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他又浅笑着看向沈澄,“不过幸好,如今有了沈太傅您,您虽是窈儿的义父,可多少还是弥补了她自幼无父亲疼爱的遗憾。”
沈澄面色却颇有些难看,沉默半晌,他才询问道:“下官虽认了窈儿为义女,却还不知窈儿的生辰是在何时?”
林铎答:“窈儿生于腊月十七,她生辰小,若再晚出生些,便要过年了。”
腊月十七……
一瞬间,沈澄脑中哄地一下,仿佛都能听见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声,他稳了稳呼吸,佯作淡然般又问,“窈儿她……可是不足月而生?”
“不足月?”林铎蹙眉,旋即露出纳罕的神色,“倒是不曾听她提起过,太傅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没,没什么。”沈澄攥了攥手心,蓦然站起身,冲林铎施了一礼,“侯爷,下官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儿要办,便先行告辞了。”
林铎颔首,“太傅请便。”
沈澄提步离开,走时身形略有些晃,险些平地一个踉跄。
林铎只作不察,面不改色地目送他离开,随即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听着门扇闭拢的声响,他唇间笑意渐敛,垂眸若有所思。
大抵一刻钟后,林铎方才起身下楼,纵马往东面而去。
及至刑部大狱外,他隐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之后,不多时,就见一人面色苍白自里头缓缓走出来,神情异常恍惚。
纵然不细问,此时的林铎也已知晓了真相。
对于窈儿亲生父亲一事,他到底不能随意道出口,无论是唐家人,还是沈澄,若有所错猜,对唐月疏的名节都是一种损害,故而他只能寻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选择用这般拐弯抹角的方式来暗中试探。
若他真的是窈儿的父亲,定然能有所觉,听懂他话中的暗示。
若他不是,想来也不会猜想到那方面去,亦不会心急如焚来这狱中同穆致诚求证。
但看沈澄而今这般状态,想来此时心下定然很乱,义女变成了亲生女儿,林铎无法想象他该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他望了片刻,默默折身在不远处上马离开。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要不要认,何时相认,剩下的便由他自己来决定吧。
那厢,林琬随邹氏从唐府回来,便入了侧卧歇息。
小梅看出主子心情不错,平时看着闷闷不乐的,可今儿回来,眸中跃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连带着面色似乎都红润了许多。
见林琬捏着那枚书签,反反复复地看着,小梅颇有些忍俊不禁,“姑娘这般喜欢,要不还是奴婢帮您收起来,免得给弄坏了,姑娘到时候心疼。”
林琬笑着扫她一眼,复又看向手中的书签,这纸书签还没有她一半手掌大,但上头绘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海棠花,颜色粉嫩,娇艳欲滴。
这是岁岁送她的。
想起岁岁那粉雕玉琢的脸,和唤她“姑母“时软软糯糯的声儿,林琬唇间的笑意不禁又浓了几分。
恰在此时,却听得“砰”地一声响,门被猛地踢开了。
林琬身子一颤,战战兢兢地看去,笑意顿失,只见杨从槐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踉跄,阴沉着脸色,双眸死死盯着她看。
“出去。”他瞪了眼屋内的小梅。
这般气氛,小梅不必想便知会发生什么,她担忧地看了林琬一眼,却并没有动,直至又听见一声厉喝,后背被林琬推了一把,方才犹犹豫豫地踱出屋去。
听见门扇被阖上的声响,林琬慢悠悠站起来,欲替杨从槐倒一杯茶水醒酒,却听一声冷哼。
“你方才笑什么,笑什么!”杨从槐一脸嫌恶地看着她,“我整日累成这般,在官署被人像牛马一样差使,你半点帮不上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笑!你哪来的资格笑!”
