。”君黎勉强笑应。
“道长可要来点酒?九年陈的佳酿,可是本馆的招牌。”
君黎摇头:“出家之人,并不饮酒。”
掌柜的咦了一声,道:“现如今还真有似道长这般潜心修道之人么?”
君黎便笑道:“道学要怎样修法,便只看自己想走哪一门。贫道自小并不沾酒,也便一直如此了。”
“原来如此。”掌柜的说着,也并不强他,由他自坐着。
君黎便自背箱中翻出本书来看。凡碰到没生意又懒于动弹的时候,他便会将师父遗下的书找一本来读。像现在这般不那么稳定的心绪,也只能抽一本早先读过学会的,温故一下了。
这一本讲的是人体之穴位,与算命的营生关系不是太大,但若说到道家养生之学,便用处颇多。以前住在顾家时,义父也教过自己认穴之法——义父顾世忠,武功修为很是不低。顾家家传剑法以认穴为要,君黎喜欢剑,那时候还是学了不少,加上他从来机敏,也称得上眼疾手快,后来行走江湖,自保也便足够了。
忽听掌柜的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想是又来了人。君黎正抬头去看,那来人已倏忽到了他身前。
“顾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气是种熟悉的冷冷。“我有话问你。”
君黎情绪正低,也只好合上书勉强坐正起来,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么?”
站着的当然是那白衣女子,看来是已经与单疾泉说完了话。只听她道:“你当日说,你师父听过我师父弹奏‘七方’琴是么?”
“师父确实这样说过。”
“他有没有具体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说那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
他说着,抬头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问:“曲调中的细节可有提到?”
“曲法繁杂,师父恐也不能尽明,自更不能对我说明。姑娘忽然问起,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女子瞪着他,那意思是“何时轮到你来多问”,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温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锋插入了软棉,发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没用,问了你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用,姑娘问完了,也该走了吧。”君黎口气淡淡,但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女子不料他态度忽然呛人,自然心里已涌起无穷反驳之语,但一时之间竟又忽然不想便此与他针锋相对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心道师父常叫我克制,今天是怎么了,前一刻尚且逼着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话,后一刻竟然变得如此。但没办法,人既然已经走了,也只得罢了。
只是,竟然已经连“温故”的心情都没了。天色也渐趋昏暗,日影渐淡,又是一日到了头。
今天还是寻个地方早点歇吧。他呆了一会儿,收拾东西,与那掌柜的道了一声,便离了店。出门的当儿,正与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君黎余光已瞥见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门外头,则见有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想来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着地上一道土缝单脚跳着,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来,只好又回转身,重新跳回来。便这一回身,她见竟有个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来。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满腹郁郁,只想快点回城,却不料见到这女孩儿,竟一下移不开目光。
她并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种叫他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双看过那么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动也不动。
这姑娘。他想。该怎么说,总觉得如果什么地方再好看一点点,或者再难看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坏了现在的这股浑然天成的气息。
这股气息该叫什么呢?他说不出来。相面之学,总是让人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个标志的堆积,但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里暗涌起对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来。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到远处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风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着背影,都觉耀眼得厉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无忌了。少女在靠近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向这边一望,似乎是想看看这无礼的道士是不是还在。——但竟真的还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么一回头,心里便又流过另一个念头:我看着她又没错。
这一下两人目光都没退缩,不过君黎猜想少女应该是有些生气,以至于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这么想着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竟忽然对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处,像是耳边眼前心头脑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笑里,他一时间懂得了很多只听师父讲过,却从没体会过的词汇。冰消雪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便连同自己心里的郁郁,都好像一瞬间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后,她已经回过头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礼了,竟未对她这一笑回应些什么表情,待到脸上总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态时,却已没有人看了。
他就带着那一丝有点尴尬的笑低头开始往前走,可是却也并不因此着恼。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觉得那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这般事情便着恼的。
忽然只听后面少年轻唤了一声:“刺刺!”他没回头,只听女孩子应了一声,随即是轻快地跑来的声音。两人似很开心地低语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出家之人,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这样的感觉有点猝不及防,让他忽然觉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还不太够用。
刺刺——这是她的名字么?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说不出起眼之处,可偏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里。
八月转瞬即至。一连十几天,君黎都坐在人最多的茶楼里,兜揽生意。徽州人信运命的不少,君黎空下来的时间也便不多,但忙碌也没让他忘了单疾泉那天的话。八月到来的这天,他默默挪至另一间茶楼,到二楼寻了一个座位。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能看得见顾家的大门。
义父是六十六还是六十七,他都不太肯定。因为在徽州很有些地业,这附近的老百姓,一大半倒是有往来的,所以顾家早几日就开始准备,到了八月初一这天,一早就开门纳客。君黎看得清楚,提着或轻或重贺礼的乡亲老小,陆陆续续地便在这大门进出。顾家自也准备了水席,供着众人歇息闲聊与吃喝。
反正明日便启程,离开此地。他是这么想的。留在这里的这十几日,只为了今天,这样远远地看一眼。
“你怎么没去寿筵?”冷不防身边又有声音传来。
君黎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但这声音——实在也熟悉到够了。白衣女子竟然也还留在徽州,继那日被他漠然态度赶走了之后,竟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的口气出现在面前。
“哦,我,我几时说过要去了?”君黎也便只好这样答。料想那天与单疾泉说话也没避她,她是全数听了去了。
“你不去,怎么今日不立幡?”女子在他桌边坐了下来,见他桌上全无茶水,微微摇头,便叫了茶小二过来点茶。
这一番亲近作为令君黎着实不习惯,看了她好几眼,方道:“姑娘今日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也没处可去。有些话没处可说,只能寻着你来说了。”
“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君黎认真起来。“但以姑娘的身手本领,该没什么难得倒你的吧?”
