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往事扑朔(1 / 1)

行行 小羊毛 54932 字 4个月前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法完备;但你若要跟我学,那就完全不同。我原是杀手出身,出剑唯一的目的只是杀人,所谓的剑法精进,不过是要更快地杀人——一招一式,都是在杀人中摸索而来,便在十几年前得到朋友相助,才记录下来。你要是想学习武学正宗,便还是习练顾家剑——”

“但我是要杀人。”君黎已经打断他。“我说了,我是为了杀人。”

“你杀过人没有?”

“我……没。”君黎垂头。

“你这双手还很干净,习这剑法,并不合适。为马斯一人走一条不适合自己的路,招式一出,若对方未死,便是你死,这种剑法,你确定要学?”

“但我见凌大侠也可以不伤人分毫而制敌,未见得非要夺人性命。”

“那花了我多少年,你又知道么?”凌厉看了看腕上红绫。“我五岁开始杀人,现今已是三十余年,才想出了这办法,将武器改换,方能收放自如些。在初时几年,若无神兵利器傍身,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君黎道。“我知道顾家剑法是武学正宗,但正因如此,短时内难有所成。我并不想做什么武林高手,以往也从没上心学过武,现今只想凭自己力量,杀了马斯为义父报仇。听凌大侠所说,我更觉跟你学剑是唯一一途。”

“你若真要学,将你顾家剑那套都忘了。”凌厉道。“招式无妨,心法口诀却一句都不要依。你做得到么?”

君黎点点头。“我就当从来都没学过。”

“你现在取了乌剑,袭我试试。”凌厉道。

“啊?”

看你这剑能不能近得了我身。

君黎哦了一声,却将乌剑放下,道:“这剑太利,我拿我的木剑,一样的。”

凌厉失笑,“你还真以为你动得到我?”

“或许是动不到,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跟我说过,正因为什么都不会,才不应该轻易动用利器,否则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随你了。”凌厉说着向后闪开丈许,道:“那便来吧。”

君黎点一点头,木剑挽个剑花,向凌厉胸口点到。

凌厉轻易一拧身避开,道:“还不错。”双手却袖着,并不还手。君黎不忿他如此轻视,脚下上前,便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

夜露已是深重,君黎没回家,在林间一直躺到天白。也许是身心俱疲,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落叶拂到脸上,都是不觉。到睁开眼睛醒来,他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人在看着自己。

“五五?”他忙坐起来。“你已经来了?”

“嗯,来了,我娘也来啦。”五五道。“她在那边。”

君黎吃了惊,顺他手指去看,果然见到凌夫人站在不远处,那背影一如既往地透着种淡然的静。“你们——来了多久了?”他忙爬起来,整理皱乱的衣衫,便要过去。

“喂,道士。”五五一把拉住他。“昨天听到你们说,你要杀一个人报仇,是不是?”

“呃,是。”君黎道。

“那就难怪了。”五五松了手。“我就说,若不是心里有什么缘故,哪会像你这样玩命地练武——那我进境比不上你快,也没什么奇怪的啦。”

“我先去见过你娘。”君黎说着便向凌夫人那边走去。凌夫人听到脚步,已经转回身来,一笑,道,“你醒了。”

“对不起凌夫人,我——实在失态。”

“看来你昨日心情很不好。”凌夫人道。“现在可好一些没有?”

“我……没什么事。倒是夫人,怎么今日一早会来?”

“凌厉恐怕今天也来不了。但既然你非要练武不可,那就只能我来了。”

“夫人的意思是……”

“怎么,你怕我及不上他?”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原万万想不到夫人会愿意这样……”

“我只是也不愿见你送死,但你如非去不可,我只能寄望你活下来的机会能大一些。何况,自打凌厉答应教你剑法那日开始,我们一家子怎么也都已被你拖下了水了,与其回家斗不过他,我看倒不如来教教你。若改天你能让他吃一惊,也算我一点小小胜利。”

君黎却知这凌夫人看似言语淡然,心内其实极善,这一番话已让他鼻中一酸,几乎要落泪。他想到昨夜心内的绝望,忽然又觉得,在这世上相遇之人,明明都待自己极好,师父,义父,姐姐,还有凌厉,以至于凌夫人和五五——也是一样。他是委实没有理由绝望的,他难道不该觉得幸福才是?

“那——谢过凌夫人。”他还是克制了心内的激动,也还以平平静静的感谢。

“就不用多礼了,时间也不多。”凌夫人淡淡地道。“五五,你过来。”

五五依言而来。凌夫人扶着他肩,向君黎道:“喏,我这个儿子算是借给了你,原本若不是你有仇要报,我是没道理让他来帮你进境,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未必便没有所得。你听好,要习‘慑场’,比较容易的办法,是先从比你弱的对手开始。但这种事情我也无法用言语说清,只能靠你自己慢慢领悟——昨日不过是与你说个道理,你何时找到感觉,也是勉强不了。”

君黎点头道:“我明白。”

“招式上,我便不多说,免得乱了凌厉的原本路数。”凌夫人又道。“反正他的招式尽够高明了。”

她说着,矮身向五五道:“我交待过你的事情,都记得么?”

五五点头:“记得。”

凌夫人便温柔一笑,道:“他的武功比你高那么一些,这样的对手也是难得,你若能从中寻些突破之处,得益也不会浅。”

五五便嘟嘴:“你们从来便是哄我。”

凌夫人失笑,却又站起,道:“都是木剑竹剑而已,你们两人都不必手下留情。尤其是你——君黎道长,要记得,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而在此之前,劝你还是不要自以为是。好了,便让我瞧瞧你们谁先有所领会吧。”

风吹过,便有无数枯叶落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同时拥有柔软和轻脆两种感觉,被两人的脚步踩得叱诧作响。五五竹剑在地上一划一掀,似乎是种调皮,便带起无数散叶向君黎飘去,而他小小的身形也随着这一片如雨落叶挟剑而出。

凌夫人含笑看着爱子。五五虽然一心也想习武,但事实上却很少真对练剑兴致这么高。凌厉每年至少也有半年不在家,而自己也交替着一年留在江南陪五五,再一年就随凌厉一起去北边,倒有大部分时间,五五是交给他常留临安的爷爷奶奶看护。今年先前她陪着凌厉在外,回来南边时恰好赶上顾世忠的寿辰,原该夫妇两人同去,只是徽州这个地方,于她很有些不太好的回忆,凌厉不想见她为往事情绪低落,看她勉强,就干脆让她独自先回了临安。没料在徽州这一趟却遇上顾世忠出事,还遇上这一个非要跟他学剑的道士。自知道这些事情后,她这两天总在心里思忖,若君黎重伤跑出、又以死相迫时自己在凌厉身侧,会如何决断?想来想去,觉得大概自己也只会作出同样选择。那么凌厉每天教这道士剑法,自己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只是,真的也只有一个月了。先前大半年既然在外陪他,接下来就要留在临安,陪五五和二老。虽然便将五五再交给二老看护也无不可,可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孩子尚不算成年,她究竟还是不能弃他不顾。

有时她会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给你生孩子,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可一直陪你。可是和凌厉之间,好像从初识开始,就在分分合合。他对自己的情意,好像真的是因为分分合合才存在的,若真的一直在一起,也许反而荡然无存了。

她心中微微泛起丝苦笑。这固然只是她一种悲观的猜测,可是这至少证明成亲已经十多年,他——仍然没让自己觉得安全。

回过神来,君黎和五五的交手已逾五十招。君黎未再特意让步之下,五五倒好像常被激出了些绝境逢生的巧处,让君黎发现原来先前那些特意留手果然并不需留——五五似乎总有办法顶过去。也正因此,君黎的上风仍然只占在招式上,并没什么立即制胜的办法。

不过,五五很快已气喘吁吁。他眼见不敌,忽地身体又一矮。君黎只道他要像头次一样又刺自己脚背,忙先向后退,谁料五五忽一仰身,竟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前衣襟里飞射而出。君黎吃了一惊急闪,那忽然射到的竟是暗器,密密麻麻而来,他心里一冷,暗想这样铺天盖地而来,怎么可能避过?但身体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动相躲,在那缝隙中求一线生机。

臂上忽一阵轻痛,他知道终究闪不了全部,不过这“暗器”好像并没太大威力,细看却竟多是沙粒,少许夹杂些石子,打到身上,也便落了。五五咧嘴一笑,道:“算你输了吧。”君黎却一怒,道:“你怎可用暗器!”

“有说不能用暗器么?”凌夫人在一边道。“便算真有规矩——你知道旁人便会守规矩,不用暗器对付你?”

君黎一呆。他心里只想着怎样领会凌夫人所说的“慑场”之法,却不料非但没所领悟,反而还因为忽遭暗算,败下阵来。却听凌夫人又缓缓道:“可惜了,你终究没能跳出原有圈子,控住此局,否则便算他忽行怪招,你也不至于便狼狈落败。”

“但这暗器——应是机簧所发吧?距离既近,纵然再是占据上风,又怎能避得开?”

凌夫人便款款上前,道:“要不要我避一次给你看看。”

“你若心里知道他要发此暗器,就会有备,避起来自然容易些。”

凌夫人便婉然一笑,道:“五五,你把器筒给他。”

五五应声,从衣襟里取出暗器机簧来交给君黎。凌夫人道:“这器筒里面有四层沙石暗青,便只是按一按机括,就出一层。适才五五已经用掉一次,还有三次机会。左右你也不信五五不与我串通好,那便交在你手里,我们先斗个数十招,我也不知你何时要施暗器,你且试试看我会否如你这般狼狈。”

她说着,仔细教了君黎怎样使用,又道:“我不擅剑法,就空手与你过招罢了。”

君黎知道她必非托大,便不推辞,将暗器藏好,木剑一兜行礼,就向她袭去。

他初时心里仍然不忿,想你固然不知道我何时会发暗器,却至少知道我有暗器;我方才却完全料不到五五会用这种手段。但交手数招,凌夫人却并没似他预料般特特与他保持距离以备后避,反而因为空手,与自己相距甚至比方才自己与五五仍近。

便只这数招,他忽然似有所感——与凌厉交手时,便也是这么一上手就有种压迫感,他原本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三招一绝,这竟然已是她的局。他怎样也无法追忆轻巧的一交手间她是借了什么东风,就已慑住了场,但在随之而来的十数招里,他已经感觉得出她开始相让——“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你真的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他心里便暗暗咬定主意。你说先交手数十招?偏偏不。我便是在第二十招之前就先将暗器放来,看你怎样去躲,料就算你慑了场也要让出来。眼看凌夫人掌风斜斜击向自己握剑的手腕,他脚步微错,故意引她近来,想来已是最好的机会,再不迟疑,左手佯装捏诀,却觅机已将那机簧一按。

却不料凌夫人步法追处,片片落叶竟也在风中飞起,与她魅魅衣衫共舞同飘,分不清那风是她掀起的掌风还是忽然到来的深秋凉风。而暴射而出的漫天沙石,在这阵中竟根本轻到如羽似尘,只不过挟着一些机簧的冲劲,才乱入了凌夫人袍袖之间,可是她袖子只是轻轻一卷,随后衣袂忽静,垂下手来,那凶残致命的暗青,却只如化作轻描淡写簌簌落于地面的灰。

这一刹君黎面色一下子发青,因为他一瞬间明白,凌夫人衣袖一卷,可以太轻易借着此刻的风向将这些暗青反击回自己身上。虽说用的是不伤人之物,但若加力而为,或是那机簧里换装了细镖、蜂针之类伤人利器,中者必是无幸。凌夫人固然只让沙石落了地,但已经足够自己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只听凌夫人已道:“明知战局已落入敌手,还敢贸然偷袭,唯是自寻死路而已。若是扭转战局的奇招这么简单,那慑场也就没意义了。现在懂了没有?”

君黎垂剑。“但我就是不明白。我相信这不是侥幸,但你是怎样便令这天时地利都能为你所用?”

“天时地利。”凌夫人微笑道。“总算你是学道的,知道天时地利都是战局的一部分。既然要慑场,就要整个地慑过来,令局中一切都为自己所用。这一局其实简单得很,你仔细回想下就能明白过来。”

君黎抬头,恰恰迎着风来的方向——好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到了这样下风口的位置?他想一想也便忆起,便在第二三招之间凌夫人借着闪避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往边上踏了两步,而再一侧身,自己不得不随着她转身。

“原来你是……”君黎犹疑地说着。“我大概……明白了一点。停了一停,道,我能不能……再跟五五试一试?”

“好。”凌夫人退出战阵。

“这个也不用了。”君黎将那机簧器筒抛向凌夫人。

他心里忽然有所悟,是想起了凌厉教自己步法的时候,说过的许多自己当时也许只解了表面的话。凌厉曾夸赞过他的眼力与反应力,称不担心他在临敌时无法决断采用哪一种步法。可是若他决断的依据仅仅是为了眼前的来招或最多是预计到了之后三两招,所谓决定,一定与将整个战局纳入考虑时的决定不同。

五五也并不笨,在一边听得看得明白,便道:“怎么,你要抢上风的位置么?嘿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给你抢到。”君黎却一笑:“那你也来抢抢看。”剑式未出,步子先迈。五五不甘示弱,忙也跟上。

君黎更想起当时凌厉让自己多看道家典籍,说到于新手来说,八卦、五行之术中的步法,是很有可学的。他到现在才真正有点明白他的意思——若对手与自己武艺相当,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天时地利可借,借着五行相生相克,却可以最快地寻到压住对方的机会。交换几招后,五五便已经去抢方才凌夫人站的上风头,可是便在这位置一站定,忽然却觉得这里也没有以为的那么轻松舒服——明明君黎没抢到这位置,可是他也并不在受克的下风,反而不知为何,让五五觉得招式更沉了些。

凌夫人对五行之说并不精通,但是也看出君黎原本就没打算抢那上风。他一早预计了五五的步法,寻的位置,却正好克制住五五变化。她心想这道士举一反三却快,若他只是依我的样也非要抢那上风的位子站,倒是皮毛之学了。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出自己儿子是皮毛之学?她待要暗中提醒,奈何依道家相克之说而来的步法她还真的不懂,也只能低低喊道:“五五,别只顾站在那里!”

君黎本是忽有所悟,想来试验一下,依照阵法选好位置,他还不能肯定自己真正做到了慑场,只是交手间已经觉出轻松许多。五五似乎也觉出些不对,听到母亲喊话,移动脚步待要挪开,但诚如凌夫人先前所言,反败为胜岂有那么简单,他的任何行动,几乎都在君黎预计之中,四面八方的去路都被对方封得死死的。

五五看情形不妙,忽然又将衣襟一掀,大喊了一声道,看镖!君黎微微一惊:他不会身上还有暗器?但身形也只是稍侧,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处于这样一种位置,是能够将敌手的一切行动看得这般清楚,就好像居高临下,由极快看极慢一般,对方稍有动作,自己后发便能先至,便算有暗器,也似乎足够有时间反应。

倒可惜了这次五五是在虚张声势。君黎借他喊话空隙,木剑向他脸前一点。五五知道要败,干脆往后一倒,便躺在地上喊道:“不打了,我不跟你打了!”

“丢不丢人,还不快起来?”凌夫人摇头道。

“我不管啊,你们都偏心,所以我才打不过他!”

“你方才还没输,现在一躺倒,才真的输了。”

“你不是一直跟他说‘慑场’什么的,那我想来也扳不回来了么。”

“他只是占了些地利,还没真正到了稳赢不输的地步。算了,今日也够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君黎道。“我还有好多不明之处想要请教凌夫人。”

“你今日这样也算有不错的进益了,还是花点时间消化下再说。”

“哦……倒不是还想跟凌夫人对手,就是……我想知道,凌夫人和凌大侠有没有交手过呢?”

“怎么?”

“你们都是这样高手,不晓得你们交手起来,是谁先占上风?”

凌夫人忽然莞尔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什么窍门可以对付他,可以让你在与他交手时派得上用场?”

“……呃,是啊,反正凌夫人不是说,若我能让他吃一惊,也算你的胜利。”

“但可惜,我没跟他交过手。”

“啊?一次都没有?连……习练都没么?”

“我跟他没什么好习练的。我们两个人都是杀手出身,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现在倒是找到了不伤人的手段,我却还没有,又如何习练。”

“杀手出身——凌夫人不会也曾是……黑竹会中人?”