“夫君,我只是……”看着杨从槐逼近,林琬提着一颗心,步步往后退却。
直到后背抵住妆台,已然退无可退,她看见杨从槐骤然抄起她搁在椅背上的一件披风,熟练地拧成条,在她猝不及防间狠狠向她抽来。
披风布料柔软,可架不住杨从槐下了狠劲,接二连三气也不喘地抽打下来,已然入夏,这衣裳也换薄了,林琬感受着打在身上的那股子钝痛感,只能尖叫着四下逃窜,却终究逃无可逃。
外头响起小梅的哭声,但很快便有人推开屋门,慌乱地扯住了杨从槐,边拦边道:“哎呦我的祖宗,都说了不要打她,不要打她,这要是出些什么事儿,到时怎么跟侯府交代啊!”
杨从槐却是不以为意,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你看那侯府,像是有半分关心她的样子吗,怕是她死了,安南侯府都无人在意。”
说罢,杨从槐怒气冲冲扔下手中皱巴巴的披风,阔步而去。
邹氏在后头急急喊,“你这是去哪儿呀!”
“哪儿快活便去哪儿。”杨从槐嗤之以鼻,“大男人,谁家没个三妻四妾的,偏他安南侯府规矩多,怎的,他安南侯不许,我便不能碰别的女人了。娶了这么个玩意儿,于我仕途无用不说,在床上跟条死鱼似的,压根不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当真晦气!”
眼见杨从槐越走越远,邹氏心下担忧,忍不住追上去嘱咐,“哎呦,哥儿,就算要去,也小心些,可得遮牢喽,莫教旁人给发现了……”
待杨家母子离开,小梅才敢快步入屋去,一入内便见林琬坐在小榻上,眼神空洞,左手正缓缓从绣筐中拿起剪子。
小梅猛地一惊,忙冲上前去,一把夺走林琬手中的剪子,哽咽道:“姑娘,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见林琬呆愣地坐在那厢,小梅跪下来,握着她的手恳求道:“姑娘,您别这样,您别这样,若让侯爷二公子知道,会伤心的……”
旁人或是不知,可小梅清楚,她家姑娘根本是存了求死之心,那夜卧房失火不是意外,根本是她家姑娘自己推翻的烛台,若不是她跑进去将她家姑娘强行拽出来。指不定她早便没了。
听着小梅的哭声,林琬却是面无表情,她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心内空空荡荡,如无人的荒原般一片死寂。
若她真的死了,他们会为她感到难过吗?
也许会,但终究也不会记她太久吧,因为她从来是个多余的,谁也不需要的人啊……
林琬垂下眼睫,眸光逐渐黯淡下去,仿佛陷入一片沉沉永夜,再不复丝毫光亮。
唐府小宴罢,宾客尽散,李氏因着喜欢岁岁,便抱着岁岁去了她那厢玩儿。
谁知到了暮色时分,竟下起瓢泼大雨来,直下了一刻钟的工夫才稍稍歇了口气。
见雨小了些,穆兮窈念着岁岁,便想着去唐泽府上接岁岁回来,然行至府门口,方才由红莲撑开伞,却隐约见得一人站在朦胧雨幕间。
天色开始昏暗下来,穆兮窈初时没认出来,眯着眼儿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惊了惊,慌忙拿着伞,快步朝那人而去。
“义父。”穆兮窈上前沈澄遮雨,见他衣衫尽湿,一副狼狈的模样,不禁疑惑道,“义父,您这是怎么了?”
沈澄没有言语,只久久看着她,端详着她,好似才认识她一般,许久,穆兮窈才见他启唇,声音颤抖。
“窈儿,这些年,是父亲对不住你。”
来信
对不住她?