“嗯——你帮我算一卦吧。”
“什么?”
“帮我算一卦——我想看看,我这次要做的事情,能不能成功。”
君黎又看了她半天。他固然可以说出“你不是一直不相信这算命之术么”或是“你不是一直说我招摇撞骗么”之类的揶揄之语,不过毕竟对方是个女子,他还不至于要刻薄如此。
“可以是可以。”他应道。“不过……我是要收钱的。”
“我已经请了你的茶。”
君黎虽然说着要收钱,其实已经从背箱里取出了装几件小工具的皮囊,准备打开,那皮囊却原来拿倒了,哗的一声,几件东西落在桌上。其中一件圆盘似的东西,似乎内中挖空,装了些什么,但便此一磕,角上碎了一小块,内里的容物簌簌落了出来。白衣女子已经看得是些沙子。
君黎忙将此物拾起,向盘面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损伤,便放下去收拾桌上散沙,但目光一扫,却稍稍变了脸色。恰那茶小二端了茶,不妨桌上有沙,便要放下。
“等等。”君黎未及细想,抬手便将茶壶托了住,双目看那沙形流动,便抬头问白衣女子道:“你说要做的事情——不会是要去京城?”
“你……看得出来?”女子吃惊。
君黎忽地似乎意识到还有茶小二在侧,托壶的右手一松,特特道了声:“好烫!”左掌随手将桌上沙形尽数抹落到地上。
白衣女子未明他意,君黎已经示意小二将茶摆上。待他走后,他方看着白衣女子的眼睛,道,“方才沙形隐约是‘犯上’之相,你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白衣女子勉强道:“不过是你沙子漏了出来,我又没有碰,什么沙形,也是碰巧而已。”
“你便说是不是。”
“……算不上犯上,只不过我知道宫中有五十弦琴。白衣女子侧开脸去。”
“你要去寻五十弦琴?但你……”君黎说着,看了眼她仍旧随身带着的琴匣。“是否那天后来单先锋又跟你说过什么?你先前好像并无这层意思。”
“因为先前我以为找到他,就能够寻得到白师姐带走的那一半二十五弦的下落,可是据他所说,他一次都没见过白师姐用二十五弦琴,她甚至连琴都不弹,都奏的别的器乐。既然白师姐已然故去,唯一的朋友也说没见过二十五弦琴,那这琴的下落,想来是无望得知了。”
“单先锋会不会又隐瞒了你?”
“隐瞒此事于他也无好处,别说只拿了一半‘七方’,就是拿了整具琴身,没有泠音门的琴谱,也只是普通之物——皇宫之中现在有的那琴,恐怕也只是寻欢作乐之用,却无法用来……”
她忽地缄口,君黎却续下去道,“无法弹奏出‘魔音’是么?”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作为一个算命的,你知道的有点太多!”
“算命的知道的本就很多,还知道你若想去做盗取五十弦琴这种事情,根本是自寻死路!一半七方也已够了吧,十年前你师父用一半的琴不是一样能奏出魔音催眠青龙教的人?”
“当然不一样——现今泠音门已经只剩我一人,师父遗命,要我一定要恢复五十弦琴的完整,将泠音门琴谱与绝学完整传承下去——我怎能止步于仅仅二十五弦?你师父听的那一曲繁复磅礴,在二十五弦上又如何能表现得出来?”
“你试过么?”君黎道。“那琴谱想必令师也传给了你,你可曾尝试过,是否用二十五弦真的没法表现?”
“说来不幸,如今我得到的琴谱也并不完整,师父当日传给我时,就说那原先的琴谱,是在一位知交故人手中了,她固然曾弹奏过全曲,但因为白师姐走了之后没有五十弦琴,要在二十五弦上一边试弹一边完全恢复出来,师父也未能做到,所以我手中之琴谱虽声称是全谱,却恐怕只是二十五弦琴的全谱,而不是昔日五十弦琴的那一部了。我那日来问你你师父对那日听琴有说起过什么,便是为了确证此事。”
“若是如此,我倒觉得姑娘还是该以寻回琴谱为要,至于琴——不过是工具载体,待有了琴谱,再寻不迟,哪怕访一巧匠依据这一半重新制作一具,亦非完全不可能。”
白衣女子不语,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理,但想想毕竟五十弦琴还有目标可寻,那琴谱——所谓知交故人,却连个名姓都没有,不免如大海捞针,当下心生踌躇,便又道:“所以我方才让你帮我算一卦,若当真卦象凶险,我便另行定夺。”
“我已说了,自寻死路而已。”
“你方才不过看出我要去做什么,并没测吉凶。”
“一日一卦,姑娘不走运,方才我沙盘撞坏,不小心测了姑娘一事,今日再测恐不在准,至少也要等到明日了。”
“那就明日……”
“但我明日便不在徽州了。”
“你……你这分明又是故意的,方才所说,多半又是信口胡诌吧!”白衣女子终究还是气得站起。
君黎对于她说自己胡诌之类的言语已然不着恼,只道:“不管是沙盘撞损,还是我明日要走,都已足可见姑娘运气并不好,这趟险还是别去犯了吧。”
“你……”白衣女子气结。“好,那你说,你明日要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总要等你将这一卦算出来——我便不信明日你还要摔坏什么东西?”
君黎只道:“我明日方能决定。”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我缀了你这么多天,不在乎再多一日。”
“……你缀着我?干什么?”
