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马车已然稳稳停了下来。
穆兮窈背起包袱,微一施礼,恭敬道:“侯爷,表公子,奴婢便先走了。”
她抬眸看向坐在正中的林铎,便见他微一颔首,面色清冷,似乎又变回了那副她最熟悉的威严模样。
不知怎的,穆兮窈心下蓦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好似先前在岑南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了,那个对她温柔的男人亦是。
他终究还是变回了那个令她觉得遥不可及的安南侯。
思至此,穆兮窈自嘲般扯了扯唇角,只觉自己可笑,安南侯本就是这个模样,先头不过配合她演戏罢了,她怎还当真了。
着实是傻!
放下穆兮窈,车夫继续驱车向前,魏子绅见林铎始终盯着那车帘失神,不由得摇了摇头,抿唇而笑。
“此番收集到的证据,兄长打算何时上呈陛下?”
听得此言,林铎方才有了些许反应,“再等两日,待岑南府衙遭了大火,再派阿铮上京。”
魏子绅赞同地点头,不得不说,那瑶娘此番确实帮了大忙,吸引了范郅的注意,也令那范郅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使得他有了下手的机会。
就在林铎“酒醉”同瑶娘在房内荒唐做戏的那一晚,他趁机潜入府衙,寻得了范郅和他上头那些人的来往书信及账册。
按理说,书信这般物件,当是不能留下,可范郅或是为了保命,想着将来可以拿书信相威胁,以免沦为弃子,所以才藏了起来。
却不想恰成了他们可用的证据。
范郅当想不到,他所藏的书信已然被调换,为防范郅发觉此事,魏子绅特意安排了人,待他们走后,让府衙无意“走水”,让那些个书信付之一炬。
“这几日,务必让城门那厢严查,若发现有类似疫疾之症的,便送到疠所去。”林铎道,“自将军府的库房调拨些银两,吩咐城外那些驿馆客栈,尽可能收容过路的灾民,予他们热汤食粮,这笔钱由将军府来出。”
魏子绅应声,道了句“好”。
那厢,穆兮窈下车后,便快步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或是因着见岁岁的心太过急切,短短几条街显得格外遥远。
此时的将军府侧门巷口,岁岁照旧托腮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张望着,暮色四合,天儿已沉沉向晚,原在巷道里玩儿的几个孩子都陆续教爹娘唤回了家。
可岁岁的阿娘还没有回来。
徐婶忙完了灶房的活儿,见岁岁仍坐在那厢,颇有些无奈,上前道:“岁岁乖,我们先去吃晚饭可好?”
岁岁抬起脑袋看向徐婶,乖巧地点了点头,颇为留恋地往巷子尽头望了一眼,方才站起了身,拉住徐婶递过来的手。
她耷拉着脑袋,略显失落,然才走了几步,她蓦然听得一声“岁岁”,顿若听见呼唤的小犬一般竖起耳朵,折过身去。
瞥见那个站在门洞外对她温柔而笑的身影,岁岁惊喜地喊了一声“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穆兮窈冲去。
穆兮窈亦是激动不已,一把将岁岁抱起,贴着她的小脸,颤声道:“岁岁,娘好想你。”
“岁岁也想娘。”岁岁牢牢抱着娘亲的脖颈,嗅着娘亲身上熟悉的气息,这段日子来的不安终是烟消云散。
她便说他们都是骗子,他们说娘不要她了,和旁的男人跑了。
怎么会呢,阿娘最爱岁岁了,阿娘一定会回来的。
穆兮窈轻抚着岁岁的脑袋,转而看向徐婶,感激道:“这段日子麻烦婶子照顾岁岁了。”
“嗐,邻里邻居的,都是小事儿。”徐婶不以为意,反关切道,“你这趟去岑南,可寻着你那远亲了?”