“你说对了。”凌夫人神情中似忽然有凄楚之色一闪,五五不晓得什么时候爬起来,过来将君黎用力一扯。

“谁叫你说‘黑竹会’了,在我娘面前可是不准提这三个字的!”五五压低了声音,但眼睛是忿忿不平地看着他,好像他闯了大祸。

“没关系,五五。”凌夫人已经回过头来。她这般耳力,五五这么近的低语自然逃不过去。

君黎不明所以。似乎跟凌厉说起黑竹会时,殊无此讳,不知是否他掩饰得好,还是忌讳之事,仅仅与凌夫人一人有关?

凌夫人口气如常,“便因为我们都曾是黑竹会的人,凌厉更是与如今会中老大有过约定,无论何时,见到黑竹会的人,仍然会看在以往情分上有所回护,所以才麻烦。否则,我倒真想替你走一趟先杀了马斯,就没那么多事了。”

“夫人别这么说,如今这样,君黎已欠你们良多,实不知何以报答。”

“客气话便不用多说。”凌夫人一笑。“不早了,五五,我们准备走了。”

“啊,午时都没到啊?”五五惊讶。

“不要伺候你爷爷奶奶的午饭?”凌夫人反问。

五五哦了一声,挠了挠头,留给君黎一个很带点不舍的眼神。

“我们明日再来。”他不无热切地道。

然而,次日,五五并没有来。

五五没来,凌夫人也没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凌厉忙完了,所以当然来的是他。

“怎么,你见到我好像很失望。”凌厉笑道。

“没,怎么会啊。”君黎忙否认。

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今日就以五行相克之法,踩准克制凌厉的位置。不过凌厉并不是五五,一交上了手,他便已觉出凌厉已经以步法逼迫自己不得不跟随过去。君黎忆起凌夫人所说,心想,至少不能让你又将场面拿得这么轻易吧。便忽然一个逆行,虽然招式还是被凌厉粘过去,但却是一僵持,凌厉那下一步便没走得轻易。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君黎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君黎趁机踏正方向,确认站到相克位置,心中正窃喜,凌厉早发现他所图,斜刺一剑,劲力稍加两分,君黎脚跟还没站稳,已不得不弃位而去。

但这一回凌厉已经真正觉出蹊跷,红绫一绕收了下来,道:“别告诉我这是你这两天忽然悟出来的。”

君黎犹自装傻:“什么啊?”

“一贯你只会被动挨打,今天竟会跟我争第一口气了?”

“唔,相克步法,书里有写……”

“可不仅仅是步法的问题。”凌厉道。“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你竟然也会带着点……杀气。”

“杀气?我对凌大侠哪可能有杀气?”

“此杀气非彼杀气。”凌厉道,“不过我原以为无论哪种你都不会有的。这两天除了五五,你是不是还有过别的对手?”

“呃……对,尊夫人也来过。”

“所以是她教过你什么?”

“是,她与我说了一些,但……她难道没跟凌大侠说?”

凌厉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都教了你些什么,你告诉我。”

君黎便将昨日所得一一道来,到后来他也有些激动,道:“可是这些,为什么凌大侠都没跟我说过,你是不希望我学会‘慑场’这回事,便不会有进境,便不用告诉我马斯在哪里吗?若是如此,我倒感激你的好意,只是这非我所愿!”

“这也非我所愿!”凌厉道。“我若不想你有进境,我何苦每日花这个时间!”

君黎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缄口。

“你以为她所说的‘慑场’靠的气势是什么。”凌厉冷笑。“一入战局,从来就只有一种东西能慑场,便是杀气。有的人是天生带了杀气,有的人因杀人而积累了杀气,也有的人是内功强大之后带了杀气——但这些,你一样也没有。我原是希望通过与你习武,让你功夫逐渐稳固,逐渐形成种最稳定的‘杀气’,那时候便不用我说,你自己都能悟到。可是现在——”

“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比之先前应该有了不小的进步,你也感觉得出来,不是么?”

“但我不希望你操之过急。”凌厉道。“我不希望你为了能短时有所成,就走这样捷径,你若逼自己,逼出来的不过是戾气而已。若她来之前告知我一声,我必会阻止她!”

君黎默然一下,忽又咬牙道:“但我感激她。我还希望能更快一点!因为我一定要报仇,杀气也好,戾气也罢,能帮我报仇的什么都好!反正你如今拦我也没用,待我报了仇之后,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尽废了我武功就是了!”

凌厉便看着他,隔了一忽儿,方将手放在他肩上。“算了,君黎。原是我有些偏执。其实我当年习武的时候,比你戾气不晓得更重多少,但或许便因为此,我希望你会不同些。不过,想想这世终究是浑浊的世,也许——我夫人反是对的,与其循正道却送死,不如也浑浊自己,活下来的机会还多些。”

“凌大侠……我晓得你们都是为我好。君黎低头道。我反正已经学了,你也不可能逼我忘掉。只是你回头也别要去怪凌夫人,她——她是为了帮我才这样教我,我可不要见你们再吵架什么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凌厉道。“你又来关心我家务事?”

“你就当我天生好事,不管闲事就活不下去好了。”

“呵,是啊,忘了你是看多人事的算命道士了。”凌厉不无揶揄。

“我……只是总觉得凌夫人似有些忧愁。”君黎低低道。“我不知是否因为你们前日里有过争执,但终归也是因为你吧!”

“是么。”凌厉不置可否,只向前走道,“行了,练剑吧。”

君黎只好应了。

既然懂了慑场的事情,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与凌厉习练数日,进境可称飞速。凌厉夫妇之间似乎真没出现什么龃龉,凌夫人偶尔也带着五五过来,一起指点,更在休息时,与君黎、五五细说天下各派的武功与兵刃。原来凌夫人却擅长一些奇兵暗器,虽然在武技上不比凌厉,但是所知甚杂甚多,听来也大是有味有益。

只是,十月转眼到了下旬,距离凌厉要离开江南的日子,终于只有不到十天了。

临安的初冬有种特殊的冷倦。君黎背着背箱沿着小巷一路西行,心里却很清醒。

就在前日,在与凌厉的攻守之争中,他终于第一次逼到了凌厉还手挡了一剑。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在凌厉的剑雨势下撑到百招。

——“能让我还手,至少证明我已不能完全看透你的每一行动。”他记得凌厉说。“既然我看不透,别人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看透的,将来你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想一想我这句话,心里便会有些底气了。”

“但是你躲不过我并不全力施为的这百招,仍然对付不了马斯。”凌厉接下来还是泼了盆冷水。

君黎就是为了这句话,缠了凌夫人和五五昨日跟他练了近一整天的暗器——世上最所莫测的便该是暗器了。他这些日子对暗器机簧早就摸得熟了,知晓虽然看起来吓人,但机簧之类多是有迹可循,所以避起来已经不难——而若能避过凌夫人手里出来的暗器,君黎觉得,一定就不必怕凌厉的剑了。

只可惜凌夫人手法上还是加了克制。依她的说法,她身上带的件件是淬毒之物,恐怕一个不慎便要伤人。因此,虽然暗器躲避得不错,但在昨日傍晚与凌厉的对敌中,他仍是在最末十来招时功亏一篑,被他红绫连点了两下,颓然又败下阵来。

只好今天再来过了。

今天的风好像有点大。君黎站在风里,就想起了那天与凌夫人第一次交手时,她借风向轻巧胜出自己的情形。其实那时自己以机簧射出的暗器也并不能算是被她躲了过去,只是被她不知怎样借了巧劲,就失了效用。

不知我可有机会,也借风之力为己用。君黎想着时,只见凌夫人和五五也到了,却不见凌厉。

“他晚些来。”凌夫人解释道。

君黎有点失落——因为原想试试借着风一早就跟凌厉对一次手。若是晚些,没有风了又怎么办?

但陪五五练了一会儿,风倒越来越厉。到了午时,才见凌厉远远走来,看起来就像是被大风推着送过来的一般。

只见他月白的衣、乌长的发尽皆往前飘起,就连臂上红绫都一道浮在风中。君黎下意识去看另一边的凌夫人。她也在看凌厉,风也将她的长发吹起,露出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眼。她也许一贯是淡泊的,似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这个时候的眼神却分明是温柔的,温柔得如同整个冬天的凛冽都不存在。

在君黎的印象中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过今天凌厉同君黎打了招呼后,先便去同凌夫人说些什么。君黎也难得见他们这样,他便想起了第一次在鸿福楼见到凌厉时他那般出尘之态——而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周遭一切冬日的叶枯枝哑更都像变成了朦胧的背景。他简直不能想象昔日更年轻的他们又该是怎样一对璧人。

两人低语了许久才说完,还是凌夫人先回过头来,笑道:“君黎等了你半天了,看来他好像有办法对付你的样子。”

“是么?”凌厉一笑。“若真有的话,是好事。”

他说着,也看看天,似乎对大风若有所觉。

“娘,你说,我跟君黎道长,是不是越差越远了?”五五坐在一边看君黎和凌厉再次斗剑,不觉开口问她。

“你自己觉得呢?”

“我只觉得他已经真心开始让我了。”五五噘着嘴道。“就跟爹之前让他似的。”

“你知道就好!”凌夫人看着他,也是无奈。“谁叫你便不争气?”

五五却嘻嘻一笑,好像全不在意,又看了一会儿,转念问道:“君黎道长若能做到爹所说的要求,那个他要寻仇的人,也能打得过了吧?”

“那个人么……”凌夫人喃喃道。“也许还是有点难……”

“不会吧!”

“就算他的确学得很快,毕竟也只有这两个月。”凌夫人叹了口气道。“他们……若运气好或可一争,但君黎毕竟经验浅,哪似那人杀人无算,又不循常规。按现在这个情形去,终究还是凶多吉少。”

“那你们就不管他,就要让他去了?”五五急道。

凌夫人将食指放到唇边轻轻一竖,抬眼见阵中的君黎应该没可能听见,便更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先不要急。我们不方便出面,自然会找别人出面的。这事情你爹已经安排好了,你用不着担心。”

五五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便去看阵中——初始的六七十招,君黎避开已经不难,只到八十招之后,才见些紧张局促。但今日也的确风大,两人衣袂一飞起,几乎就看不清,而凌厉的兵刃又是绫缎,可刚可柔,在这风里更多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却见君黎闪身避过凌厉卷向他脖颈的红绫,顺势向旁踏了两步。场外五五却也看得出来,道:“君黎道长又想用五行步啦,他不是都知道困不住爹么。”

凌厉果然数招内就逼得君黎又转到另一边。但方位一转,一股冷风忽然迎面扑来,原来这却是一处林间空隙,寒风犹劲,倒将凌厉手中绫缎吹得滞了一滞。他催动内力,绫缎仍然挺得笔直,但君黎竟是占到了上风口,吃凌厉连袭数招都硬避了过去,再不肯将这位置让出。

凌夫人微微皱眉,道:“想来他是算计好的——这个小子,竟早了好几招便算计了?”

“多少招啦?”五五兴奋道。“我怎么数着都快要到了呢?”

凌夫人嗯了一声,道:“九十四。”

只是凌厉缎剑已变得奇快,五五的眼力已然无法看清,只看君黎忽然抬掌,他不由吃惊道:“君黎道长不是说好不能还手的么?”

“他——”凌夫人说了一个字。她也不甚肯定君黎抬掌是要干什么。却只见他借着那风势忽然一掌击在空中,掌风挟着寒风一整股气劲便将他身周尽皆一卷,那绫缎毕竟太轻,竟就这样受离心之力飘开了寸许,被君黎一侧身避了过去。

凌厉看了他一眼。固然君黎这样做已超出这场考较的本意,但是那日说的,的确是“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他虽然出了掌,但的的确确,没碰到绫缎,更没碰到凌厉。

凌夫人嘴角忽荡起微微一笑,道:“他这是跟我学的。”

“什么什么?”五五感兴趣道。

“我第一次与他交手,你还记得么。”凌夫人道。“我说是要避开他的暗器,其实完全没避,只是用掌风借助那日的风向,消去暗器之力,让暗器到不了我身上。他今日也想这么试一试,因为单靠躲闪想避开你爹这最后几剑,恐怕真的不太可能,他只能欺你爹用的不是真剑,再加上今日的风……”

“可是爹用的虽然不是真剑,也照样可以如真剑一般啊,握在他手里他还是可以运力,和离了器筒的暗器可不同了,怎可能被风吹走!”

“问题就在于,他不能运上全力。”凌夫人道。“万一真的刺中了君黎,这劲力是要化去的,不能伤了他——所以在将将要刺中的瞬间,就只能是软绫而已。”

“嘿,那君黎道长岂不是等于钻了空子。”五五道。“爹对他手下留情,却受他利用了。”

“这也没办法。”凌夫人叹气道。“原本这一百招就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你想想,怎可能他在六十多招就逼到你爹还手,你爹却一百招都沾不到他?真正称得上困难的,也就是这最末十余招而已。”

便说话间已数到了九十八,目不暇接中忽听君黎“啊”地轻喊了一声,瞬时一个转身。原来果然以掌力加上大风,也终于没法挡得了凌厉的后招,他不得不放弃了那绝好的位置,一个转身先将那一式避开。九十九——五五也数着。可惜,离了上风,战局已失,没了天时地利,下一招绝难躲闪了。

君黎的面色一时苍白到了极点——已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这次失败,还会有那么好的机会,遇到这样的大风吗?就算遇到了——凌厉还会允许自己再来一次同样伎俩吗?

没有时间——红色轻绸如矫龙般已袭到身前,而他一退再退,也知道退不过红绫的长度——便那毫厘之距,若凌厉能再慢半分,若自己能再快半分,也许便避过了。可是——现在还能如何?

他只觉一股巨大的绝望又一次涌上,就如那天夜晚孤身留在这同一片树林时一样,难过到钻心。这一刹那竟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可以发泄,唯有与那夜一样——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像想将那同样的绝望再次爆发出来,仰面长啸出声。

忽然的啸音竟令得在一旁的凌夫人和五五都心头一震,连肆虐了一整个上午的寒风也好像蓦然一静——飘飘翻飞的衣袂骤然落下,只有——那声清啸,如同撕开冬霾的利刃,扶摇直上,让人一瞬间以为他真的啸停了这整个世界。

连那一式势在必中的剑也是一样。红绫在他的胸口,可是,也仅仅到了他的胸口。绫尖轻轻向上一卷,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挡弹回。

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风再度刮起,就像从来没有过方才那一静。啸声停下,衣袂又飘起,而凌厉手中的红绫却柔软地垂落了。

“一百招。”他微微一笑。“你赢了。”

“我……”君黎甚至未能完全意识到,呆呆站着。“我……我……我……”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还是无法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侥幸,可是适才那一瞬间的绝望却足够让他觉得,这场赢是多么重要,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

“是你……让了我的,我知道。”他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原本定下这个规矩就没打算让你过。”凌厉笑笑道。“只是——看你这样子,就算不告诉你马斯在哪,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去找他,不如就……”

君黎却不知该说什么。这“胜利”也许算不得真的胜利,但两个多月来的诸种苦处一起泛上,一瞬间跌到谷底却又升到云端的晕眩,让他难以招架。

“凌大侠。”他只能哽咽着跪下身,向他叩头。“君黎感激你——无论如何都感激你,便算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五五已经跑过来拉他。“君黎道长,好啦,好啦,你再这样,我看了都要哭了。”

“五五。”君黎一时难以抑制,将他也一把抱住,道,“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你干么呀,又不是以后见不着面,你常来找我不就好啦。”五五道。

“我……”君黎欲言又止,随即还是点了点头,道,“嗯。”

他说着抬头看看凌厉,起身道:“凌大侠如今可以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了吧?”