“固然是一开始便想找你算卦,不过……之前你得罪我的气,我至今日方消,先前自也不会来找你了!”
君黎回想那日在郊外那酒馆,恐怕她当时便想寻自己算这一卦,却被自己一句话逼了走,而她竟一个人赌了十几天的气,想起来也当真有点好笑。
“那日是我不好。”他赔了个礼,心里却道,你咬牙切齿跟踪了我十几天都没把琴弦再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幸运。
白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明日再见了!”却见君黎嗯了一声,双目又望去外面,不由道:“你今天特特来这里,是为了你义父顾老爷子的大寿吧?既有此心,为何又不去看他?”
“这是我的私事,姑娘就不必挂心了。”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我要去临安寻琴也是我的私事,怎么你一心不让我去?”
“性命攸关,我总不想见姑娘送命。”
“哼,我不过劝你一句,你不听也便罢了。只不过当年师父对白师姐,也是因一念之差,由她离去,终致一生再无相见,你若因一己之自私便如此怯懦,那么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恐也没人帮得了你。”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这句话似乎终于刺痛了君黎心里的某个地方。虽然一直学着脱离世俗,试着忘却七情六欲,但他始终是个凡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逼自己不做,在想见某些人时逼自己不见,固然也是修行的一种,但那种“想”却并不曾因为修行减少过。未知是修行太不成功之故,还是凡人本应如此——他不知道,甚至也不能肯定一直尊崇的师父到最后,有没有真正做到忘却凡尘。
“我再考虑一下吧。”他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她的——也许是——好意。
“不如也算一卦吧。”白衣女子道。“给你自己算一卦,看看要不要去。”
“我说了,自己的运算不出来。”君黎有点烦躁。
“我给你算。”
君黎正自吃惊,已觉什么东西晃到了自己鼻翼,偏了偏头便看见是白衣女子手上拿着一枚铜钱。
“如果是这一面,你就不去。”白衣女子说着又将铜钱翻了身。“是这一面,你就去。”
她不待君黎同意,已经将铜钱轻轻一弹。那钱带着些许指甲的回声笔直射向空中。君黎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随着那铜钱抬起,而后又随之一起落下。
忽然,铜钱消失——被白衣女子拦路抄走。他一怔,铜钱已被她又握在手心。
“你还没有想好?”女子居高临下看他。
君黎说不出话来。他无法不承认,当铜钱飞在空中时,他已经恍然知道自己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白衣女子也曾这样将铜钱抛在空中,才决定这样走到他面前,替他叫这一壶茶。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被惊住,但似乎也都愿意与她说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站着,也透着丝静,但那静却并不是死的,仿佛也是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气息,与旁边那些文静矜持的女孩子的刻意全然不同。
“怎样,君黎。”顾笑梦似乎看见了他的目光。“你也喜欢刺刺吧?”
“啊,我……”
“其实刺刺这孩子倒是我和你姐夫操心最少的了。”顾笑梦接着道。“因为她到哪里都能好好的,到哪里都有人帮着照顾。论起来,她哥哥反要费心啊。”
“刺刺还有哥哥?”君黎又吃了一惊,心想既然是哥哥,看来也是姐夫和别人生的了。
“嗯,她有两个哥哥。”顾笑梦道。“不过,只有一个在我们家;另一个——喏,你看。”
顾笑梦说着,下巴点了点刺刺身侧的程平——“另一个是平儿,比刺刺大一岁。”
“什……什么?……程左使的公子是……”君黎疑心自己会错了意。
顾笑梦扑地一笑,“这些俗事你多半搞不清吧?平儿是刺刺同母异父的哥哥,父母都没了,才让程左使他们收养了的。我记得那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他母亲过世,就一封遗书把三个孩子送到你姐夫这儿了。刺刺和另一个哥哥无意是双胞胎,都是你姐夫亲骨肉,就留下了;平儿却不方便留着,最后送了给程左使。”
君黎总算明白过来,想来刺刺的母亲并不曾嫁过来,只是给自己这姐夫生了对双胞胎兄妹;而那一个平儿的爹又另有其人。这其中爱恨情仇君黎自然不好乱猜,只是这些事情自己这姐姐说起来神色如此平常,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丈夫和别人有过私生子一样。
他知道姐姐一贯善良,心想必是她见了孩子可怜,又顾惜与丈夫之情,便此接受下来。看她与刺刺的样子,倒也亲密。想着低低道:“既然是十二年前,那他们也有不小了,自己该都知道身世?”
“那是自然。刺刺从小都改不掉,一直叫平儿‘大哥’,叫无意‘二哥’。可是无意倒是我们家的长子了呢,我总担心旁人听见了老大被叫‘二哥’怪怪的。”
“程公子是她亲哥哥,难怪看他们一直这般亲近了。”君黎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顾笑梦却笑了起来。“是啊,都在青龙谷,平儿便喜欢寻着刺刺一起。多少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我们刺刺倒是害了他了。”说着提高些声音喊道,“刺刺,过来!”
刺刺闻着声音,便走过来。
“野够了么,还不回来坐会儿?”顾笑梦瞪着她。
刺刺张目结舌,不知所对。
顾笑梦便站起来,向她头上轻轻一敲,道:“别要装傻。你便坐这儿陪舅舅一会儿,我要去帮你外公招呼客人。”
刺刺应了,看顾笑梦走了,便乖巧地坐下来,又叫了一声:“舅舅!”