穆兮窈摇了摇头,“没寻着,过了那么多年,想是早已搬走了。”
“唉,那便罢了,这年头,家家都不好过,指不定就算寻着了也无用。”徐婶叹了口气道,“灶房还留了馒头和咸菜,你若没吃便同岁岁一道去吃些。”
穆兮窈点头,道了声“多谢婶子”,便抱着岁岁去了灶房,或是这回分开得太久,岁岁一直粘着她,不愿自她怀中下来,穆兮窈也愿意抱着女儿,让她坐在膝上,喂她吃馒头。
勉强吃了半个,岁岁便不知不觉在穆兮窈怀中睡了过去,穆兮窈抱着熟睡的女儿回了屋,将她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角,便着手整理起带回来的包袱。
她打开桌案的抽屉,将那装着玉镯的锦盒放进去,便瞧见抽屉里摆放的另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漆盒。
穆兮窈盯着那漆盒瞧了片刻,打开盒盖,取出其内放置的一枚玉佩来。
这玉佩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玉,亦是她娘亲的遗物。
她没舍得当,但想是也不值什么钱,因这玉佩虽是雕刻精美,却已是残玉。
三年前,她自镇国公府那床榻上醒来,慌乱捡起地上的衣裙穿着之时,不想玉佩滑落摔碎,她忙去捡拾,可隐约听得床榻上的动静,便吓得只捡了一半便匆匆而逃。
穆兮窈低叹了口气,将那残玉收回盒中,只觉可惜,毕竟她阿娘生前很喜这玉,总是贴身佩戴着。
剩下的小半枚碎玉如今也不知在哪儿,兴许早被国公府洒扫的下人当做无用之物扔了吧……
既然回了府,军营的活自是得继续做的,次日天不亮,穆兮窈便起了身,安顿好岁岁,就去侧门那厢坐牛车。
只到地儿一瞧,见着的却不是裘大厨,而是一个面生的青年。
一道去军营的几个婶子见着穆兮窈均是一阵诧异,拉着她好一顿询问,见她盯着那青年面露疑惑,便告诉她,裘大厨前阵子崴了脚,如今虽还在军营灶房做活,但为了方便,住在了军营,这段时日,便由这方成来赶车。
那方成约莫二十二三,黑黑壮壮的,很是憨厚,听几位婶子介绍罢,冲穆兮窈笑道:“你就是瑶娘妹子吧?”
“是。”穆兮窈有礼道,“这段时日辛苦方大哥了。”
方成挠了挠头,赧赧一笑,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及至军营灶房,多日不见,穆兮窈也来不及与几位厨子和帮厨说说话,便忙得脚不沾地,早饭才忙过,紧接着便开始准备将士们的午饭,不过择菜切菜的间隙,穆兮窈不忘向赵婶打听二公子林铮的动向。
提及林铮,赵婶感慨道:“瑶娘你不晓得,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侯爷和表公子亦有事离开了掖州,徒留二公子满城捉拿纵火的细作,可是辛苦!”
先前不知道,而今再听这细作一说,穆兮窈便明白了,这想必是安南侯为了迷惑那些人而故意制造的假象。
“二公子最近可有来军营?”她又问。
赵婶道:“倒是每日都来,不过因着要替侯爷处理一些事务,繁忙不已,先头还会来这灶房转转,现在或是不得闲,好几日不曾看见二公子了。”
那是不是代表她或是难以寻着与二公子单独说话的机会。
穆兮窈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择着菜,转眼便至午饭时候,忙活完,她方欲在角落里简单扒口饭,就见一士卒进来传话,教他们备好午饭,给表公子送去。
灶房的厨子帮厨们眼下都是最疲惫的时候,见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是很乐意去,穆兮窈主动揽了这活。
这还是穆兮窈头一回去魏子绅的营帐,入了内,见魏子绅正拿着一封信笺,上前垂首福身道:“表公子,奴婢给您送午饭来了。”
魏子绅抬首看来,见得是她,抿唇笑道:“不必这般拘谨,在岑南相处了几日,好歹我们也算有几分熟识。”
穆兮窈将手中食案搁在桌角,便听魏子绅问:“侯爷说你夫君早逝,听你口音似是从北面而来,你是哪里人士?”