凌厉看看自己夫人,示意她将五五领开些,便道:“我如今并不是黑竹会的人,有许多事情也未必知道的那么清楚,但我却知道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之位下月十五要在黄山天都峰的聚会上落定,算来距今日正好还有二十天。马斯是争夺这位子最为激烈的二人之一,他必定会在那前后出现在那附近。”

“天都峰……”君黎喃喃道。“那便是在徽州了。”

“按规矩,新任金牌杀手还须跟着当家到黑竹会淮阳的原驻地,将名字刻到金牌之墙上。马斯的呼声比那沈凤鸣高得多,这次他夺得金牌之位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倘若你没赶上这次大会,那么在那之后,你在淮阳还有次机会,只不过要去金人之境,略微麻烦些。”

“好,我都记着了。”君黎点头,便去一边拿些什么,随即回来,又叩谢道,“君黎谢过凌大侠这段日子的大恩,这两件东西便归还给凌大侠。”

凌厉微微蹙眉。君黎双手高举过头的两件东西,一样是乌剑,一样是剑谱。

“乌剑——我暂时也用不到,你带着它,取胜的机会大得多,便算那之后再还给我也是一样。”凌厉道。

“不行。”君黎道。“我知道凌大侠不愿与黑竹会冲突的,便算是教我武功,也已经极为难能了,我怎能用乌剑去寻麻烦——反被人说此事与凌大侠有关?剑谱我也已经都记得了,这也便还给凌大侠,免得——万一落入旁人之手,又生枝节。”

“你一贯用剑不是乌剑,便只是木剑,不带着它,你用木剑能伤人?”

“这个凌大侠不必担心,我早就在城里找铺子打好新剑——早等着今天的了!”

凌厉也便接了过来,道:“既然你如此说,就还给我也好。”

“还有……”君黎低头未起,“君黎一直任性妄为,那日脱离顾家,后来又不肯认凌大侠为师父。但——但那其实是有原因的,我从没对谁解释过,原也——不想解释。但……君黎实在没用,到如今,只觉自己一人守这秘密真的太过痛苦,所以想对凌大侠说。”

“你站起来说。”凌厉看着他。

君黎站起,便慢慢将自己那“亲缘浅薄”的命断,那不敢再与任何人相近的样样故事说了。末了,道:“我原以为离开生身父母,便会无事,却不料与义父相见相亲,也会害人。若命中注定如此,我怎敢再给自己添个师父,再来害你!这次我去寻马斯,不论成与不成,我也都不打算再回来了,想着反正也欠你实多,这债便也就一直欠着;你当我是无情无义的人,便这样当着,正好不必对我更有什么师徒之情,省得哪天反受了我害——但如今却不止你,就连凌夫人和五五,都对我很好,我总想到当时离开顾家时,姐姐和刺刺那不信的样子,那难过的样子,我却已经没法再做一次这样的事了。”

凌厉闻言却不语,半晌,道:“你义父遇害之事,仅是偶然,你真的不必一直这样自责。”

“偶然也好不偶然也好,我都不想再冒任何险了!”

凌厉叹了口气。“君黎,你便是这样的性格——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但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恰恰是因为你心里偏生太容易对人产生亲近,才会如此。”

他想了一想转言道:“不过放心,我可没你那么多情善感,你回来或不回来,感激我或不感激我,当我师父或不当我师父,我都不会在乎。这样你会好受一点么?”

“会!”君黎答道。“我最好身边的人,都与我疏远些就好了。便是那种——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就最好!若你平日对我凶些就更好了。”

凌厉笑笑。“很容易——你对别人坏些,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坏的。只可惜你却是个好人,偏生做不到。你希望别人这样对你,可是你自己却没法这样对别人,到头来便是一个人承担那许多人的痛,这世上最笨、最无救的就是你这一种人,若要说命苦,这便是你自找的。”

“比起害人来,我宁愿如此。何况——‘命中注定’这种事有多可怕,你恐怕没我知道得清楚。”

“好吧,或许你的确命中注定有一些劫难——我也只能希望你不会一直如这般悲观,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别总先归咎于己,记得想想自己也曾给旁人带来过好事,未见只有厄运。”

“哦……嗯。”君黎果然并不很相信。凌厉便仍然只好笑笑:“不说那些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我想尽快吧。到了那里,总要先去打听下消息,也要花不少时间。”

“他们的住处,我倒确实也没有线索。而且这算是黑竹会的大事,该是不会容外人参与其中。”

“我会自己想办法——凌大侠便到此为止,别再给我出任何主意,早先都说了,我寻黑竹会麻烦,你要装作不知道才是。”

凌厉哈哈笑道:“是啊,这些事你又比我上心。”

但笑却也淡下去了。“其实自你离开顾家也发生了挺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南面诸城都不甚太平,那个张庭张大人奉了令,一直在寻找程公子——但想来寻他的由头有点不可告人,没敢贴了通缉令大张旗鼓地找,就一个城一个村地搜,仔细搜了这两个月,却没结果,我料想程公子必是一开始就逃去金人地界了,他们还没胆子到北面去拿人。”

“那他们这一段还有去骚扰青龙谷么?”

凌厉摇摇头。“拓跋教主已经回去,任他们也没这本事。说来,教主那时候来京城也幸好算快——朝廷早在夏庄主的刑场上布好了陷阱,专为对付他——但可惜当今太上皇赵构在夏庄主行刑前两日还不知轻重地去游湖,被教主得到消息,径闯龙船,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逼他回去向当朝天子施压放人。”

“拓跋教主竟如此胆大——那太上皇出游,身边难道……也没个高手护卫?”

“他身边的高手护卫?哼,问题正出在此。如今宫中侍卫的头儿换了个新人,此人武功很高,往日也正好与青龙教有很大的过节。这许多事情,倒正有他一手策划的份儿,若是那日没得手,真去闯了刑场,恐怕拓跋教主便真的麻烦了。”

君黎心中忽然一凛,脱口道:“是不是朱雀?”

凌厉吃了一惊:“你知道朱雀?”

“嗯,我听说过一些往事,也知道他十几年前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不错,那时以为他必是死罪,谁能料到如今他非但自由了,而且还在大内谋得好职。把他自牢里放出来的是当今天子赵昚,但十数年前的许多过节,却与如今太上皇赵构有关。朱雀知道赵构许多秘密,不晓得他们如今谈了什么样条件,赵构对他又恨又怕,却也不敢怠慢他。拓跋教主那一日在游船上,也没料竟会遇到朱雀,这一见面也真称得上分外眼红了。还好如今朱雀比起他,功力似已稍逊一筹,被他抢得先机,不得不答应放了夏庄主。”

“那赵构和朱雀——竟这么好,回去真的便照办了?”

“赵构胆小如鼠,吃这一吓,岂敢不放人。”

“怎么凌大侠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拓跋教主在临安耽留了几日,我与他晤过面。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既然朱雀重新出现,并且与拓跋教主仇人相见,那便等同于当面宣战,徽州一带,自此可能多事;黑竹会如今南迁,很可能是已经投靠朝廷,这次又是在徽州成会,你若要对付马斯,须要小心别将自己卷入这场争斗中——如若实在没办法了,去青龙谷暂避,拓跋教主应该能保你一命。”

不料君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青龙教。”

“怎么,你担心在青龙教若遇到你姐姐多有不便?其实那倒……”

“不是这个缘故。”君黎打断他。“只是——我始终对这拓跋教主并无好感罢了。”

“为什么?”

“因为义父的关系。”君黎道。“我只知道,义父这般年纪了,仍然一直想回青龙教,但却是这教主始终无动于衷,害他没能完成心愿,最后还因此在青龙谷中丧生。总之,义父的死,我一恨自己,二恨马斯,三恨青龙教主,便此而已。”

“若是这件事——嗯,我不好说什么。”凌厉道。“也罢,反正你自己小心些。你今日的武功对付一般江湖人物足够用了,但我便是没好好教你内功心法,所以若遇高手,恐怕经不起久战,最好能在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若不行,你就自己走了吧。”

君黎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若你想早点出发,便回家去整顿一下。”

君黎嗯了一声,再对他谢了一谢,又到凌夫人和五五这里道别。

直到君黎的身形从视野里消失,凌夫人才终于走了上来,向凌厉轻声地道:“你们说得也够久了。”

凌厉嗯了一声,“他说了他师父给他算的命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原来都知道了。”凌夫人仍然轻轻地道。“一个人承受这般命运确实太苦,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总算说出来也是好事,只是——他不知道我本就知道。”凌厉叹了口气。

“想必你也没告诉他你根本认得他爹娘、知道他的身世?”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如今这样子,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是更增痛苦。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那么多不该有的心事才好。”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凌夫人淡淡地道。

凌厉回过头来,伸手轻揽她的腰。“你这句话——是在说我?”

“没有呢。”凌夫人低头轻笑着,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那第一百招,你是真的让了他?”

凌厉的面色转为肃然,摇摇头:“不是。”

“真的不是?”

“你没看出来么——凌厉目光转开——便那一瞬间,他忽然将我所慑之场破了。”

凌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我也以为不可能,这样事情,我还第一次碰到。”凌厉道。“先前我们一直担心他性格过于温和,便算逼他也逼不出多少杀气戾气来,但是现在看来,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没有受激。其实这小道士还真常常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愈到绝境,也许便愈能拿出点什么来——所以也不必太过悲观。”

“我可没悲观。”凌夫人道。“打从你告诉我单先锋答应了这次愿照应他——我便放了心了。”

“是不是比亲自去照应他还放心?”

凌夫人笑。“是啊,交给谁都不行,不过单先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口中仍在吟唱道:

……隐思君兮陫侧。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子——坐着也可看出她背影纤细高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

桂棹兮兰枻……

“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口。

完美无瑕的歌声里忽然出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滑音,琴、歌皆破。女子停口,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吸走乱,竟未能转过身来。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身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道:“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总算转过身来,面色已静了,一双眼睛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点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秋葵才开口,道:“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你也知道了……”君黎低低道。“嗯,是啊,我……”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口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逼人。

君黎就一停,道:“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道。”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道。“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身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事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下,便将话题扯开:“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道。“想着——白师姐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物中寻了出来。”

“那看出些什么没有?”

秋葵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所以接下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君黎笑道:“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进步。”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道。

君黎便寻了签筒出来,道:“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内想着去临安的事情,然后抽一支。”

秋葵依言抽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道:“再摇,再抽。”

“怎么还要抽?”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抽一支。”

“你……”

“抽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露出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抽了一支给他。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道:“你从来没抽过签吧?”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所以你都不晓得,抽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道。

秋葵瞪着他,“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抽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抽两支——好像情形会有点变化。”

“就是说我抽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道。“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断不出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种字眼,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抽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道。

“我听不懂。”秋葵道。“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出你具体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道:“早知道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道:“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秋葵一怔。“你?算了吧,凭你难道还想进得了皇宫——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道:“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这话语竟隐隐有种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出喟然的样子:“你说。”

她其实还是一句都未能听得进去,茫茫然只看到君黎口唇在动。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有点恍惚失神。

怎么就变成讲爻辞了呢?她心里想。

她的确是两天前到徽州的;白霜给师父的所有书信,现在也都在她的行囊中——这一切,都没错。可是她没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要在徽州逗留。去临安,原本不需要路过这里。

“我是为了让你帮我算一卦。”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他真的在仔细对她释卦,她却根本不想听。或者毋宁说,是内心不知什么原因翻涌难停,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听。

君黎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古怪,不觉道:“你在听我说么?”

“我……当然在听。”秋葵连忙回答。

“我刚刚说了什么?”

“……”

“你看都不看爻辞一眼。”君黎似乎有些无奈。“秋姑娘,我觉得你似乎不是真心想算卦吧?若不诚心,出来的卦也不会准,我释了也是白释,那就算了吧。”

秋葵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坐着。这反让君黎一时不好意思起来,“你别生气。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按顺序收好,回头你心情好些了,我再跟你说。”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是在的。”君黎道。“我就住那边二楼叫‘秋风’的房间。”

“但我——若我今天就出发去临安了呢?”秋葵咬唇道。

“你果然没好好听我说。我刚才说了,你这次临安之行最好找个人和你一起动手,有个照应,遇事会比较容易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急在一时为好。”

“哼,我从来便是一个人,要什么照应。”

“你问我怎样能逢凶化吉,我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我……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总不会真要找你这没用的道士一起!”

“是啊,我也没空和你一起上路呢。”君黎心中稍有不悦。“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跟你还算有点交情,真懒得跟你废话这许多——你哪怕是花点银子,雇个人一起去都行啊。你若不信我的话,这两签给你,你带着去找别人解,看看是不是我在诓你。”

“我根本就不信这些,从来都不信!”秋葵反也似被激怒,将那两支签一把抄起,向地上一掼。“你真以为我是在求你么!”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明知她什么样脾气,竟然跟她计较。也便只好站起来道:“你既然不信就算了,我却还要做生意的,先告辞了。”

秋葵忍着未说一句话,手却握得紧紧的,看他要收爻辞,勉强道:“那个留着!”

君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只将两签捡回了筒里,顾自走了。

秋葵只好默默然将留在桌上的爻辞自己收了,心里不能不说稍稍有点后悔。她抱了琴,很有点低落地起身回房。

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启程去临安的——反正是不信他说的那一套,反正没有什么要紧得过寻琴之事。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要紧,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徽州逗留这两天?难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心神不宁——从得知他下落不明开始,从得知他身受重伤开始——她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也许因为她没有朋友,而他是唯一的一个还勉强可称朋友的人——若连他都自此再也寻不到,那么她在这世上,岂不是又重新孑然一身了?

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烦乱之下,只能抚琴纵歌,幻想着或许他有一天忽然又会回来这城,一定会挑这间离顾家最远、最偏僻的客栈。她哪料得到竟就在自己用琴歌掩饰着“幻想”的时候,他竟真的便会出现,那一霎时的如受电击,哪里是君黎一句“见到你实在意外”可比。

但这真的不是意外。他们不曾巧遇,因为,她知道,根本是自己在这里等他。

她掩了房门把琴又在桌上放平,手指下意识轻轻一挑,琤的一声,琴音又起。见到他之后的烦乱竟比先前更甚,这又是为什么?他平安无事,她应该放心。可是她也没流露出这样表情。对于顾老爷子之死她应该多加劝慰。可是他甚至没给她半分机会。到头来,都是他在问她,然后话题就转去了算卦——好像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有这样一层如同生意般的关联。而她无法挽回。她没有立场挽回。

她没有过朋友,所以不知怎样和人做朋友。而且她现在明白了——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啊。

琴声潺潺,心绪渐渐宁定下来。她也没再高声而歌,只是低低地,和着节奏,轻轻哼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首四言短歌行,原是英雄壮怀,可是被秋葵单挑了一段出来,却变得有些暧暧昧昧的儿女情长。不过反正也没别人,她心中不好受,便顾自这样低吟着。正吟唱到第三遍,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冷哼。

这冷哼清清楚楚,分明正在自己窗前!秋葵大惊,不知是否自己太过专注,竟尔未注意有人偷听,立时站起,听音辨位,人未全转,袖中细弦飞出,便击向窗棂。

窗外之人却灵活非常,一个闪身,窗纸尽破,可他却安然无恙,反趁着秋葵怒击,已自外轻轻踅到门边,转身就进了她屋里。

秋葵何曾被人这样大胆径闯房间,看见是个灰色的人影,冷哼一声丝弦数根一起笼过去,料想无论如何也将这人罩得没了脱逃余地,却不料这人竟像早有准备,一只手抬起就轻轻一抓——秋葵才发现他手上竟好像是戴着特质手套之类的东西,便这一下轻易地便将所有细弦都一把抓住,自己却毫发不损。

只听他啧啧了一声:“姑娘,咱们也是故人重逢了,不要上来就喊打喊杀好么?”

秋葵与此同时也已经认出他来,心中暗惊,“沈凤鸣——是你!”

这灰衣男子正是那日在鸿福楼顶遭遇过的黑竹会杀手沈凤鸣。秋葵丝弦尽在他手,一时也只能与他相恃,却听沈凤鸣道:“姑娘今天孤身一人,恐怕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看不若罢了手,我们莫伤和气,怎样?”