君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什么舅舅,叫我君黎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刺刺歪着头,笑。“先前我是不知道。”
这么近地看她笑,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同弯成了月牙儿。那笑里的欢喜是真的欢喜,半丝尘俗的虚伪都看不见。
这样的女孩儿,该是在最美好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吧?君黎心想,姐姐说把她丢哪里都有人照顾——也难怪,我看了她这样子,也会不自觉生出照拂之心,连一句不恰的话都不忍心讲。
只听刺刺又道:“舅舅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这个么……总要有些时日吧。”君黎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怎么连那个都不放下呢?”刺刺指着他的背箱。
君黎呆了一下。方才去了房间里,却半点没想到放下,想来自己潜意识之中,也的确没把这里当个家。
“我习惯了。”他解释。
“要不——你去把东西放放。”刺刺道。“我带你去认识平哥哥,还有如飞表哥他们。”
“你果然是坐不住。”君黎笑笑道。
他心里在意的倒是刺刺说了“平哥哥”。顾笑梦方才说,刺刺到现在都改不过来,喊程平作“大哥”——可是如今听她明明不是这么说。莫非真的是自己姐姐多虑了,其实在外人面前,这姑娘——可搞得清楚得很。
只见刺刺故意地一噘嘴,道:“什么坐不住,还不是见你不开心,想找些人与你说话。”
“我不开心,你也看得出来?”君黎逗她。
“那是当然!刚刚外公见到你多高兴,可是你偏偏苦着个脸。我三丈方圆之内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要坏了。”
君黎辩解不出来。明明在顾世忠等人面前一直露着笑意,但想必无意中仍是流露出了些烦恼之色,被刺刺看在眼里。想起她先前问自己准备逗留多久,她的本意,或许不只是字面。
“我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过是暂时”——若没有这件心事梗着,他也的确没什么好烦恼的。顾世忠、顾笑梦、滕莹应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连刺刺,看来都若有所觉。只是,除了她,没有人提起,只作一件无限押后的心照不宣。
“其实……真不必在意我。”君黎搔了搔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只能选择依从她的好意。
待放好了东西出来,刺刺已经跟程平在厅口等着了。
“舅舅,这个就是平哥哥了。”刺刺迎上来道。“我刚刚跟他说过你啦。”
程平已经行礼道:“见过道长。”
君黎见这少年固然面如美玉,那一双目光也是坚定中不失温和,好感顿生,正要回礼,却忽然瞥见他抱拳为礼的手——他的左手,似乎少了些什么。出于礼貌,他并未仔细去看,目光一闪而转开。
程平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这左手从小被人看得惯了,当下也并不隐藏,便干脆伸直手掌,道,“道长见笑。”
君黎这次是看得确切了。人说完美无缺的程家翩翩公子,左手竟没有小指。
“这个……是我失礼了。”君黎连忙道歉。
程平好像并不在意,便引路到了一处席边。“幸会道长,我先敬道长一杯。”
“但我……”
“舅舅不喝酒。”刺刺在一边道。
程平一怔,“是哦,我倒忘了。——也没关系,原是我敬长辈,道长自便。”说着自己斟了酒,便先一饮而尽。
“你这是今日第几杯?”刺刺悄悄问他。
程平便笑道:“放心,才第一杯。我留着等回头遇了你爹,还有无意再喝的。”
君黎饮茶回礼,细观程平气色,只见在他清澈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丝不那么明显的郁结之气,将另一种原该更轩昂的感觉压抑住了。若再仔细看,他面色微微带红,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原因。
他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好。君黎心道。眉间之气似是寒劲,但面色又隐隐犯潮,不知心脉是否有恙。刺刺紧张他饮酒之事,多半是为此。
三人聊了一会儿天,刺刺便想起道:“还说要带舅舅认识表哥的。”便回头去寻顾如飞,却见他并不在原先所站之处。
“表哥怎不见了。”刺刺嘟囔道。“你们有看见吗?”
正说着,却见顾如飞恰从侧廊转出。刺刺便招手喊道:“如飞表哥,来这里!”
顾如飞只如未闻,便向人群里去。君黎见刺刺便要追上前,将她轻轻一拉道:“算了刺刺,晚些也有机会,现在想来他和义父正忙。”
刺刺便转回身来,道:“好罢,那我们自去兜兜。”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君黎在这里住过大半年,只当他头次来一样将顾家庄子的各处一一说给他。程平看起来对这里也算熟悉,原来程家与顾家本是邻居,只是后来因为投了青龙教,程方愈便离了老人,搬去了青龙谷中。最叫君黎吃惊的是顾世忠原来竟也是青龙教中人,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青龙教主逐了出来,还被勒令一家人都不得再踏入青龙谷。
姐姐却还是嫁进去了啊。君黎心道。不知道她嫁的,又是青龙教中的谁?
“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嫩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
“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琝。”无意道。“若非是他,教主还真不会听——夏公子一路躲了官兵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了青龙谷求教主帮忙,如今人还留在谷中治伤。”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忠道:“爷爷,今日您大寿,可是他……”
顾世忠已经呵呵笑道:“不打紧。”便伸手将君黎肩膀一搂,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没向大家好好介绍,这是君黎,乃是我十几年前收的义子,不过这些年都不在我们徽州。他今日特特回来给老夫拜寿,诸位也认识认识,往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便道:“顾爷太客气了。”话题便转而恭维君黎,倒将顾如飞气得面色愈发难看。他咬唇半晌,哼地一声,站起便走。
“如飞?”滕莹忙站起要拉他。
“我便是去解个手!”顾如飞咬牙说着,几步已走到楼梯口。
君黎自然不会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抬了抬眼,对面的刺刺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刺刺——她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眼神,显然,她明白他与顾如飞如今尴尬的处境。
他便对她微笑笑。刺刺点了下头,他便知道,她有心安慰他,叫他莫要放在心上。他心里一下子也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顾如飞却还没回来。顾世忠皱了眉,君黎也觉得蹊跷,低低向顾世忠道:“小少爷不至于一直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顾笑梦已道:“我让无意去寻寻看。”单无意依言起身。便不多功夫,君黎估着他下了楼梯也没几步,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呼。
这声音一出即逝,在这嘈扰喧哗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但君黎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的。他霍地站起,“义父,那是——”
顾世忠也站起,显然也已听见,向左右使了眼色,数名身着劲装的家丁便拔刀向那楼梯掩去。
还未见人,南边廊上忽然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顾爷,莫要多问,在此吃好喝好,便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在这吵嚷之中,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有种穿透之力,在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摸了兵刃问:“什么人?”