她愣了一瞬,“奴婢……是安庆府荆县人士。”
荆县……
魏子绅稍一蹙眉,总觉得这地颇为耳熟。
他瞥了眼手中的信笺,盯着上头荆县二字,轻笑一声。
倒是巧!
穆兮窈不知魏子绅在笑些什么,这位安南侯的“军师”平日温文尔雅,不爱多言,但总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魏子绅再度看去,见穆兮窈攥着手,颇有些局促,便随意道:“看你这副装扮,我才想起,阿铮受伤那日,我曾在帐中见过你,你还想将金疮药给阿铮来着。”
“是。”穆兮窈颔首,“那日二公子无意与奴婢相撞,奴婢无甚大碍,但二公子心善,便将自己的金疮药予了奴婢,奴婢想着有那金疮药,二公子的伤或是能好得更快些……”
那金疮药……
魏子绅指尖在案面点了点,他记得似乎不是阿铮的吧。
看来是有人做了那无名的好心人啊。
魏子绅顿觉有趣,唇间笑意浓了几分,“他的确不需什么金疮药,于他不过一点小伤,两年前,胸口被划了那般深的口子都无事,阿铮这人命大得很!”
他无意的一句话,入了穆兮窈的耳,却是令她精神陡然一振。
胸口的伤……
两年前!
来信
若二公子胸口那疤是两年前所致,那他定然不可能是岁岁的亲爹!
见穆兮窈微抿着唇,面色似有些不好,魏子绅疑惑道:“怎的了?”
“无事……”穆兮窈笑了笑,“其实奴婢那日无意瞧见了二公子胸口的那道长疤,若是两年前所致,便觉得大抵很疼吧。”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魏子绅道。
那你和侯爷身上可也有这般伤疤。
若林铮真的不是,穆兮窈实在不能排除魏子绅这个可能,毕竟他自小长在安南侯府,不少人提及他,总是与安南侯府联系在一起,且那日赴宴,他极有可能与安南侯兄弟二人一道前去。
毕竟穆兮筠只说什么荣华富贵,从未说过她要嫁的人是安南侯府的。
穆兮窈很想问这话,但晓得不能这般问,只道:“倒也是了,表公子若是无事,奴婢便先告退了。”
见魏子绅应声,穆兮窈福了福,折身出了营帐。
她万万想不到,本以为寻到了岁岁的亲爹,却不想一切竟是回到了原点。
她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岁岁的亲爹究竟会是谁呢……
林铎自主帐往魏子绅这厢而来,恰巧看见那个纤细袅娜的身影掀帘而出,他滞下步子,不由得剑眉微蹙。
魏子绅方收起手中的信笺,便见林铎微沉着面色入了内,开口便道:“她……来你营帐做什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魏子绅心知肚明,他浅笑道:“她是军营里的帮厨,还能来做什么。”
言罢,将视线投向桌角,林铎亦顺势看了眼摆在那厢的食案,面色方缓了几分,他在魏子绅对侧落座,默了默道:“此番岑南之行,她虽帮了我们许多,但还是莫要与她靠得太近。”
魏子绅挑眉,“为何?”
林铎扫他一眼,薄唇微抿,“她似乎……有些奇怪。”
魏子绅替林铎倒了杯茶水,明白他所说的“奇怪”是何意,那叫瑶娘的女子确实很聪慧,此番也亏得她的配合,才让他们这般顺利。
可是,她似乎太“聪慧”了些,就好像是在故意引着他们去了解某些事一般。
她后来的解释虽也算合理,但有时候,解释亦会是一种掩饰……
想必,他这兄长当也同他想的一样。
然魏子绅将杯盏推向林铎,却是明知故问,“兄长觉得她哪里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