秋葵心知他说得多半不错,却也不肯就此收手,只得咬牙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来给姑娘打抱个不平。”沈凤鸣笑道。“自打上次相见,在下可一直没敢忘了姑娘,难得今日听到琴声,觅得芳踪,姑娘却在为个不解风情的道士黯然神伤,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葵怒而用力,将那细弦狠狠一拉,不虞沈凤鸣手套委实不惧锋利丝弦,半分不曾松手,也将弦用力一拉,仗着力大,反将秋葵拉了过去。

她往前冲出两步,用力站稳,左手正要再出招,不防沈凤鸣借她力再一用力,秋葵立足不稳,生生再往前跌出几步,眼看便要撞到沈凤鸣身上。她忽然左手掣出一把小刀,便去断那反令自己受制的丝弦。波的一声,琴弦断开,她臂上一松,还来不及后退,沈凤鸣趁此空隙已向她胸口袭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位置不可谓不微妙,秋葵大惊侧身相避,谁料那一掌竟又是虚招,中途收回下坠,沈凤鸣臂一舒,拦腰将身形已侧的秋葵一搂,轻易抱她入怀。

秋葵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样抱过,惊怒中左手小刀便向身后刺他。沈凤鸣哪里肯着道,一手伸到她肩井穴上一点,秋葵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垂下,便这惶恐时沈凤鸣将她身体轻推,已经依次往她后颈至后背风府、风门、膏肓诸穴一路点了下去。

秋葵身体顿时受制,这一下心中大惧,呼道:“沈凤鸣,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沈凤鸣便将她手腕一扭,扭落了短刀,笑着重将她搂入怀,道:“我不是说了,自上次一见,我可没曾忘了姑娘——没忘了你利弦把我捆得那般狠的‘恩情’!”

“你若要报仇便动手,休要多废话!”

“报仇?”沈凤鸣冷笑。“那倒的确该报的,只是看到姑娘……实在难以下得了手,我看还是换种方式来报的好吧……?”他说着,低头轻笑着到她颈中轻轻一嗅。

秋葵咬牙。“你——你敢对我无礼,我必杀了你!”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沈凤鸣见她分明已经骇到脸都白了,反更出言挑衅她。可怜秋葵却连转头都已不行,情急中便欲待大喊。

“行啊,你可以喊。”沈凤鸣说话间手已抚上她脸。“你每多喊一声,我就多拿些好处……”

他说着,搂在腰间的手也轻轻一拉她衣带,那外衣便散了开来。那手随即便作势要往她身上摸去。秋葵心中惶极,切齿道:“沈凤鸣,沈凤鸣!怪我一时轻忽落入你手,终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便把手放在她里衣的襟口。“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接下来便做什么?”

秋葵再是冷傲孤高的性格,这时候却也额头尽汗,真的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对嘛,美貌的姑娘,就该温柔些。”沈凤鸣这才将她人放开。“要懂得落在别人手里,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一点,这样才不会吃亏……”

秋葵被他松了开来,心里松了口气,虽身体仍不能动,却又忍不住骂道:“奸贼!小人!恶徒!尽做一些不入流、下三滥之事的懦夫!”

“你!”沈凤鸣回身,便将她身体一推,重重推至墙上,将脸凑下,几乎便要贴住她的唇。

“我说,姑娘,我本不想对你怎样,你别给我自找!”他口气恶狠狠的。“再给你个机会,说三遍‘沈爷,求你放过我’,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你休想!”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双手将她外衣一掀,已掀脱下来。只见他又始解她里面衣钮,若衣襟一敞,再便是亵衣了。

“你别动我!我……我说就是了!”秋葵脸上已全无血色。

“哼,说啊。”沈凤鸣看着她。

“沈爷……求你……放过我!”

秋葵说这七个字,浑身尽在发抖,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话毕,狠狠咬住嘴唇,下唇竟被咬破,滴出血来。

“还有两遍。”沈凤鸣不为所动地看着。

“沈爷……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句说得愈发艰难,秋葵只觉再怎么样逼迫自己,都填补不了这屈辱与愤恨,而更屈辱的是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哭过,可是如今一瞬间泪水爬了满腮,她忽觉再也无法承受,那第三遍,是再也说不出来的了。

便一瞬时间她忽然心若死灰,双目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话音落,她便合嘴待要咬舌自尽。

沈凤鸣眼疾手快,伸指到她下颌一点,令她连咬舌都无法做到,不过当然也便不能说话了。他见秋葵满脸皆泪,唇角流血,也似有些意外,不由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女人,要你说一句软语,竟真至于要用命来抗?——性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清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你这一辈子,难道便没有求过人?”

停了一停,见秋葵更加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便伸手将她将散的里衣一束,道:“算了罢,我是受不了你这般人,便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不开窍的婆娘,只令人火大。也活该你在这为了个道士抚琴弄歌,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依你这样性子,唱什么也没有用——不过我倒也想知道他又好在了哪里?嘿,适才见他往街上去占了摊子,我倒该去寻寻他麻烦了!”

秋葵满腔皆是愤怒,哪里会听得进他半点嘲弄,但听到他说要寻君黎麻烦,心中还是一时忧急无已,暗想这沈凤鸣卑鄙无尤,必定早就发现二人,却知两个人他斗不过,便趁了自己与君黎分开时对付,如今君黎一个人,那当然决计不是他对手了。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沈凤鸣不过留下了嘲讽的一个眼神,便开门走出,而自己只能立在墙边,心头纵有呐喊无数,也只能郁结,一时羞耻、惶愧、担心、无助诸般情绪争相挤成眼泪,竟止也止不住。

君黎已在街上寻位置坐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寒冷,外面常有看热闹的地方都聚不起什么人气,行路者要不就是面色匆匆要回家的当地人,或者便是尽快寻个落脚避风之地的旅行者,没有愿意在外的。

他注意看过往是否有黑竹会中人,多少有些看得出来,只是也不好贸然上前兜揽,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来了两个不相干的要算命,也只好照样认真算了。

秋葵的表现有些怪异,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姑娘在他印象里从来便是这样有些怪怪的性格,他便觉更不须与她较真。也许正是因为她这样捉摸不透的性格,他才比较放心,因为与她说话,的确会有种如那日对凌厉所描述的“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无论自己命中注定要害多少人,秋葵却一定不会被害。

这种感觉早在三个月前就有,在他们坐在鸿福楼上,守着一整楼的人的时候。他现在,害怕和姐姐太亲近,害怕和刺刺太亲近,害怕和凌厉一家人太亲近,甚至害怕和远得不相干的程左使、单先锋这些人太亲近——唯独秋葵,他不怕。那种“再亲近也是两个分开的人”的感觉,倒是种最难得的安全感。

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命。他心道。他心里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的柳使白霜和星使卓燕——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可是那层关系始终是似友非友,相隔千里也不会淡漠,近在咫尺却仍显疏离。

大概这就叫天生孤独吧。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通,忽然街角一个身形却令他心中一阵激灵,回过神来。那是个约摸二十七八的男子,灰色的外衣,漠然的双目——沈凤鸣!他也来了。是啊,“喑喑马嘶,凄凄凤鸣”,十五日之会马斯会来,他当然也会来了。不过他却和自己认识,寻他下手打听些什么,反有些不便了。

他还在盘算着是否要先躲一躲,却不料沈凤鸣一转头,目光就看准了自己,便此走来。君黎心中一沉。被他看到我在这里,便算将来找到机会混上天都峰,也一定会有麻烦。

但是心念电转间又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马斯——论起来,岂非正该是沈凤鸣这次最大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该是朋友了?过去的过节先不提,难道他不想夺得这金牌之位么?

心头瞬时有了主意,沈凤鸣也已走到面前,径直坐下了。四目一对,彼此都知并没忘了曾有一会,君黎便先道:“原来是沈公子,真是巧。今日是要来算个命,还是推个运?”

沈凤鸣坐着,却将他看了半晌,方道:“你命大,马斯那一掌竟没将你拍死。”

“马斯算什么,先头被沈公子那一撞差点坠楼摔死,倒是真的。”君黎笑道。

沈凤鸣呵呵冷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看来道长还挺会记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君黎道,“我方才是说,‘马斯算什么’,沈公子才是黑竹会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

沈凤鸣不甚肯定他的意思,没有接话,反而将手一伸道:“不说闲话,我是特地想来劳烦道长,替我看个手相的。”

“可以。”君黎欣然便去接他手掌,可眼神一扫,已瞥见似有一丝碧绿气息在沈凤鸣掌心隐现,但只一瞬间就迅速消失,若非眼力绝佳,恐怕要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伸出的手便悬而未搭,随即一笑:“沈公子,看相这件事,讲究的是心诚。如果你动了手脚,看起来可能就不太准了。”

沈凤鸣眉眼一剔,冷笑道:“看不出你眼力还可以。”但面色随即变冷,那一只手掌向上一翻,手臂一伸,已拍向君黎面门。

若是三个月前,君黎当然不会是这沈凤鸣之敌;但如今他是从凌厉手底下一百招避过来的,沈凤鸣坐着不动拍出的一掌,他哪有半分惧怕,头只一侧,轻巧避开。

沈凤鸣催动内劲,掌心绿意又现。君黎听凌夫人说过这样情形,料想是他方才一瞬间以特殊手法在掌心喂毒,以至手掌和掌力都会带有毒素。若方才自己不防便真抓他手看相了,恐怕现在已经剧毒沾身。

不过如今也便不敢与他手掌相碰,他也是坐着,看他后招袭来,只横挪、侧避。两人动作都不大,隔摊甚至未发现动静,这里却已交换了十几式。沈凤鸣原记得这道士武功稀松平常,料想不出十招必能让他出丑,却不料十几式下来,被他避得轻松,不由心中吃惊。

君黎哼了一声道:“沈公子,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再不收手,我便要还手了。”

沈凤鸣见一时的确拿不下他,忽地一收掌,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特来找道长看手相,怎会与你为敌。”

君黎抬眼道:“那就麻烦换个没动过手脚的手掌来看。”

沈凤鸣果然换了手,将右手换成了左手。君黎细看他这手掌应是无毒,哼了一声,也防他使诈,便先捏他五指。

沈凤鸣果然也并未真存了看相之心,这一回虽然无毒,但是有了机会与君黎掌指相触,手指忽然一屈,便扣向君黎脉门。

这却是擒拿手的功夫了,君黎焉能着道,手腕一抬,不妨碍原已捏向他手指,便将他来扣的数指一展,又将他手掌展平,口中道:“你还要不要看?”沈凤鸣原也是存了些轻敌之心,此刻才真正觉得眼前这道士决非易与之辈,暗想难道当日鸿福楼一战,他是故意隐藏实力?想间也将手一抽,要脱出君黎的掌握,手腕灵活一翻,又点向君黎前臂穴道。

这一下来来回回交换单掌功夫又是十余招,沈凤鸣便一心要拿君黎脉门,君黎则一心要将他手掌展开。到得二十招上,沈凤鸣忽然一个变招就按君黎虎口,这一下变得倒快,君黎已感穴道一涨,忙抽手反拍,却迎上沈凤鸣追来之掌,啪的一声,两掌握在了一处,本是要看手相,结果倒似成了掰手劲。

“道长厉害啊。”沈凤鸣不敢松力,唇缝中挤出半句假惺惺的恭维。

“不敢当。”君黎盯着他的眼睛,也不敢放松。

沈凤鸣哼了一声,眼见一时无法取胜,他忽然右手一抬,掌心透着碧绿地便偷袭他手臂而来。君黎欲待撤手后退,但一手竟被他左手缠住了,无法脱开,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催动身体劲力,忽然一股气息自丹田至心脉,自心脉至肩臂,自肩臂至肘弯,便如潮水般涌到。沈凤鸣毕竟是分了心在两手上,只觉忽一股大力传上左臂,一时便如要折断般剧痛,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臂顿时被他压倒,他右掌也便击了空。便只一瞬,胜负便分——下一瞬,沈凤鸣欲待抬手,却忽地一惊——已有三只手指牢牢搭住他脉门。

“沈公子,够了没有。”君黎声音低低,却定定的。

沈凤鸣自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会一招之差败给这道士,心念一转已道:“失敬失敬,我实没料到道长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看来那日我那一撞没将自己撞下楼去,走运的实是在下啊。”

君黎却知道胜得侥幸——真论武功,他未必比得上沈凤鸣,只不过凌厉说了,“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今堪堪二十招。这一下他哪敢再将沈凤鸣脉门松了,便道:“沈公子,我不想多与你废话,便只想和你谈个条件,若谈得上,我便放你。”

沈凤鸣哼了一声,“如今我不是落在道长手里么,道长提条件,我岂敢不遵。”

“那好,我便直说了。沈公子,我便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能去得了十一月十五的天都峰之会。”

沈凤鸣面色一变,“你怎知——”

“公子别忘了我是算命的。”君黎道。

“你——”

“你不要多问,便告诉我,这件事你能帮不能帮。”

“我若不能帮呢?”

“不能帮,你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便不能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放你走,那金牌的位子恐怕是和你无缘了。”

“嘿,想不到小道士竟然也会威胁人了。”

“不敢,这都是那日在鸿福楼上跟你学的。”君黎道,“还不止。我现在手上用劲,你这半边身体不说废了,大半个月血脉不畅不能动总还做得到——就算你能逃走,我想金牌的位子还是一样要和你无缘了吧。”

沈凤鸣咬牙道:“你要上山,究竟有何目的!”

“我上了山,对沈公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何好处?”

君黎低低哼了一声,“我可以帮你夺得金牌之位。”

沈凤鸣暗惊。“就凭你——你要怎么帮?”

“容易啊,我杀了马斯,你就是金牌了。”

沈凤鸣侧目。“你要杀马斯?”

“我听说你们一贯不和——可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和他情同手足?”

沈凤鸣面露踌躇之色。君黎说得当然不错,他与马斯从来不和,黑竹会中其他杀手,也因他们两人,大致分为两派,说“不和”算是轻了,两派之间,几乎是势同水火,似三个月前那次两人分头执行任务,都是各带各的,沈凤鸣的人做完了事,决计不会去帮马斯的忙,反之亦然。而临近金牌杀手落定之时,两人之间虽然面上波澜无惊,其实底下的人,暗地里不知道斗了多少遭,还有去行刺马斯的,马斯那里也有来行刺他的——几乎可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了。若到十一月十五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么在天都峰上,想必到时候就是两人的一场生死较量。他自己武功比不上马斯的凶悍,其实也是愁闷非常,料想马斯从来嗜杀,自己若落败,不死也要掉大半条命——所以他才早半个月就来了这徽州城,想先上了天都,去看看是否能作些布置。

“想好了没有?”君黎见他犹豫,便开口相催。

“好,我帮你上山。”沈凤鸣回过头来。

“真的?”君黎没料他这便真答应了,反心生警觉。

沈凤鸣便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玉扣,握在手上,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上山,你松开我脉,我便给你。”

君黎却皱眉。“你右手摸过的东西,我不敢碰。”

“我这碧蚕毒只认活人肌血,传不到玉器上,你怕什么?”

“……这玉扣真是信物?那——我拿这个玉扣,你又拿什么上山?”

“笑话,谁不认得我,我沈凤鸣要上山,还用得着给人看信物?”

君黎一沉吟。“但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沈凤鸣冷哼道:“我还不知你有没骗我呢!”

“这话也对。”君黎将他脉门松了开来,为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了手,去接那玉扣。

沈凤鸣并未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杀马斯——你知道山上多少事情?你可想好了怎么动手?”

“惭愧,正想请教。”

沈凤鸣哼了一声,长身站起。“我如今也还不知道他来了没来,不过我准备三日后上山,你若要去,初四午后,在山脚等我。记着将你这身道士装扮去了,少给我惹晦气!”

君黎站起抱拳道:“多谢沈公子帮忙了。”

沈凤鸣原是今日来挑衅他,但最后却被他迫得谈了个条件,不免心中不快,心念一转,嘴角微微一动,“不必谢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那一位美貌的白衣姑娘——劝你趁早去客栈瞧瞧,不然我担心她身体僵硬久了——不大自在。”

君黎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沈凤鸣不答,拂袖便走。君黎快步追出,便要拦他:“你话说清楚,是你将她怎么了?”

沈凤鸣只哈哈哈笑了三声。“我将她怎么了?我说道士,我不管将她怎么了,你也别怪我,因为——那些都是因为你而已!”

“你——”

“还有空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不如先去看看?哦,对了,我忘了,神女有意,‘湘君’无情,你不关心她——是吗?”