站在廊口的护卫如临大敌,但廊间空旷,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世忠沉声道:“哪一位朋友,未知有何指教,怎么不现身说话?”
那声音便哼了一声。“顾爷大寿,原不该煞了风景,只是顾爷席间有几位紧要人物,奉上头命令,要看得紧些,若不闹事也便罢了……”
已有脾气爆的喊道:“藏头缩尾的鼠辈,有胆报上名来!”
南廊连着楼梯,那木楼梯却是悬空的。君黎细看了下,这人不在廊上,也不可能在下面,多半是隐在了高处。料想刚才无意从楼梯走下去是遭了暗算,先前的顾如飞想来亦是同样。只听顾笑梦在边上低低道:“他应是藏在楼顶。刺刺,你从北边绕上去看看。”
刺刺应了便要走。君黎一吃惊,伸手便将刺刺一拉,转头道:“姐,你怎么让刺刺去……”
顾笑梦便向他摇摇头,那意思似乎是叫他放心。刺刺正要往后行去,只听那人声音又道:“此地方圆二里都已是我的人,诸位也不必心存侥幸想逃走——我只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便只在此好吃好喝,莫管闲事,我包你全身而退。”
已有人便抢到廊口去看,果见下面黑压压一片黑衣人。顾世忠听得来报,心中暗惊。徽州历来都是青龙教的地头,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谁能明目张胆地布下这么多人?刺刺也是吃了惊。若下面都布了人,自己想绕过去恐怕立时要被发现了。
但君黎却心中一沉。依下午所知,青龙教主刚刚离了徽州。这事情若说巧也太巧,莫不是出于谁的算计?听这人口气,他“上头”志不在这边几桌人——似乎只是要拦住众人不要离开这酒楼——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只听顾世忠仍沉声道:“哼,有老夫在此,你那大话,说得早了些!”
这人却似完全不怕,只道:“是么?顾爷敢不敢试一运真气,看看有什么妨碍没有?”
顾世忠口上未言,暗中运一口气,但觉腹中忽然有股隐痛,四肢竟绵软无力,心下不由大惊。他年轻时本是脾气暴躁,近年才有所收敛,当此情形知晓是中了毒,顿时沉不住气,骂道:“鼠辈!奸贼!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泯然不语。席间众人也都面色变化,显然都已发现中招,就连顾笑梦都轻轻锁了眉,按了腹上道:“似乎不能运劲。”
君黎当然也暗中运了口内息,倒是运转无碍。思量间抬眼看到刺刺,听她凑过来低低说了声:“你没饮酒。”
她停顿了下,忽然嘴角一弯。
“我也没有。”
毒是下在了酒里。顾世忠并非没有防备,酒菜都由顾家信得过的人督办,甚至有人先行尝过,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幸好这毒一时看不出致命,若不运劲倒没什么妨碍,一运力则痛楚逐步加剧。但在座江湖中人,哪个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断运功,反而令得自己腹痛难当,再难站立,少时便个个伏在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顾世忠也是闷哼一声,坐下身来,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过去,低声道。“你还是引他说些话。他想来就在这上面,我寻准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袭他,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家仆护卫也发现了人在楼顶,并未饮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顶跃上。但稍许兵刃相交之声后,便听“砰”“啪”之声连起,竟是好几个人已被抛了下来。一边顾笑梦已经皱起了眉,道:“刺刺,这人是个高手,你这样太冒险了。”
刺刺却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们别说话了,省些气力。”她说着抽了顾笑梦的佩剑,转回来指指下面第三桌,向君黎道:“平哥哥多半也没喝酒,待我上去,你便喊他动手。”
“刺刺……”边上的顾笑梦还待说什么,心中一急却愈发气弱。
“不如,让我来。”君黎道。“剑给我,你和程公子后面接应。”
刺刺惊讶地看着他。“你会武?”