穆兮窈不知沈澄在说些什么, 但看他湿成这般,急道:“义父, 先进去避避雨吧,再这般淋着,怕是要染了风寒的。”
沈澄低眸,看着穆兮窈因替他遮雨而被打湿的半边衣裙,微微颔首,反接过伞替穆兮窈遮挡,一道入了唐府去。
带着沈澄在花厅落座后, 穆兮窈吩咐红莲去同杨氏告一声, 看看可否有合适沈澄的衣裳让他更换,旋即又命人沏了茶煮了姜汤,亲手奉到沈澄跟前。
“义父,喝些热茶, 驱驱寒气。”
沈澄幽幽伸手端过茶盏,却并没有喝, 只眼也不眨地盯着穆兮窈看。
若非林铎那番话,他断不会想到,眼前人居然是自己的女儿, 是他和月疏的亲生女儿。
那一夜,月疏居然怀上了他的孩子。
看出沈澄的魂不守舍, 穆兮窈面露担忧, 复又想起他方才说的那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忍不住低声询问道:“义父,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沈澄抿了抿唇, “我……”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该告诉她, 她不是穆致诚的女儿,他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可这么多年,他这个所谓的父亲又为她做过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这十几年,她吃尽了苦头,母亲早逝,在穆家受了太多苛待,甚至后来无辜被牵连,方才及笄的年岁就怀了身孕被关在庄上,独自一人抚养孩子。
可就在她痛苦难当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呢?
却是步步高升,名扬四海,因着一手丹青受尽世人赞许。
而今他道出真相,便能轻而易举认下这个女儿,可他能做好她的父亲吗?他有资格做她的父亲吗?
过去的十几年,他又该拿什么来补偿她遭遇过的一切呢?
沈澄沉默许久,复又试着开口,“窈儿,其实我……”
然他话未说罢,就听得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抬首便见杨氏带着婢子前来,见他湿了一身,颇为惊诧,“沈太傅这……我已将我家老爷的衣裳带来了,沈太傅和我家老爷的身量差不多,当是能穿,还是赶紧换上,莫要病了。”
沈澄深深看了杨氏一眼,掩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松,少顷,终究是垂下脑袋,起身低低道:“不麻烦夫人了,左右雨也停了,府上离这里也近,我便先回去了。”
杨氏忙出言挽留,“沈太傅既然来了,不若吃了晚饭再走,再过一会儿,我家老爷当也快回来了……”
沈澄仍是推辞,杨氏便让穆兮窈将沈澄送出门去。
“义父慢走。”
沈澄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心绪复杂若缠着一团乱麻。
他对不起的何止是他这个女儿,还有唐家人,适才杨氏在前,他终究是轻易说不出口,说不出自己当年对月疏做下的错事。
若他认回窈儿,那世俗的利箭,不堪的流言便会纷纷指向月疏,那对唐家人,对死去的月疏必然又会是一种伤害。
他到底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
穆兮窈站在府门前,眼看着沈澄远去,思及他迟疑的模样,似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回身走了几步,穆兮窈蓦然停了下来,想起适才在这里时沈澄说的话。
他说,“父亲对不起你……”
父亲?
穆兮窈秀眉微蹙,但很快扯了扯唇角。
也是,这义父不也是父亲吗?
落了几场雨,天儿是愈发热起来了,转眼便快至端午,按着旧日习俗,杨氏和朱氏又开始缝制起了驱蚊辟疫的香囊。
穆兮窈闲来无事,便同她们一道做起了女红。
朱氏手脚快,加上缝得早,已然缝完了两个,还不忘给穆兮窈看,“这个麒麟纹的是给懿儿那孩子的,这如意云纹则是裕哥儿的,你瞧着如何?”
穆兮窈夸赞道:“大表嫂手巧,绣得这般精致,想来孩子们定然喜欢。”
“窈儿你呢,可曾想好要绣些什么?”一旁的杨氏边问,视线边往她绣绷上落。
穆兮窈略有些赧赧道:“我会的也不多,昨日在纸上描了纹样,就想着用粉色的布料为底,给岁岁绣个花鸟的。”
“花鸟纹样,于女孩子最是合适,岁岁戴着定然好看。”朱氏说着,也不知想起什么,笑容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旋即轻轻撞了撞穆兮窈的肩头,“那侯爷呢,便没想好给侯爷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