君黎不曾细想他言下之意,只及丢下句狠话道:“若她真有什么事,休想我放过你。便也顾不上多问,匆匆将东西一收,快步往客栈回去了。”

他闯到堂中,向掌柜的问得“携琴的白衣女子”住的是号为“冷月”的房,便径冲上了楼去,寻到了一把推门而入。秋葵一惊抬头——她只道沈凤鸣寻完了君黎麻烦,便又归来,这一段时间不能动不能言语,她不晓得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多少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一声推门声,几乎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最绝望的声音。

还好,推门之后进来的人却足以将她从绝望的谷底一下托上。来的是君黎,他无恙;来的不是沈凤鸣,她也便可以无恙。心内煎熬忽然灭去,她泪水唰地便落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是痛还是喜了。

君黎看到她这僵硬地站在墙边的样子,心中一提,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忙丢下背箱跑过去。“你还好么?”

秋葵一时欣喜之下,随即冷静,便想起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登时心沉如冰。外衫被撕落,就这样散在地上,他见了会怎么想?自己脸上那都没法动手去擦的泪,他见了又会怎么想?而且,她所知道的君黎,应该根本不会解穴,那么他来这里,岂不是还要将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再看上一个两个三个时辰吗?

另外一种绝望又绕上心头,但她随即已经感觉到君黎的手触到自己咽喉,气劲一透,喉间豁然开朗,已能说出话来。惊讶之下还没及喘口气,他的手又放到她肩上,依着云门穴导入的内劲,顺着脉络将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一一冲开。

秋葵滞住许久的身体血行一下子恢复,头脑一晕,竟一时无法站稳,整个身体向后便倒。她轻呼一声,已被一条臂膀在身后一接,耳中听君黎轻声道:“没事了,你别慌。”

秋葵一天之内先后被两个男人抱在怀里,只是这其中的感觉竟有天壤之别。不过,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被看到自己这般泪痕满面、虚弱已极的模样,在他怀里一沉,她立时觉得不好,聚了力气狠狠将君黎一推,喊道:“别碰我!”

但她心情大落大起,先是急怒攻心,如今忽然一切松懈下来,这一口强撑的气尽数散了,狠狠一用力之下,竟一下子虚脱下去。君黎哪里还能“别碰我”,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才不致让她摔了下去。秋葵身体无力,犹有神智,想要说话,这一口气愈发上不来,以致轻轻咳嗽出声。

“先别说了。”君黎将她半扶半抱去床头靠着。“我看下你的伤。”

他也不顾她反对,就按了她脉,确定并没什么严重内伤,才松了口气,抬手查看她唇角流下的血迹。这一仔细看,他清清楚楚看出这是她自己狠狠咬破的,不觉抬起眼睛,恰遇到她看着自己的双目。

“你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高傲如她,这次遭受到的事情,对她一定是极大的屈辱。原本想问她些详情,看着她此刻眼神,他也问不出来了——若要她回忆那时情境,岂不是要让她再屈辱一次?

但秋葵与他相望,只是呆了一下,忽然回过神,猛地站起,恨道:“我去杀了他!”只见她拾出新衣一披,向外便走。

君黎连忙一闪挡在她身前,双臂一抬:“秋姑娘!”

秋葵一下站住,怒道:“别拦我!”

“你受惊过度,真气有些走岔,好好调息之前,不能再乱走了。”

“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秋葵说着,不管不顾地便来推他。

君黎占了门口,却只是不肯动。秋葵益怒,“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了!”

“我刚才遇到他了。”君黎道。

秋葵一怔。

“沈凤鸣,我遇到他了。”君黎说道,“我那时不知他对你无礼,否则便不会放他走。你若相信我,回头我替你去向他讨个公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去找他。”

“我凭什么答应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的名字,心中怒火益炽,“让开,不然我真动手——”

她的“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气息一紧,君黎出手如电,已将她肩井穴道封住。秋葵不防他会先对己出手,刚解了穴气息还没太顺,现今又被封住,喉间一咳,一顿,嘶哑道:“连你也敢偷袭我!”

“你这个样子啊……”君黎叹着。“冷静一点好么?”

她的样子的确很不好,全然不似平日里冷静如冰、处变不惊的秋葵。君黎自怀里取了手帕,擦她脸上一道道泪痕,和唇角殷殷的血迹。秋葵初时还怒而斥他,转头躲避,可是到后来,也便知躲不开,竟只能这样由着他来,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君黎细细擦净她脸,听她已经不发一言,才垂下手去,道:“现在冷静一点没有?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还要往外冲不要?”

“我……我不晓得!”秋葵目光游移着,不敢看他。

“那就是还不能放了你。”君黎收了手帕,将她人一抱,又抱回了床头。

不知为何,君黎的这种举动,却不会令她害怕。这一次的秋葵连半声都没吭,在他把她放下后,她才讪讪开口道:“顾君黎!”

“怎么?”

“沈凤鸣他……没有为难你?”

“他只告诉我你在这里,叫我回来看看。”

“……哼,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必在偷偷笑我,我……等我找完他的麻烦,我……一定也不放过你!”

君黎一笑:“这次事情,也算我不好,若不是跟你争一时之气就走了害你落单,沈凤鸣便不会这么大胆子出现。”他说着,在床边坐了,“你休息下吧,我在这陪你。”

秋葵目光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便是不肯走,便是要继续看我这狼狈的模样是么?”

君黎开口还未曾说话,秋葵又接着道:“你以后就可以把我当作谈资,去跟别人说我的丑处,是不是?“

君黎开口还是没说上话,秋葵再道:“就连我师父都没见过我这样难堪的时候,凭什么你要在这里看着?”

“秋姑娘,说够了没有。”君黎又被她逼得无可奈何起来,若是先前,恐怕就真的要起身走了。

“我只叫你休息下,你别胡思乱想可以么?”他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你的难堪于我,又有什么好看——还当谈资,你倒想得远。我君黎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朋友,就算想说,都没别人好说。”

秋葵嘴唇微微颤了下,转开脸。“谁是你朋友。”

“那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君黎喟然地也转开脸。

“我……不是那意思。”秋葵申辩了一句,但随即一咬牙,道:“还不将我穴道解开吗,我……很难受!”

“你答应我三日之内不去找沈凤鸣,我便放你。”君黎道。

“三日?”

“这三日,我都会留在客栈,但是初四我便要走,也便管不了你了。反正我让你答应得久了你也做不到,你就答应我三日就好。”

“三日就三日,快放了我!”

君黎只好伸手,解开她的穴道,道:“你先自己用功调息下。”

秋葵身体自由,一时也真的没了往外冲的意气,便坐好,真的慢慢开始调息真气。功行周天,耗时甚久,不过她身体也的确舒畅了许多,睁开眼睛,只见君黎仍然坐在屋里。

“看够了没有!你还在这里不走?”

“都说了不想让你落了单,若沈凤鸣再来,你可不是他对手。”

“哼,我不是他对手,那靠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干什么?”

“至少我们两人在此,他应该不敢随意再来欺你。”

“他不来我还要去找他呢,我……”

“找他?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三日而已,三日后,你休想再拦着我!”

君黎笑笑,“我不拦着你,只是——你决定了吗,几时去临安?”

秋葵一怔。先时君黎说等他半个月,他便会陪自己一起去临安,那时自己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可是心里早已计划如此了,听他问起,反而有些支吾起来。

“我大约要到十六日回来。”君黎道,“若你不急,等我一等。”

秋葵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露出不快之色:“凭什么要等你啊?”

“我没逼你等我。”君黎口气淡淡。“只是依卦而言,不想你出事。”

秋葵语气一滞,低头转开,囔囔道:“等就等好了,我原就要在此找那姓沈的!”

君黎虽然话是这么说,心内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月十六,自己能回来吗?若不能,又要怎样跟她说?

“走吧,”他站起来。“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给你换个房间。”

“算了吧,也没什么。”

“我说换就换。”君黎少见地很坚持。

“……哦。”秋葵只好应了,收拾物件时,忽然翻到包里什么。

“对了。这有个东西……给你看下。”她说着,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是什么?”君黎伸手来接。

秋葵没回答,只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开纸笺,微微一惊,“你不是说没有?”

“原以为是没有的,但这次回去重新整理师父遗物,却发现了,我就抄下来了。……有了这个,你应该什么都能算出来了?”

“难得你又这么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头我仔细帮你看看。”

“你看了以后,不要告诉我。”秋葵低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有点怕,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命运。”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诉我,若是不好,就别说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将那纸笺还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没准备好,就别看了,伤你的神也伤我的神。”

“我……”

“不过倒晓得了你的生辰年纪了。”君黎笑笑说。“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难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气,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极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亲时,才会写在庚帖上送到对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这样送到他手里。不过她根本用不着脸红,因为君黎似乎并没在意。他看过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这个,又能有什么特别?

十一月初四,天气晴好,薄雪消融,却仍然挡不住卷涌而来的冬寒。就连秋葵也活动了许久手指,才能将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门,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说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应该是来道个别了。

不料起身应门,外面站着的人粗衣小帽,却是店家伙计,见她的面,便道:“姑娘,边上房的那位客官,让我给你带个话……”

“怎么,他已经走了?”秋葵变色。

“姑娘猜得倒准,他刚走,还让我告诉姑娘,若这月十六他没回来,那就是不准备回来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临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还留了封信,说若他没回来,就有劳姑娘帮个忙,带这信给凌夫人。”

秋葵见他递来一信,心中不知为何就一沉,觉得他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谁?”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计说着摸摸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那位客官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这么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鸿福楼遇见过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临安?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凌夫人住临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觉不祥,翻过信封便要拆看。

“哎,万万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这信是给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随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说这些,怎么自己不来说!”秋葵一恨,推开他便下楼,径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没有一个人,一眼望出去,虽有淡淡阳光,但照在一整排的乌檐白墙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种灰涩涩的氤氲中。

他刚走。她记得伙计说,“他刚走”。她这两天一直没好意思仔细问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花十几天这么久,为什么又总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与前两日一样又一早就来寻自己,便一定要问得他说出来,却不料他就这样不来了。

她沿着窄巷跑到宽街。连宽街上都行人寥落。没有他。已经没有他了。没有那一身白色的道袍,没有那一个挽起的道髻,没有那一口破旧的竹箱。四顾何茫茫,根本没有自己心里在想着的这一个人!

能让她焦灼的目光微微一停顿的,只是长长街尾那个穿着黑衣、束起长发、斜背着一把剑的行客。也许吸引她的是他缓慢却坚定的步子,或者——是他有那么一点像君黎的背影身形。可是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她心中一空,忽然又低头看向手里那用红漆封好的信。

他说十六号会回来。他只说,如果不回来,才要我一个人去临安。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等到十六日了。她想着,将那封信捏紧,暗暗道,秋葵啊,你是怎么了,你在心乱些什么?你在担心些什么?就算他不回来,又怎么样?

脑中忽然闪回那日沈凤鸣对自己的讥讽——“你在这为了个道士黯然神伤”,“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

不对。她用力一摇头。我什么时候黯然神伤过,更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道士,这姓沈的根本在胡说八道!对,沈凤鸣辱我至深,我正是要亲手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现在三日已过,正好没有顾君黎碍事,我正好去找他一雪此耻,我就不信他躲得到哪里去!

她想到了找沈凤鸣报仇这件事,才总算像是为这十几日的等待寻到了一些寄托,转身往客栈走了回去。

只是,正如君黎早就计算好的,她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沈凤鸣的。三日之内,他看住秋葵,不让她有机会一个人寻沈凤鸣麻烦,更换住进她的房间,这样万一沈凤鸣再次来扰,自己也会先发现;三日之后的今天,他便要与沈凤鸣上山,直到十五日天都峰大会,沈凤鸣应该都会在他的视线;而这月十五之后,假若自己能活着,便可与秋葵同去临安;万一自己报仇不成身死,秋葵身上有自己给凌厉夫妇的信,沈凤鸣怕凌厉如此,想来也不敢再对她无礼。

不过沈凤鸣还真的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更大的问题却是秋葵要入宫盗琴。卦上说得很清楚,若孤身一人,秋葵此行大凶,那封信,当然并不只是防着沈凤鸣的幌子。虽然自己是没什么立场去要求凌夫人些什么,但她见信,看在自己已经身死的份上,纵然不愿亲自作陪犯险,总也会设法帮忙保护自己这个朋友才是。

不算万全,但已经是他能替她计划的所有了。

午时之前,他已到了山脚。山区风大,呼啸有如呜咽,将他头发都吹了起来。

很少,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因为他很少会放下齐齐整整分毫不乱的道髻,作俗家打扮。他甚至穿了一身黑竹会中杀手最常着的黑色劲装,想必若混在黑竹会众人之中,远远看来,也就与旁人无异。

但也正因为此,他没法去见秋葵道别。托店伙计留话决不是故弄玄虚——秋葵若看到自己大异平日的装扮,必会心生怀疑,这是他更不想的。

沈凤鸣交待过他换身装扮,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他比君黎到得更早,见他远远走来,原是有些未敢确定是他,待他到了近前,方开口讥笑道:“原来真是道长,看不出来道长换了一身打扮,还真是显得爽朗清举,品貌非凡啊,无怪乎那一位姑娘会……”

他话还没说完,君黎反手握了背上剑柄,“呛啷”一声就拔剑出了鞘,更不打话,连个剑花都不挽,径直便刺了过来。沈凤鸣右手正戴着那特质手套,见来的并非神兵利器,空手便去撩他剑招,口上却未停,仍是笑道:“哎哟,没想到,‘湘君’大人这回动真的了,要给受了轻薄的‘湘夫人’讨个公道来。”

君黎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剑招愈紧。他的原意是说自己的确是给秋葵讨公道来的,料沈凤鸣心里也该有数,所以更不多言。但沈凤鸣却哈哈一笑道:“哎呀,那日还见那位姑娘垂泪抚琴,一转眼真成‘湘夫人’了?看来那日湘君大人听我一言后,定与她发生了些好事——你怎么不先好好谢个媒,却上来便动手?”

君黎原本不曾细究他话中之意,却听他愈发扯得没边,省过他意来,怒道:“你说些什么?”剑意一发,刃尖便挑向他喉咙。

沈凤鸣单靠一只手已经不敌,左手也加入战阵,袖中隐刃一挡,随即一个抬腕,袖箭飞出,钉向君黎双肩。君黎对躲避暗器心得不浅,步法一奇,身形在他两箭之间侧进,连人带剑,向他上腹便刺。

沈凤鸣倒也不是避不掉,但见他这式却狠,心中一异,暗道这道士气势倒强。他不知君黎知道未必真对得过他,所以与他交手,必先尽量以气势抢慑场之机。沈凤鸣心念一转,不闪不避,见他剑堪堪刺到,故意站定道:“你真要杀了我?”

君黎未料他竟行此险,但自己还真的不能杀了他,将劲一收,身形蓦然止住,恨道:“你再不闪避,我下一招便杀了你。”

沈凤鸣哈哈笑道:“道长出家之人,怎会杀人。”说话间趁着君黎身形顿住呼吸变换之际,已向他拍出一掌。

君黎顿感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可是前面自己气势已起,忽然一收招,相当于自己对抗自己的气势,慑场之机便逝。现在呼吸刚刚调好,纵然全力后避不至于被他碰到,但被掌风吐到,他只觉身体一轻,向后便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倒远,他轻飘飘飘了三四丈才落了地,可是落地倒也轻快,并无受伤。君黎心里也是一怔,抬头看沈凤鸣,只见他甩了甩袖子,道:“我也还你一次,咱们两不相欠,公平公平。”

君黎心知他这一掌没伤了自己,看似手下留情简单,但托着自己飘了那么远的气劲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个中造诣决计不是自己这仅仅修行三个月的人可比。何况,他这手上还戴了手套——若是脱下手套,那便是带毒的掌力了,自己哪有那么好受的。

他也便暂时收手,上前道:“我便是告诉你,休要再去寻她麻烦,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沈凤鸣大喇喇张开手挑衅。“你真以为能将我怎样?还大言不惭替她讨公道,我还没替她向你讨个公道呢。”

君黎抬剑向他一指道:“我只叫你承诺不要再寻她麻烦,旁的都是废话!”

“哼,我不过是看不过眼——那姑娘为了谁黯然抚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话说回来,你倒晓得替她来‘讨公道’,那我问你,你凭什么替她讨公道?你是她什么人?”

“这还需要凭什么吗?你对她轻薄无礼,难道你还比我有理了?”

沈凤鸣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耸肩道:“算了,我跟你说不清。不过——说到底,我也没将她怎样,是吧?”