君黎向上看看。“这种偷袭,还能做到。”
刺刺面上便又露出笑容来:“那更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骤然弹起——那轻盈之态便如一只小巧的雨燕——君黎从来没想过年轻轻的刺刺竟有这么高明的轻身功夫,恍似毫不费力地便已越过了房梁。她没把剑给他。她手里的剑在那一瞬间,带着她一身的冲力,破开了屋顶。有碎瓦簌簌而落之声,有屋顶那人轻微一哦之声。君黎不及细想,只能大喊了一声,“程平!”随手抽出不知谁的短剑,已跟着刺刺向上跃去。
但便在他跃起之际,他清楚地看到,刺刺已经落了下来,便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就是这短短一瞬,他们的位置已经互换,她坠落下去,他偏偏在空中,没有半点办法,随她而下沉的目光,只看见她嘴角飘起的数点血珠。
他只觉自己这颗心一瞬间像是提到了咽喉,恐惧得快要炸开。人浮起,他一个挺身,落到屋顶。程平呢?他并没有起来。面对屋顶上那神秘人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见这人年纪不大,一身深灰长衣,侧肋隐隐有些血迹,想是已为刺刺所伤。但刺刺又怎样了?君黎咬了牙。若不能解决此人,便不能去救刺刺。他脑中的念头也只来得及有这么一个,身形一闪,短剑欺上。
那人冷冷一笑,道:“真有意思。”
他是空手,却并不避君黎手中兵刃,看准来势有恃无恐地以指力一拂,便将短剑荡开了寸许,随即伸掌向他推来。君黎凝目冷静将剑尖一横,向他掌心刺到。
灰衣人啧啧了一声,忽然变招,双掌向君黎左右两侧同时击到。君黎疾退,堪堪要到屋檐,忙拿住步子,灰衣人并指如戟便向他胸口袭到。
君黎短剑上摆便去削他手指。但灰衣人却竟露出一笑。他手已停住,不再上前,可是那股指风却未止住,凉意瞬间渗入了君黎整个胸腔。
他只觉得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短剑招式已老,而此刻这灰衣人甚至不用出招,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将自己逼下楼去。
但灰衣人面色忽然一变,身形回转,竟是让了开去。君黎已看见在灰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人——那个,说是要再缀自己一日的白衣人。
“你来了!”君黎甚至顾不得什么惊讶或客气了。“有你在就好了。”他毫不掩饰这信任。
白衣女子却是哼了一声,冷言道:“真是没用。”星光暗淡,她手中的琴弦,完全看不见,但君黎知道,方才必是她替自己解了围。
灰衣人似乎觉出她是个劲敌,口中呼哨连声。君黎暗道不好,只见楼下人头已动,整个鸿福楼已被团团围住。
“我劝你们还是乖乖下去。”灰衣人道。“便是与我争了一时胜负,也没好处。”
“那便先争一争吧。”白衣女子冷冷地道。
她出手也是极快,几根细丝已迅速向灰衣人缠去。但灰衣人身法迅捷,君黎只见他脚步连错,轻快避了开去。他趁他后心空虚,便以短剑袭上。灰衣人半侧过脸,左袖一拂,君黎只觉他袖间似藏兵刃,已将自己短剑荡了开去。
但灰衣人终究有了肋下的伤口拖累,动作已慢,便此一半转,琴弦已将他缠住;他虽慌不乱,顺势而为,便依着女子的动作,与她同进同退,令那琴弦竟伤之不得,甚至有的还松脱下来。
君黎看出他这伎俩,心道我短剑若封住他进退之路,他便不得不入白衣姑娘之毂。依此试了几下,果然渐渐摸到了门道,只是灰衣人武艺实高,闪避腾挪,竟也数十招不露败象。
白衣女子战得不耐,忽然将那弦一收,道:“你且绊他两招!”灰衣人不知她有何计较,但没了她丝弦纠缠,手脚大开,袖中光亮一闪,一柄短刃已经握在手里,便向白衣女子刺去。君黎忙短剑袭他后心,只攻他必救,百忙之中还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只见她左手四指将五弦撑起,弦尾却缠在自己足上,竟是形成了一幅斜琴。这“琴”单有弦却无枕,不免难以成曲,但白衣女子仍是右手将弦一拨。君黎将将与回过头来的灰衣人交换了两招半,忽闻一股异样声响窜入耳际,脑中竟是一晕,仿佛血气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麻黑,那剩下半招便是使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谁料灰衣人看起来比他还苦得多,闻她弦音,忽然如受大创,面色苍白起来,手上微颤,招式也已不稳。君黎已猜到白衣女子多半用上了“魔音”的功夫,那音虽不成调,但似乎并不影响魔音之效。她表情凝重,双目只是盯着灰衣人肋下伤口。只见灰衣人肋下渗出的血愈来愈多,几次欲上前袭她琴弦,却因君黎在后,被他稍有动作就分心难成。只听他忽地低吼一声,那肋下似乎伤口迸裂,逼得他伸手一按,另一手却向空中一抬:“停手!便不怕我杀了那两人?”
白衣女子冷冷道:“与我何干。”君黎知道他说的是顾如飞和单无意,忙道了声“且慢”。
“怎么,你以为他回过头来会放过你?”白衣女子乐声稍停,瞪了他一眼。
“但是……小心!”
他才说了“但是”两个字,星光下一阵忽然的心悸涌出,灰衣人趁着魔音的停顿,左袖一动,暗器发出。倒幸得他喊得及时,白衣女子抽身一避,数点寒星堪堪从她额前擦过,将她五条细弦打去了两条。
她心中后怕,怒叱之下,琴弦飞起,已缠向那人脖颈。灰衣人手中短刃一挡,明白今日多半不得善了,便咬牙厉声道:“点火!”
君黎悚然一惊。楼下已传来接二连三的酒缸碎裂之声,一股浓重的酒味飘了上来。有人将火把往酒里一丢,便听扑的一声,有火苗窜起的声音。
灰衣人冷哼一声,道:“我原叫你们乖乖留在酒楼,便也无事,偏偏你们要强出头,这也……也休要怪我。”他说到后来,究竟是伤口痛楚难当,语声终是不平稳了。
白衣女子未料还有烧楼一举,一时间也竟没了主意。自己固然是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带走这道士也不难,但楼下那许多人——究竟也不能见他们就此统统死于非命。
“我们先下去救火!”君黎便待觅法下楼,那灰衣人心中愤恨君黎适才的偷扰,忽然脚步一滑,倏然到了君黎身侧,抬肩将他狠狠一撞。这股力气极大,君黎竟被撞得踉跄开数步,立足不稳;白衣女子琴弦去缠灰衣人的手,却已慢了一步,只见他袖间一点寒光已经跟出,直飞向君黎面门。
君黎不得不再避,但原已失重,这一闪,身体再无法保持平衡——身侧是空空的黑夜,他人已在屋檐之外。
白衣女子大惊之下,要以琴弦再去缠君黎,无奈手中弦是伤人之物,就算能将他拉住,恐怕也是遍体鳞伤。这一收一放加一犹豫,君黎已经向下坠去。她面色变得苍白,失声喊道:“顾君黎!”
便那楼下动也不能动的众人听上面这一番剧斗,下面又烧起火来,都是忧心如焚——忽然听这凄惶的一喊,君黎身影自廊边坠下,顾世忠、顾笑梦几个清醒的都变了颜色。顾世忠要用力站起,腹中却更是剧痛不已,还未支起,已知不及。
忽见廊外一匹窄窄的红绫自屋顶极快地垂下,随后下面传来君黎一声轻吁。众人还不确定君黎是否得救,只听上面传来一个清朗朗的男子声音笑道:“顾爷,我来得晚了,还望恕罪。”顾世忠怔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喜色来,拼了力大声道:“凌公子来了,老夫这颗心也便放下了!”
君黎原已在勉强调整落地之势。他被逼坠下,半空中借不到力,只道必要受了重伤,却忽然被软绸提住,随即身体一轻,又一弹起,待到再下落,已是轻松。
耳听得“凌公子”与顾世忠对话,他知来了救星。既然自己已到楼下,也顾不得其它,便冲进楼中扑火。火幸还不是太大,但楼下黑衣人见他冲进,便也再冲了进来,与他厮杀在一起。
君黎不多时已被烟火熏得双目泪流,幸好那“凌公子”也很快到了楼底。依稀中只见他一身月白色衣衫,倏忽来去,那身形,竟好似有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脱,那般烟熏火燎之势竟好像都未能沾到他半点衣角。便这人往自己身边一阵风似地一卷,君黎只觉身遭一空,浑身衣衫向外一蓬,毛发也是一竖。
身周那十数人竟已全数倒地。
君黎委实是矫舌难下。“凌公子”浑似足不点地,又欺去另外一边;而自己站在原地转头看都几乎要赶不上他飘动之迅。他手中握着一段火红色的长绫——但并不比方才卷起自己,此刻这长绫被他贯注了内劲,竟挺得笔直,正如利剑。
衣带为剑,这该是怎么样的境界?君黎正自看得心驰神往,不防一泼冷水忽兜头浇在身上,将他一凉。
“救火。”那“凌公子”自重围中回过头来,左手丢下个大瓢,对他说了两个字。君黎才始知是他用水泼了自己,回过神来,忙忙地去扑那火焰。身后便只不断听到剩下的黑衣人传来的“哎唷”“哇啊”之声,料想在这男子“剑”下,这些人委实不堪一击。
好不容易将火扑了,楼上已是咳嗽声不断。君黎急急冲了上去。众人看来仍是动弹不得,多是趴在桌上,面色痛楚,倒并无性命之忧。只有刺刺俯卧在地,脸却朝向另外一边,看不见表情。
君黎心头一慌,脱口道:“刺刺!”
受伤的少女似乎听得见他声音,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君黎如同又回到了方才她坠下的那一瞬间,那错身而过以至要失去些什么的恐惧如此真实。他跑到她身前,轻轻抱过她,心里止不住害怕会看到灰衣人留下的重伤——他原本,宁愿那个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但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便就这样任性地冲上去了。
还好,身体翻转来时,没有太明显的血迹或伤痕。他稍稍松了口气。“你……你还好吧?”这话问得竟似十分艰难,他说着额前已淌下汗来。
“舅舅……”刺刺的头垂在他臂弯之中,娇弱道:“我肚子好痛……”
君黎忽有所悟,转头去看桌上。刺刺位子前那杯中,隐隐有半杯酒的颜色。
“你分明喝了酒……”他心中一抽,几乎说不出话来。
灰衣人让众人试运气时,刺刺没有便照做,所以旁人不支时,她还抵受得住。她留着那一口气,给那用力一袭。也正是因此,她知道自己连喊程平的第二口气都不会有——才将那任务交给了君黎。
那用力一袭岂是旁人暗自运气可比。刺刺一剑得手,纵然对手没及反击,她也知自己必定只有坠下这一途。那一剑之后,她腹中剧痛,周身气力散尽,只化作几缕脱口而出的血丝;身体直直落下,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此刻见到这少女虚弱的模样,君黎止不住心痛如剜,更恨不能那个痛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自撞开的大洞见到白衣女子仍站在屋顶,想必是那“凌公子”要她在上面看着灰衣人,便喊道:“姑娘,你看下,那人身上可有解药吗?”
“这东西没有解药。”说话的是“凌公子”,他正一步步从楼梯走上,顺手将两个看来也是只有半清醒的少年推到顾世忠身侧的空位上,正是顾如飞和单无意。
“没办法,诸位只能躺到天明等药性自解了。”那“凌公子”接着道。
“那……但是……但他们身上都是好痛,可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一些么?”君黎似乎有所不甘。“若要痛到天亮,我怕……”
“凌公子”闻言想了一想。“倒正好是有。”
“是什么办法?”
“上面那位姑娘似乎精擅音律。乐声素能舒缓人心,此地恰好也有琴,姑娘若能弹奏一曲,这里诸位的痛楚或可减轻。”
君黎抬头看白衣女子,她却冷冷道:“我为何还要相助他们。”
凌公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位道长不是你朋友么?”