“但你可知道这于她一个女孩子已经……”

“这就是你不对了。”沈凤鸣打断他。“她是女人,你却是男人。她要死要活的,你却该清楚我只是吓她一吓,要是真想对她怎样,早就下手了,还轮得到你捡个囫囵的?还是说——哦,我倒忘了,你是个道士,嗯,道士……哈哈,大概算不得是个男人吧?”

沈凤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君黎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冷言道:“沈凤鸣,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龌龊,你怎么想的,不必强安在旁人身上。在我看来,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

“算了算了,湘君大人,我不想跟你吵。”沈凤鸣皱起眉头。“你放心,我对她这样大惊小怪的女人没什么兴趣,也没打算再找她麻烦——这样可以了么?”

君黎听他说了不再找秋葵,才将剑收了,下巴微抬道:“上山!”

“我先跟你说清楚,入了山,你便不要这么嚣张,若是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我可不会保你。”

“你以为我为何要在这里跟你把话说清楚。”

沈凤鸣哈哈笑道:“原来你晓得进了山便要听我的。”

君黎没再理会他。两人过了山口,山路却长。起初的一长段,都是沉默,似乎两人都对于和对方交谈有些不屑。

隔一会儿,君黎才先问道:“马斯到了么?”

“据报是还没有。”沈凤鸣道。“不过他这个人历来行踪诡秘,也可能已经到了,却故意隐藏起来。”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转头看了君黎一眼。“那个玉扣——你记好了,是我这边的人的信物。马斯那边的信物应该是个铁戒指,你别弄错了。”

“你们黑竹会就分你们这两派?若不依附某一派,就不能活了?”

“这个么,也不是我本意。”沈凤鸣摊手。“你以为这样我不累么?不过,倒给了你可乘之机。”

正说话间,前面忽然黑影迭现,有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沿山路疾奔而来。君黎正自戒备,只听沈凤鸣低声道:“没事,自己人。”那四五人已到近前,似含兴奋,喜道:“听到沈大哥上来的讯号,我们便在这等着了。沈大哥来得真是早啊。”

“放的什么讯号,这倒像是给他的人传讯。”沈凤鸣面色不豫。“我来得早,也要告诉他不成。”

那几个人见他不悦,便未敢说话,互相看看。

“来了多少人了?”沈凤鸣似是随意一问。

“还不太多,我们这边大概是二十个,他们的多些,有三十多人了。但马斯还未出现。”

“还有十天,时候还早。”

“对,都还在布置。沈大哥,这一位兄弟,怎么没见过?”便有人问起了君黎。

“他?新来的。”

“是新来的?我觉得……挺面熟啊。”另一人却说。

君黎便猜到这人应该是在鸿福楼跟自己打过照面的。自己换了发式装束,变化甚大,但面貌却并没作什么修饰,他们认不出自己却觉面熟,毫不奇怪。

“面熟?”沈凤鸣不动声色。“既然这么有缘,你倒给他安排个地方住着。”

“这个没问题。”那人甚是热情。“只是兄弟怎么称呼?”

君黎正要开口,沈凤鸣已经故意淡淡道:“他叫‘湘君’。”

他一愕,知道沈凤鸣是存心,可是这当儿也否认不得,只能应了。毕竟鸿福楼之事后,知晓自己名字的也大有人在,终究还是只能编个假名。

“对了,大哥呢?”沈凤鸣又道。“大哥自己来了吧?”——他言语中说的大哥,指的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张弓长。

“来过,不过……这两天又不在山里了。”一名黑衣人答道。“大家都猜是京里有人要来,大哥去迎了。”

“唔,京里……”

“沈大哥也知道现今不比以往了,咱们黑竹会好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金牌杀手最后属了谁,京里必也感兴趣,要派个人来瞧着。”

“嘿,有了结果通知他一声不就完了,非要来瞧我们怎么屋里斗个你死我活么?”沈凤鸣哂笑。“这也够丢脸的了。”

“还不是马斯那帮人惹出来的事情!”这人便道。“早先好好的,谁有威信,谁就做金牌杀手,从没听说还要搞这么大排场,就是他们那一伙,有心闹事,想找我们麻烦,特特起了这个大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凤鸣冷笑,“若没这个大会,我杀的人没他多,手下也没他多,那不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在我们兄弟心里,沈大哥比他好得多了!”

沈凤鸣却伸了食指到唇,做了个“嘘”的动作,口中笑着:“你们这么说,倒把藏着的朋友吓着了。”

那几人都吃了一惊,忙向周围看,却反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嘿,胆小如鼠。”一人道。“是听到沈大哥说话,就逃跑了!”

“你们自己也最好小心点。”沈凤鸣听人远去,便皱眉道。“没事别去惹马斯的人。”

“但我们总也想……”

“黑竹会的规矩都忘了是不是!”沈凤鸣忽然厉声道。

“这个……”那人语塞了一晌,才霁颜道,“没事,反正马斯还没来,沈大哥不用担心,正好我们先商量商量对策。总之这次,一定要帮沈大哥夺得这个位置,决不能再让他们嚣张下去了!”

沈凤鸣似乎面含无奈,也只能道:“走吧。”

真正宿下,已将近黄昏。见暂时无人在附近,君黎便转出去寻沈凤鸣,却见他正在崖边眺望。

“说得很好听。”他上前,冷冷地道。

“什么?”沈凤鸣闻声回头。“什么说得很好听?”

“黑竹会的规矩。”君黎道。“你说得很大义凛然么。”

沈凤鸣目光一动,转回头去。“我并没说错吧?其实不止黑竹会,任何一个组织,都不会允许内斗的。”

“可是你和马斯两派之间,好像已经不遵守这条规矩了。”

“我没派人去杀过马斯,也不希望他们任何人去。”

“哼,若你心里真不想杀马斯,我怎么会在山上。”

“我只说我没派人去过,可没说我不想他死。”沈凤鸣转回来看了他一眼。

君黎失笑。“你不想牺牲自己人,却想借我之手?这算盘打得果真精明。”

“我正愁没办法,这个当口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不收你我是傻子!”

君黎却叹了一口。“黑竹双杀,马嘶凤鸣,外界传言缺一不可,谁可想象你们内里竟然闹成这样,所谓规矩,我看也是形同虚设。”

沈凤鸣也叹了一口。“我不晓得。若这次让马斯夺了金牌之位,恐怕规矩就真的要形同虚设了。”

“怎么,马斯不守规矩?”

“他当然不守。他若是守,我跟他还会闹到现在这个田地?”

“就是说他派人来暗杀你?”

“这个我不肯定,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经过他授意。”

“那你指的是……?”

“他杀了我的人。”沈凤鸣抬眼。

“什么?若他这样妄为,你们当家老大,他不管么?”

“他杀我的人是因为我的人曾经埋伏过他。”

君黎皱眉。“那……”

“那你一定会说,是我的人不对在先。但是我的人又为什么会想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嚣张。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守规矩这件事对不对,也许他会如此嚣张正是因为我固守成规,以至于到最后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人。但我若也肆意将那些来埋伏我的人杀了,我岂不是就跟他一样?”

君黎沉默了一下。“在我眼里,你跟他确实没什么差别。”

“是么。”沈凤鸣哂笑。“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们做杀手的,都是一个样,嗜杀、残忍——内斗正合你意,无论谁杀了谁都是活该?”

“我要杀马斯,是因为有一段血仇。”君黎道,“但你也差不离了,那日若非凌公子到来,你火烧鸿福楼,杀死的人决不比他少。”

“我说,湘君大人,那天……”

“我不叫‘湘君大人’。”君黎对他怒目一视。

“好,那——顾道长,……”

“我也不姓顾!”

“我管你叫什么!”沈凤鸣似乎不耐。“总之——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点搞不清状况,跟那位‘湘夫人’很有相似之处。”

君黎还想替秋葵辩白她不叫“湘夫人”,却也觉得无稽了,就未发言语。只听沈凤鸣继续道:“我叫人点火,还不是因为你那位湘夫人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但是点火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你在楼下救火,难道没发现水缸都是满的?”

君黎狐疑,“你的意思是……”

“黑竹会有规矩,任务之外,不能杀人,连伤都最好莫伤——我那日的任务只是困住你们;要烧死你们一整楼,我没那么大胆子。放火是逼你们下去救火,我好脱身,不过就算你们不救,我的人也一样会救。”

君黎默然了一会儿,道:“那你将我撞下楼又算什么?不敢烧死一整楼的人,摔死我一个倒是容易些吧?”

“我就说你这个人记仇。”沈凤鸣露出无奈之色。“你也不想想,楼下那么多人,还摔得死你?可惜啊,凌厉一来,我就变成恶人了,枉我在青龙谷还想从马斯手里把你救了,到头来你仍然说我跟他‘没什么差别’……”

君黎见他一脸故意作出的惆怅状,有点哭笑不得,一时竟也不知该不该信他。

“讲理的江湖门派都晓得,黑竹会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寻仇也不该寻到我们身上来。”沈凤鸣又道,“问题就在于有些人不守规矩——对自己人不守规矩,在外面一样不守。你想想看,马斯在外面随意杀人,谁忍得了?自然便会有似你这般来寻仇之人。这倒罢了,但黑竹会的名声也便坏了,连带着我一样遭殃。”

“既然如此……说个题外话。”君黎转身道。“你没想过退出黑竹会?”

“若这次争不到金牌,自然便要退出,不退也没容身之地啊。”沈凤鸣喟然。“不过……谁晓得呢,这次争不到金牌,估摸着我的命也没了。马斯故意提出要开此大会,本就是想名正言顺地除去我吧。”

“你明明知道,却还非要来?”

“我不来谁来?”沈凤鸣看他。“笑话,‘凄凄凤鸣’虽然排在‘喑喑马嘶’之后,但好歹也称齐名的好么?不到最后,谁晓得鹿死谁手?况且……我看你剑法不弱,而且重攻轻守,完全是块暗杀的好料,若寻到了马斯行踪,在大会之前你便替我解决了他,更加万事大吉。”

“沈公子,我须要先告诉你。”君黎道。“我——未想过暗杀。”

“什么?你……你不暗杀,还想怎么样?你莫非忘了在青龙谷差点死在他手里?莫非忘了你那时毫无还手之力?”

“我没忘,但我便想让马斯死得明白,让他在死之前知道后悔!”

“你是说梦话吧。道士,我认真跟你说,你现今功夫,要杀我都难,如果要杀马斯……”

沈凤鸣说到这里,忽然对上君黎动也不动的眼神,不觉住了口。

“……算了,你也不会听的。”他没办法地叹了一口。

十一月初十,马斯仍然没有进山。会场已经完全搭建好,沈凤鸣也与君黎等诸人去看了看,大致安排了自己人的位置。

“你拿着这个。”从会场回来,沈凤鸣将一样东西交给君黎。

“这个是?”

“银牌。”沈凤鸣道。“金牌杀手之下的位置。目下银牌杀手人数不少,大概有十五个,我和马斯都是。”

“那你给我这个是……?”

“要争夺金牌杀手之位,至少要是个银牌。若没这个身份,你连与马斯一战的机会都没有。十五名银牌不会都来,所以在安排位置的时候,你有机会混在里头。到时候,向人晃一晃就行,没人会细看上面名字。”

他见君黎狐疑,又道:“放心,我的人不会卖了你,马斯的人又未必认得我这边谁是谁。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不用担心被人看出什么来。”

“你是认为马斯不到最后一日不会出现,只能在大会上我才有机会与他一战了?”

“你不肯暗杀他,他早上山也没用。”沈凤鸣道,“反而只有在会上,你才能与他一对一叫阵,若是私底下去找他,恐怕你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呵,你利用我而已,何必要管我怎么死的。”

沈凤鸣抬臂往他肩上一架,笑道:“湘君大人可死不得,你死了,湘夫人怎么办?”

君黎只斜肩将他手臂一卸,转身走了开去。

“我这会儿去找大哥,探下口风,好知道会上要怎样安排争夺金牌的对阵。”沈凤鸣在后面道。“旁的等我回来再说,你无论如何别轻举妄动。”

见君黎兀自前行不答,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喂,道士!”

“行了,知道了。”君黎有些不耐,随意挥了挥手。

——这几天他差不多也晓得了,沈凤鸣叫他“湘君”,那便是取笑,置之不理便好;只有叫他“道士”,才算是认了真说话。

他将手心的银色圆牌翻过来,被折射过来的光亮将眼睛耀了一耀。牌面的中心刻了一个已被磨得浅去的“凤”字,勉强证明着银牌主人的身份。

十一月十四,最后一日日落,才终于传来马斯出现在徽州的消息,看来真的要到明日才上山。

君黎从沈凤鸣那里又多得知了一些马斯的武功路数,知晓他身上功夫源出武学正宗摔碑手,但因个人条件所限,无法完全学成那般大开大阖的功夫,因此融入西域爪功,兼具摔碑手的大力与西域武学的诡谲。而那身轻功也是脱胎于西域的迷踪步,借助他矮小精瘦的身形,施展起来又别有一种怪异。

“他快是快,但快在身形,而不是出招。”沈凤鸣道,“只是寻常人往往被他身形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受此突袭惊讶万分,就一时难以避让,而他一出招,又必然是重手、杀手,往往一招之间就取人性命。”

“既然你对他了解得也够清楚了,为什么又拿他不下?”君黎道。

沈凤鸣踌躇了一下。“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天生就杀气重——马斯就是这一类。这样的人得天独厚,旁人须得武功比他高过一大截,才有把握取胜,否则一入战阵,往往就受对方影响极深,无论是气息还是运招,甚或自己心理,都难以自控。”

“是‘慑场’。”君黎自语道。

“什么?”

“呃……就是控制战局。我之前听人说过,说杀气是控制战局最紧要的东西,只是这种东西,我天生欠缺。”

沈凤鸣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道:“我记得那日在集市你与我‘掰手腕’,原本我们势均力敌,你是怎么突然就将我扳倒的来着?”

君黎一怔。“似乎——是因你右手忽然偷袭,我一时情急发力。怎么?”

“便是那时——是我发现你身上杀气最盛的时候。”沈凤鸣道。“虽然是一瞬就消失,不过,便那一瞬你还是挺吓人的。”

“是么……但我自己好像并无感觉。”

“那就是看运气,强求不来了。”沈凤鸣笑笑往他肩上一拍,“算了,反正咱们都是自己非要跳到这个坑里来的,是死是活也就在明日了。”

君黎心里一时也生出许多感慨。他是从鬼门关里转过圈的人,料想沈凤鸣应该也不会没转过。就算是这样,面对这种时候,总还是会有种无法安之若素的紧张。

不过他还是毫不客气地将沈凤鸣一贯过于自来熟的手甩了开,冷冷静静地道:“坑是坑,但我跟你不在一个里,过了明天我们各走各路。”

身周还有几名银牌杀手,待君黎又一个人先行回屋,不觉向沈凤鸣问道:“沈大哥,这个叫‘湘君’的——真是你新收进来的?我怎么觉得他性情倨傲,从不将你放在眼里?”

“我也在后悔呢。”沈凤鸣只笑道。“朽木不可雕,可是后悔也晚了。”

十一月十五,早晨落了些微雨,天色到辰时还没全亮。

但众人都已早早起了,逶迤向天都峰而行。天都是黄山的险峰,陡峭笔立不说,加上这忽然的雨,路滑难行,委实考较人功夫。

但是竟然还有人坐轿前来——君黎在隔壁峰上便远远看到,只听沈凤鸣已道:“那多半是京里派来的宁大人。”

“那轿子旁边作陪的,不会就是你们‘大哥’张弓长?”

沈凤鸣喟然道:“不承认也不行啊。”

君黎就哼了一声。沈凤鸣又道:“你哼什么,换作是你,一样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轿子已没入了雨雾,举目望去,唯见云海茫茫。

“这样天气——他们坐得远了,恐怕都看不清这边打斗。”沈凤鸣说道。

说话间已到了会场入口,原来这会场却是设在一处相对开阔之地,容得下二百余人。那宁大人、张弓长已在高处就坐。

会场门口有人身边堆着一叠斗笠,来一个,发一件。沈凤鸣咦了一声:“这都算好了今日下雨么?还有斗笠发。”

那人便道:“这不是发来遮雨的,是宁大人特特要求,说要每人戴一顶。”

“那敢情好。”沈凤鸣给了君黎一个眼色,意思是你更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了。只听那人又续道:“宁大人说了,待会儿要是上场比武,就都戴上斗笠,谁都不认识谁,全凭实力作数,这样才刺激好看。谁若敢私自将斗笠拿下了,就判作输。”

沈凤鸣嗤了一声,“他想得出来,我看也就是他谁也不识。”

一行银牌杀手皆靠前落座,君黎将笠沿拉低,看对面也走过来一队同样身着黑衣、头戴斗笠之人,料想是马斯一伙的银牌杀手,在与自己一台之隔的地方坐了。

“沈大哥,如今要怎样?”己方一人问道。“若都戴着斗笠,我们先前排好的计划要变么?”