白衣女子咬唇似是想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君黎道:“那好,顾君黎,你说,你若要我在此弹琴,我便弹几曲也无妨,否则我也便走了,明日再来寻你算那一卦。”
君黎不料她竟会将此事系于自己身上,忙将刺刺小心放下,站起身施礼道:“若姑娘愿意略施援手,君黎定当感激不尽。也——算我欠姑娘又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必思相报。”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向那“凌公子”道:“这人交给你!”说着便是一推,那灰衣人便向“凌公子”撞落下来。好在这“凌公子”举重若轻,偌大一个人单手便接过,细看灰衣人手腕已被女子缠了丝弦,双手缚在身后,好不痛苦。
白衣女子也不看他,便自屋顶一跃而下,至奏乐之处取一七弦琴略加调试,坐下道:“琴音疗伤恐没各位想得那般舒服,若有听不习惯之处,切记万勿用力相抗,否则反受内伤,休来寻我。”便坐下着手去抚。
琴声起,初时舒缓,君黎听在耳中只觉十分受用,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些。众人想来也是同样感觉,不过除了偷瞧这女子,更在看这“凌公子”,猜他来历。
若看他年纪,三十太少,四十似又太多。今夜本是无月,他一身月白色旧衫与这夜晚融得极洽,唯有右腕上缠着的一段火红色绫缎,显得有些跳目,但放在一起,再加上他相貌清俊,长发素束,只令整个人如从画里走出,淡处淡,浓处浓,鸿福楼的大红灯笼都似失了颜色。
这样一个人,又武功高绝,决计不可能是江湖无名之辈。座中不少其实已经想起一个人来,只是身体并无力气,是以也只互相交换眼色。
似是因为琴音,顾世忠已缓过一些劲,声音略透些无可奈何,道:“凌公子,老夫今日又欠了你一份人情,这倒叫我如何是好。”
凌公子却缓缓道:“顾爷高兴得早了,这事情恐还有得好查。”
顾世忠便去看那被擒住的灰衣人。凌公子知他心意,将那人往前推了推道:“这个人,顾爷可知是谁?”
顾世忠便道:“顾家自认这些年未曾得罪过谁,便是做生意,也是一路打点下来,断然没什么不合规矩之事。此人为何要与我过不去,老夫实是想不起来。”
“你自然想不起来。”凌公子哂笑抱臂。“顾爷,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的位子今年要落定,会里争得最厉害的两个人,你道是谁?”
顾世忠一惊。“莫非他是黑竹双杀‘喑喑马嘶,凄凄凤鸣’中的哪一个?”
“是沈凤鸣。他是杀手,连同楼下的那数十个人,统统是黑竹会受人雇来的,你当然不识。这个人要价很不低,能请得起他的,不是常人。顾爷看来非但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个大人物。”
灰衣人始终默不出声,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似乎不是这样。”君黎忍不住,在一边道。
“不是怎样?”凌公子斜目看他。
“这个人原本不是来杀人的,也并非冲着我义父一个人来,只不过想将我们困在这里。他先前说,‘奉上头的命令,要看住几个紧要人物’,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也是另有图谋,他是怕有人去碍了他们另一件事罢!”
“当真如此?”凌公子已转头去看沈凤鸣,后者面上却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你便算是现在杀了我,我的目的也已达到。”他泯然无惧。
“是青龙教!边上顾如飞忽然哑嘶道。我方才听到他们说的……什么要留住这里一干与青龙教有关系之人,另外一伙人今夜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
那“凌公子”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变化。“在徽州地头上想动青龙教——就凭你们?”他看着沈凤鸣。“青龙教主只不过没将黑竹会放在眼里罢了,否则岂有你们在淮河以南的一足之地!”
沈凤鸣却仍然冷笑,“青龙教不过一介江湖教派。如今金兵势大,江北都是不保,一个青龙教主,有何本事大言不惭一统淮南诸路?”
“我倒不知,原来黑竹会在淮阳久了,竟开始替金人说话了?”那凌公子口气似乎越发不豫,“你的意思,这次你们背后有了金人,要将青龙教从徽州起走?”
“随你怎样猜——总之这次青龙教怕是已保不住了。”
那凌公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张弓长是否也来了?”
沈凤鸣一怔,并不回答。
“你是不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凌公子捏了他衣领将他轻易一推。“我倒不知,自我离了黑竹,这会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一个杀手不好好去接杀人之令,却竟受雇做这般绊人手脚的下三滥之事——哼,就做了也便罢,但那‘任务之外,绝不杀人’这八个字好像也忘了吧?动手烧楼——这种事谁教你们的?——竟还受金人之令,在淮阳时我没接过金人一单生意,你们倒好,迁离了淮阳还不够丢脸,到了大宋地界,竟做的是金人走狗。不叫我遇见便罢了,竟到我面前丢人现眼么!”
君黎在一边见这凌公子竟然发怒,也是意料之外,只见沈凤鸣听到后来身体簌簌发抖,脸色也愈发苍白,心中奇道,这凌公子究竟是什么样人?听他口气,他也曾是那黑竹会中之人么?这沈凤鸣想必认出了他来,所以害怕。
“凌厉!他是凌厉!”终于有人叫道。“‘谁人不识凌厉剑,乌色一现天下寒’,便是他,不会错!”
纵然满堂人皆无力,但“凌厉”二字,还是令整个席间笼了又一阵低低语声,与那琴声嗡嗡地会在一处,竟不舒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