“戴斗笠该是对我们有利吧?”沈凤鸣笑道。“就马斯那个个子,戴个斗笠,他必定视线受阻——不是你们谁买通了宁大人,出的这好主意吧?”

众人一听,脸上也都露出笑意来,“是啊,再说了,马斯那模样往台上一站谁能认不出来,戴不戴斗笠都一样。我们这里大家倒是身形差不多,沈大哥不忙上去,我们先去抵一阵,反正他们看不出是不是你,马斯也就拿不定主意何时上来。”

“就凭你还想冒充了我?”沈凤鸣屈指往他头上一敲。“省省,你们就走个过场,差不多了便下来,晓得么?”

正说时,只闻对面一阵骚动,几人都拿眼角去扫,只见一名身材精瘦矮小的黑衣人也坐入了人群。虽然也戴着斗笠,但当然,人人都认出这便是马斯。君黎的手就不自觉一紧,低头克制时,只见周围人的手垂在凳上,也都握成了拳。

这些人对马斯似乎也都有很深的恨意。他心道。或许他们丧友之痛,也不亚于我。

他不愿多看马斯,捂着斗笠抬目四顾,只见影影绰绰的上首位置上,却有三个人影。若一个是宁大人,一个是张弓长,剩下那个又是谁?

“今天还有什么人来?”他不由问沈凤鸣。

沈凤鸣瞥了一眼他目光所及。“大哥的故交。”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

雨雾竟不见散,反随着那沥沥之声,愈积愈浓,而那雨落得久了,也自然有种沁人的冷,一点点渗进了人身体里,叫人好不难受。

张弓长跟上首两名客人叙话良久,见天气并无转晴之象,也只得向两人告罪道:“天气委实不便,不过敝会这‘四十八任金牌杀手落定之会’,今日还是非行不可了。”

“便请张先生主持,我等便在此观看。”那宁大人甚为客气。

张弓长告礼,随即往前站出,看着下面一片圆圆的斗笠,开始说话。

君黎细看他,只见他人极高极瘦,手脚也长。黑竹会自凌厉以后似乎便是交给了他打理,但近些年也并没什么特别声色,张弓长这个当家的名头反而比不上黑竹双杀在江湖上的响亮。而双杀之中又尤以马斯为耀,江湖中都传言这次马斯任当金牌杀手应是并无悬念了。

只听张弓长先介绍了那宁大人;待说到第二人,君黎却暗自吃了一惊。

“朱雀星使卓燕”——云雾缭绕看不清的背后,坐的竟然是他!这话一出口,座中诸人也都吃了惊。虽然说的是“卓燕”,但大多数人都晓得卓燕如今身份早就是青龙教左先锋单疾泉,用故旧的称谓只为了不要明着引起骚动而已。目下青龙教和黑竹会尚未明着翻脸,但三个月前马斯杀了青龙谷那么多人,难道已经揭过了?凌厉也曾说过黑竹会很可能会与青龙教为敌,在这种微妙的时候拓跋孤仅派单疾泉一人前来——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而张弓长居然也便让他来了,这更有些奇怪。

“你不是说是你大哥的故交?”君黎转头问沈凤鸣。

“哼,是啊。”沈凤鸣低声道。“在朱雀山庄时候的故交!”

“朱雀山庄?张弓长也曾是朱雀山庄的人?”

“朱雀七使,井、鬼、柳、星、张、翼、轸,大哥昔年可是朱雀山庄的‘张’使!”

“难怪。”君黎心中暗道。

只听张弓长又道:“今日召集大家在此集会,固然是要选出我们黑竹一名最当得大任的金牌杀手以填补这么久以来之空白,但大家先稍安勿躁,还须先宣读晋为银牌杀手之新五人。”

便见他旁边过来一人,执卷要读,君黎听身边人哼了一声,道:“他的势力倒愈发大了。”

原来这新晋银牌的五人,竟全数是马斯这边的。其实便只粗看看,便看出对面一群人声势比自己这边大得多。这也难怪,趋利避害原是人本性。马斯功夫硬扎,悍过了沈凤鸣,手底下人也便跋扈些,难免这一边的就要吃些苦头。沈凤鸣知道硬拼不过他,平日里也多半让自己的人能避则避,不令正面相突。但选银牌杀手时可不看你是何人阵营,人多势众、呼声高的,自然便易被选中。

沈凤鸣脸色也沉着,听到念完,冷哼一声:“看来他的意思很明白,不需要制衡,因为今日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就只有一派能留存下来。”

君黎知道他指的是张弓长,心里道,何止不需要制衡,他的态度分明就很明显了。你今天要拿到这位置,难上加难。

五块银色圆牌派完,张弓长又着力陈述了黑竹会近年辉煌之事,将历任金牌杀手细数一遍——这其中自然包括他自己,第四十七任。

“原来金牌杀手便是坐上这当家位置的跳板。”君黎低声道。

“哼,他也不怕扶了马斯上去,回头就被马斯给做了。”一人也是压低声音,显然对张弓长已经不忿。

这之后,才进入正题。

只见那先前宣读银牌名次的人又上前提声道:“大哥原想依近年功绩直接指定金牌杀手,不过为服众意,还是起了此会,以真功夫定乾坤。所有银牌杀手均可凭牌子上台比试,最终胜出之人,即为我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宁大人与卓星使都是本次大会的见证,为了公平起见,上台的诸位务必戴好斗笠,也不必宣读姓名,也省得被人说我们不凭功夫,凭脸面交情!”

这说话的人自然也是马斯那一边的,听在这边人耳里,便知他们是看定了沈凤鸣这里没有能对抗得了马斯的人物。他话音方落,对面便有人将银牌往他手里一交,一跃上了台子,道:“哪一位前来挑战?”

君黎身边有人已经长身而起:“我来。”

君黎微微弯身,向沈凤鸣道:“凭银牌才可上去一战——你的牌在我这里,我们少一块吧。”

沈凤鸣却只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只见台上交手两人十数招便见了分晓,果然对面先上来的只是小脚色,便败下台去。

一时你来我往,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原本银牌杀手到场了十一个,便是对方六人,己方加上君黎才凑到六人,如今对方又一口气增了五个,除开马斯、沈凤鸣与君黎,便是十对四,人数极是悬殊,到得对方第六人上场,这一边的第三人也已落败。

只见对方第六人便在叫阵,己方第四人便准备上场,冷不防沈凤鸣却忽伸手将他手中银牌一抄。

“我来吧,你别上。”

那人便急道:“他们还有好几个,沈大哥这么早上去,岂不是消耗体力!”

“别急。”沈凤鸣笑着道。这擂台是按人来打擂,可不是按阵营。“我们就不上了,我便不信马斯就让现在在台上这人拿了金牌去?”

只听台下果然已经在喊道:“还有没有人要挑战?若是没有,便要褪斗笠、翻银牌定这一位在台上的兄弟为金牌杀手了!”

“你真沉得住气啊。”连君黎都忍不住道。

“怎么湘君大人都这么心急?”沈凤鸣笑道。“马斯都没出现,反正跟你也没关系。”

“不行,沈大哥,再不上去就真的……”他身边人愈急。

“放心,若是我的话,你在场上,我必就不上了;但马斯可不是我——他哪能容别人把这位子拿走,谁都不行啊。”

他话音还未落,只闻一阵劲风之声,黑影一闪,果然对面已有新人立在台上,身材矮小精瘦,果然是马斯无疑。

沈凤鸣冷笑一声:“总算逼得他出来了。”回眼见君黎等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马斯与他自己人的打斗,不觉道:“你们两个看什么,接下来上去的是我。”

“马斯既然来了,当然上去的是我!”君黎道。“我若能杀了他,你再上来,我必会将金牌让给你;我若杀不了他,你再来战他,拿你的金牌也不迟。”

“道士。”沈凤鸣的口气却很严肃。“我可不想靠你一个外人才拿到这位置。你听清楚,我死了,你才准上来。”

“你说些什么,先前可不是这么说……”君黎有些着急,连边上那人也急了,道,“沈大哥,我先上去替你抵挡一仗,你再上来便是。”

说话间马斯已将先前那人击了下去。沈凤鸣觑了时机再不打话,抢先纵身一跃,便向台上掠到。

“你……”君黎拦之不及,只能这般看着他去了,身边之人连连顿足,“明明可以替他挡一挡,这回倒好,竟这么快便生死相搏了。”

君黎也无暇与他说话,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情形。虽然原不在意沈凤鸣的生死,但被他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反不由自主地愤愤然,决定一旦他有任何危险之兆,自己立时便要出手相救,决计不能让他真死了。

斗笠之下,马斯和沈凤鸣的表情都全然看不见,但众人一见沈凤鸣这一掠即至的身形,也猜到是他,大多数都站了起来。

马斯当然一见之下就认出他来,面上狞笑,竟不前反退,一缩身退到了山壁处,忽地双腿在山壁上用力一蹬,借力便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沈凤鸣。君黎看在眼里,心知马斯是一上来便欲借极快地身法来扰乱对方视线与心神。

不能避。他心中暗道。你若避他而不阻截他的身法,恐怕就再也没法拦阻他接下来的步法了。恐怕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撄其锋芒,才将先机拱手让出了——自己如今旁观,倒真可以分析得很清楚。

沈凤鸣对马斯不可谓不了解,当然不会退让,便只在他袭来之时袖中隐剑一拦,马斯身形一转,怪笑一声,攻势未及施出,变了步法,自侧面而来。

看的人都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马斯还是为沈凤鸣。只见马斯还是极快的身法,将沈凤鸣如同裹在一层织网之中,眼力差些的,恐怕看不出他是不断地虚实相依对沈凤鸣周身要穴递出招式。固然沈凤鸣说过马斯的出招不算快,所以这些绝不可能都是实招——可是常人又怎样判断得出那一招实,哪一招虚,哪一招虽虚,却随时要化为实招?

君黎光是看,就在这冷冬看出一身汗来。他还不晓得这一式正是马斯这几个月刚刚钻研出来的“幻风爪”,以马斯从来都喜欢一两招内解决问题的习惯来看,上来就用出这招想将沈凤鸣立毙爪下,半点不奇。

但沈凤鸣在他爪风笼罩之下却并不伤分毫。君黎从来不晓得沈凤鸣的功夫又师承何处,而且他那似乎从来未循常理的出招,委实也看不出来他擅长的究竟是什么——好像肉掌、匕首、暗器,他都有用过,却又都不多;仔细想想,他出招似本就不多,但每每出招,就必然犀利。

现在,他是不是也在等待机会呢?

忽然,沈凤鸣身形拔地而起——“幻风爪”的间隙被他捕捉到,他便立时跃到高处。斗笠遮挡视线,高处之人,占据绝对利处。果然马斯身形便一滞,抬头看准他位置,身体才一弹,这一弹若弹足了,决计比沈凤鸣弹得更高得多。

但沈凤鸣似乎早已有此算计,只见他右掌已出,那一只带着些许绿意的右手掌风,借着下落之力,击向正快速腾上的马斯。

马斯的摔碑手自然不会怕沈凤鸣的掌力,但那一瞬间,他似也看到了他掌心的毒色,面色一变,怪叫一声,一个千斤坠便重又向下坠去,落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追身而来这一掌。

这一下马斯大怒。沈凤鸣这喂毒的掌力也是这几个月新习的,看来两人对于这一战都作了不少准备,而马斯原本对沈凤鸣的掌力全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他逼得这样狼狈一躲,这一怒直连脖子都怒到红了,双手屈指成爪,口中念念有词。沈凤鸣面色一变,只见马斯整个身体变得青筋暴突,也就愈发瘦劲,而那爪尖的指甲竟好似一瞬间长长了寸许,坚而硬地闪着黑灰色的光泽。

糟了啊。他心道。这么长的指甲,可不怕我的毒了。

想间果然马斯恨他这只毒掌,便想以指爪之力,生生将他手掌废了。沈凤鸣袖中暗箭发出,身体一个倒纵向旁边山路之上,只能借着他目力受阻来拖延时间,却不料脚踝一阵剧痛,原来竟被马斯伸长了手臂,那长长的指甲抓到了脚上,虽然人还是翻上了山路,可是那一道长长的口子却是在了。

君黎心中一冷。脚上受伤,马斯步法一起,身形一快,沈凤鸣还怎么相抗?

他不自觉抬手,去扶背后的剑柄,只待一有情况便要出手。只见马斯也一个纵身上了山道。那去往天都峰顶狭小的山道,都容不下两人并排,只见马斯忽整个人加力,如箭矢般就向沈凤鸣射去——君黎心中再颤了一颤。若无记错,义父顾世忠,就是死在这一招下的。

“沈凤鸣!”他失声喊了出口,迈了步子便要追去。身边人忙将他一拉,道:“现在过去,不合规矩,你和沈大哥都要算输!”

君黎却将他一推推开,心道你们输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杀了马斯,只不想见他再在我面前用这一招杀人!可是马斯动作何等之快,他那般距离一耽搁,哪里来得及做什么,沈凤鸣已受了这一撞。君黎心中重重地一沉,顾不得什么便掠了过去,却只听沈凤鸣忽哈哈大笑道:“来得好!”

他一怔,忽然想起那日在山脚沈凤鸣故意不避自己那一剑,以寻得机会击了自己一掌。可是自己是停手没刺他,马斯又怎会留情?你拼死受这一撞以取得反击之机,自己难道还有得幸之理?

他堪堪掠到山道上,只听马斯也闷哼了一声,却原来沈凤鸣果然终于得到机会,击了他一掌。那掌中带毒,马斯退开两步,随即怒而上前,又抓向沈凤鸣。沈凤鸣身体已被他撞得伤重,恍惚间抬手一挡,马斯那长长的指甲径直贯入他掌心。

“喂,你是何人!”台口的人已经开始怒斥忽然跳入阵中的君黎。

君黎没空搭理他,只见马斯手一收回,随即便如电般要捏向沈凤鸣咽喉。他百忙中催动步法——这大概是他学艺以来的极限了——倏忽之间,已挡至沈凤鸣身前,将他向后一挤。

一阵刺痛传来。饶是挤了好几步,马斯的指甲还是在他肩上划了数道口子,衣衫撕裂,鲜血便渗了出来。

君黎忍痛,才及回答台口之人道:“这里胜负已分了,没道理我不能上场吧?”他说着,便将手上银牌向他一掷。

台口之人狐疑。原本人人以为马斯与沈凤鸣一战便是最后了,怎么竟还又有个人?便翻牌一看,更是一呆。那银牌中心,分明写了一个“凤”字。他忙再翻适才沈凤鸣的,却分明又是别人的名字。

“这……你究竟是谁……?”

“你不会看么?”君黎边说着,边觑准了自己人的方向,将沈凤鸣身体一扶一推,凌空抛去。沈凤鸣半声也没吭,究竟是伤重昏迷还是怎样,也已不得而知,只听下面惊呼一声,几个人将沈凤鸣接住。

可是肩膀一股绞痛忽然随着血液直流胸口,一时心脉如沸般痛楚。君黎惊觉——马斯的指甲上——对了,他的指甲刺破了沈凤鸣的手掌,自然也带了沈凤鸣的掌毒,如今划破自己肩膀,也即是说,自己也中了毒。

马斯凝力不动,显然也是中掌之后,对毒性惊疑不定,似在悄然运功逼毒。君黎却早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心道只要能杀他,就算我毒发而亡又如何——而且正因为中了毒,才必须更快地速战速决。想着已经拔剑,第一式剑光就兜头向马斯洒去。

马斯从来都是抢得先手,这次被对手先出了招,心头大忿,“嘿”的怪笑一声,也不再顾忌中了毒掌,手指一曲,就向君黎抓到。

君黎对今日之局也已经想了很久,早料到他会用这招来抓自己咽喉,原是故意在剑光中留出中路少许破绽,待他手刚伸出之际,忽然招式加快,便削向他前臂。

马斯常用的伎俩,便是攻敌必救,令人没有出手还击的可能。但如今被君黎抢先动手,却竟反被他攻己必救。他固然强悍已极,但还没想就这样被绞走一条手臂,百忙之中指掌一坠,挟劲改拿君黎手腕。

他这只手上劲力君黎领教过,自是半点也不敢冒险让他沾到分毫,忙也肘弯一沉,横剑封住他攻势,借着自己站得高,身形也比他高些,叱道,“退!”便欲将他力压而下。

谁料马斯矮小的身形极为灵活,忽然往他剑下钻过,整个人竟倏然就移动到君黎面前,那一只长长指甲的手已经再度抬起,无论是被捏到还是划到,恐怕都是非死即伤。

君黎一颗心快跳出了腔子,运起步法向后疾退,但竟被马斯就这样贴身而来。这一下一个退得快,一个却如附骨之蛆般甩脱不掉。君黎明知对他尤其不能一味闪避,但当此情形,竟没有打破此局面的办法。

——直到他忽然想起临走时五五硬要送给自己的那管机簧器筒。

下面的人早就看得目眩神驰,尤其君黎一退便是沿着狭窄的山道退向峰顶方向,云雾缭绕间,两个黑色的影子快到看不清。众人都离了原来的位置,到了山路下,伸长脖子去瞧。忽然只听马斯暴喝一声,身形向后激射而出,下面人都“噫”了一声,以为君黎出了什么奇招,但细看之下,却好像并没什么。

只有君黎知道这器筒形式大于实质,装的也根本是伤不了人的碎石细沙,只不过他按动机簧的一刹那,马斯自然大吃了一惊,一个倒翻就让了开去,那被逼到极处的凶险总算就此消除。

凶险暂消,他头上冷汗才来得及冒了出来,想起五五说“送你救命用”,当时自己不觉什么,可是如今看来,还真的如他所说。

他还未及喘息,马斯发现上了当,早是勃然大怒,头一低,身形又如风一般旋了过来。

不错,这便是他杀死顾世忠,又重创了沈凤鸣的一式。君黎正面对敌,才看清他一瞬间竟如将身体旋成了如同一根钉子,便这样撞了过来。但看清的一瞬间,人已到了面前。如受此击,自己势必也要重伤。

君黎脑中忽然回忆起凌厉的话来。“这世上没有一个招式是全无破绽的。”

这句话曾深深震撼到自己。自己原以为武学高手便能做到无懈可击,可是依照凌厉的说法,破绽一定是有,只在于对手是否能觉得出来,是否能抓得住机会。“快”是一种掩盖破绽的方式,“杀气”是另一种。马斯似乎对此中关键极为了解,所以他的招式,几乎无人可破。

“有破绽就必有破法。”凌厉的这句话,倒也暗合师父曾说的:命中有一劫,就必有一劫的解法。只是太多时候,解法却可遇而不可求,纵然知道是有也未见能找得到——就如现在。

但是这三个月来苦练力、练气、练步,看凌厉出招、攻击他、避让他——最终不就是为了让原本根本无法对抗的事情成为可能?三个月虽然很短,但君黎从不怀疑自己练功的扎实。马斯这一招的确很凶,但就在自己吸了口气的一瞬间,他冷静下来。

纵然真的将自己旋成了风,都会有风眼。何况这扑来的究竟只是肉身凡体。

那一本已经看到烂熟的剑谱,真正的应用真的不多,但是在最最危急的时候,君黎还是毫不犹豫地回想起凌厉曾这样形容过那一招:

“……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

当自己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时,自己的眼、耳、心、手,都会变得极快,而对手的动作就会显得极慢。君黎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这一招能不能彻底击败马斯,他都必须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为!

在众人看来,这一切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马斯的动作就已经没人看得清,更没有人看清君黎是什么时候、怎样出的招——这瞬间过后,只听马斯怪吼一声,那狼奔豕突的整个身体顿住了,咽喉上一个小洞,忽然汩汩流出血来!

但与此同时,君黎身体陡然脱力,也再按捺不住汹涌泛上的毒意侵蚀,一口鲜血突如箭一般冲出口腔,喷在地面。他低头去看,那血也已经变了颜色,红得鲜艳,一点都不真实。

他用手中剑支地才勉强站立。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一个“凶招”,就算没有中毒,这一式也已经将他身体抽空。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此刻的感觉竟是浑身剧痛,痛到要散了下去,便一刻都不能多忍。

可是马斯中此一剑在喉,竟然未死,一双眼睛看着君黎,面上的表情竟然是种愈发嗜血的诡异。只听他忽然狂笑,那“哈哈,哈哈”之声,在场闻之无不变色。

“我想起来了……”只听马斯声音枭然。“我认得你!嘿嘿,你竟然没死,你竟然还没死!”

君黎身体无法动弹,神智却还清醒,一颗心沉了下去。这一凶招,凌厉从没准许自己用,也许是知道自己还力所不逮。他也说过,这一招过后,“如果对方未死,你就要死了”!

只听下面的喊声已经此起彼伏。众人当然不晓得君黎此刻已极为虚弱,接近废人一个,沈凤鸣这边的喊声更是高涨,便有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喊道:“杀了他!快杀了马斯,给沈大哥报仇!”

君黎心里一惊。“给沈大哥报仇”?沈凤鸣他……难道已经……?

他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见一群人围着沈凤鸣,有好几个仍在边抹眼泪边喊着“沈大哥”。他脑中忽然涌上来一大片空白,也不知一时间是什么样的感觉——沈凤鸣那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心里忽一阵发痛。

沈凤鸣,他应该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他也许本可以不必死的。他本可以让自己、让别人先上场的。他……甚至本可以不必来趟这趟几乎是必输的浑水。

可是,他竟死了。与自己无关吗?有关吗?他真的说不上来。毕竟,这是在自己的面前,眼睁睁看着的一切;毕竟,在这十几天,他们是同一阵营——虽然他从未承认过。

他只知道自己原以为再无力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又握紧了。身体依然痛楚,但不知为何,周身忽然涌起一股气息——就如那日在避让凌厉的第一百招时一样,是那种,激得他要长啸出声的气息。也许这是种悲痛吧——是种只有在悲痛时才会涌出的力量,是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忍着身体剧痛,抬剑,指向马斯,冷冷道:“认出我了是么?好好记着是谁杀了你!”

马斯显然受伤也已重,却仍笑得癫狂,怪声道:“想杀我?哼,你杀不了我,就凭你,杀不了我!”

只见他忽一个窜身,竟越过君黎头顶,向山顶而去。连君黎都一怔,不明白若他还有如此余力,又为什么不对自己出手。

他便也转身,却只见马斯已极快地窜至没影。但这天都峰就此一条道,君黎拖着身体也便追上去,张弓长也未料今日之事大出意料之外,双足一顿尾随而去,下面的人更加忍不住,都一拥而来,挤着抢着要上去看,连坐在高处的宁大人都已探头探脑,可惜已然是看不见。

君黎在接近峰顶处才见马斯身形,只见他已一瘸一拐过了那人称“鲫鱼背”的极险处,一个转身,狞笑道,小子,有本事过来。

今日落雨,“鲫鱼背”上滑不沾脚,君黎猜得出若自己追过去,马斯定会在半途袭击自己,而那时恐怕稍一不慎,就要跌落这万丈深谷了。

他便停留在这一端,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决意要取性命的仇家。马斯捂着胸口,想来那毒掌终究是很不好受;咽喉处的剑创虽然看着不大,但血并未停,越流越多,看着几乎有些恐怖。君黎分明记得自己这一剑刺到很深,而马斯非但未死,还兴奋非常,原本似乎对中毒未解有些顾忌的表情也一概消失了。

果然是个怪物。他心里想着,这却也是种对自己深深的嘲讽和怜悯和哀叹。这么多人都命丧在这个怪物手中,这样的人早该死了,早该有人来杀了,却容他活到今日。若与他同归于尽便能除去他,我又犹豫什么呢?

他一咬牙,身体腾空,便向前踩出。马斯诡然一笑,双手一张,爪带阴风,便也向这险处迎来。两侧都是空空山谷,一人站立尚且危险,两人争斗,自然步步惊心,但马斯似乎犹有余力说话,只听他挑衅道:“嘿嘿,小子,你可不是第一个来找我报仇的,但必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不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的,因为你根本杀不了他!”后面已经有追上来的人嘶声喊着,“湘君兄,杀了他,杀了他给沈大哥报仇啊!”

这个时候听到人叫自己“湘君”,原该是哭笑不得的称谓,但心里竟然有点悲戚。现在自己动作已经很滞重,马斯强弩之末却仍然目带精光,好像随时准备着择机噬己。君黎心中苦笑,想着算了吧,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原也想好与他一同坠下这万丈深谷,报了义父的血仇,也不算枉了这条性命。

主意已定,他忽然左臂一抬,准备硬生生受马斯一掌,一缠住了他手臂就拖着往下跳。眼见马斯手掌已经抬起,那一掌刚刚击至,忽地一口浊血喷出,吐了君黎满胸。只听他狂叫了一声,原本精光暴射的双目只一瞬时就黯熄下去,但手犹自用力,似要用最后的力气拖住君黎手腕。

君黎只觉手腕几乎要断了般的痛,而马斯身体摇摇欲倒,像随时就要拖得他一起坠入那万丈深谷。众人齐声惊呼,但在场这许多人,谁敢来阻上一阻?谁又有这个本事来阻上一阻?

便是这将倒未倒之际,君黎右腕忽被一个人抓住。他不及细看是谁,先借力保持平衡,才回过头来。

——“单先锋?”

得知他在场时,他从未想过单疾泉会对自己有任何帮助——因为,第一,他应该根本猜不到这个斗笠下的人会是自己;第二,他应该根本不愿出手帮自己,尤其是,青龙教只来了他一个人,他绝对不会想因此得罪了黑竹会。

张弓长面上果然已经露出不满之色,勉强道:“四哥,你说了不插手,怎么……”

“我不插手,他们两个都死了,你的金牌杀手算谁的?”单疾泉并没回头,只将君黎先拉回平地。

马斯也已经借力回来,一离了“鲫鱼背”,他右手仍未放松君黎,左手却立刻屈指成爪,便袭向君黎半转未转的胸口。

但君黎只是一转身——那始终在右手未曾松开的长剑,便这一转身,深深没入没头没脑扑来的马斯胸口——连君黎自己都吓了一跳,以至于松开了剑柄,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杀过人。他终究没杀过人。而这一次明明白白的一种“杀死他了”的直觉笼罩下来,让他一时间,真的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还是……恐惧。

马斯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人慢慢软倒,委顿到了地面,血更加汩汩地流出,整个天都峰上,一时间静谧一片。

其实并不是静谧的,因为雨还在下。就算是毛毛雨,下得久了,也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声音,细密却挥之不去。

便有人蹲下检视马斯身体,隔一会儿才慢慢起身,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君黎已然完全虚脱,长剑既已脱手,他最后一分依托似也消失,身体晃了晃,也向地下摔去。

那宣布之人咽了口唾沫,忽然高声道:“还有没有哪一位要上台挑战?”

一时人群里轰然一响。君黎已经晕迷,这个时候上台挑战,岂不是不战而胜?这种好事也会有?马斯那一伙的银牌杀手还有好几个没上过场,但是碍于方才一战的惨烈,一时间也都不敢吱声。

宣布之人似乎十分着急,暗使眼色。便终于有一人站起来道:“我来。”

“不要脸!”这一边便有人骂出口来。

“哼,不服气你们也可以上来试试啊。”那人迥然无愧,上来见了君黎倒在地上,手中亮出短枪,便向这毫无还手之力的身体刺去。

“住手!”便有人亮出兵器拦他,一时两边便要混战起来。

“够了!”张弓长忽地喝道。“你们还把我这大哥放在眼里吗!”

众人才各带忿忿地退下,等他发话。

“把人都带回下面会场去!”张弓长沉着脸道。

一时搬马斯的搬马斯,背君黎的背君黎,都沿着陡路下了天都峰。已有人向那宁大人报了情况。那宁大人听说马斯身死,似是十分不悦,已经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等着张弓长到来,便沉着脸道:“张爷,先头说好的似乎不是这样吧?”

“宁大人有所不知。”一边单疾泉开口道,“比武之事,结果本是难料,此次固然与原先计划有所偏差,但也许未尝不是好事。”

“哼,好事?我倒想晓得回头见了张庭张大人,你们要怎么解释!”宁大人仍然看着张弓长。

张弓长便与单疾泉对视一眼,后者压低声音,道:“宁大人,借一步说话。”

宁大人“哼”了一声,也便与他走到一边。

单疾泉低声道:“宁大人,您不晓得,其实这次事情,是我们特特安排的。”

“你……”宁大人惊怒道,“你们难道不晓得上头便是看中了马斯的本事?如今他做不了金牌,上头对黑竹会恐怕就没什么兴趣了!”

“对黑竹会有没有兴趣还在其次,但是马斯这个人若留着,反而要对上头造成威胁,那就不只是有兴趣没兴趣的问题了。”

“此话怎讲?”

“宁大人大概也晓得,但凡做了金牌杀手的,几年后往往也是黑竹会的当家大哥。但是马斯这个人野心却大,他第一步做了金牌杀手,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下一步马上就要对弓长下手。他下手的狠毒,宁大人也是晓得的,弓长武艺虽高,却也未必防得住他。自然了,黑竹会易主,对朝廷算不了什么,但是朝廷重用黑竹会,马斯又做了黑竹会首领,他再下一步又是什么?自然是想将宁大人,或者张庭张大人取而代之。虽然二位大人功夫盖世、又守备严密,未见得会受他之害,但时时防着此人,却着实不痛快吧?说句实话,若非他是这样的人,宁大人以为弓长他何以肯忍痛割爱?实在是此人已经露出端倪,欺人太甚了!”

那宁大人听得将信将疑,道:“但是有此决定为何不先告诉我?”

“马斯此人勇悍异常,手下也多,这里进进出出大部分都是他的爪牙,就连抬轿的都是,不是我们不想说,实在是没有机会啊!”

“哼,不管怎样,如今他死了,你们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交差!”

“宁大人也不必太担心,能杀得了马斯的人,怎会是平庸之辈,这新的金牌杀手,论武功必在马斯之上的不是么?”

“那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戴了斗笠,我也还不晓得。”单疾泉有模有样地说着,便回头道,“劳烦,将那最后一面银牌给我看看。”

便有人依言将银牌送来。单疾泉翻过来看了眼,道:“就是这最后一人了,这里刻了个‘凤’字,想必他便是黑竹会赫赫有名的沈凤鸣了。”

“沈凤鸣?”宁大人皱眉。“好像听说过……”

“宁大人少涉江湖,都知晓这人名字。他其实是与马斯齐名之人,相信张庭张大人也必不会不知。而且此人比起马斯的好处,是一贯看淡名利,从来不结党营私,您瞧瞧他明明功夫胜过马斯,却在黑竹会被他压得这般,就晓得是了。相信这般向张大人回报,他应不会有所怪责吧?若真有甚事,便说是我卓燕力保的,让他找我就是。”

宁大人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方定,道:“好罢,你们都是朱雀大人座下,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将此事回报给张大人。”

单疾泉一笑:“有劳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似乎此次金牌之选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一些不入流之辈想要趁沈凤鸣疲劳之际捡现成便宜,恐怕一会儿弓长要让我们两个仲见定夺,宁大人可千万别再让宵小得了逞。”

“这个自然,还用你说!”宁大人不悦道。“已经没了马斯,若连这个凤什么的也没了,我这颗脑袋还要么!”

单疾泉便不再言语,转身回到张弓长一边,向他点一点头。

只听张弓长便咳嗽一声,便道:“各位,今日黑竹大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已然尘埃落定。他说着,将手中一枚银色圆牌举起,道,便是最后上场的沈凤鸣!”

就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刚才最后上场的分明不是……”

“圆牌在此。”张弓长打断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其他人?”

“我……”

“两位仲见也都看见的,对么?”张弓长又道。

单疾泉便微微颔首,又道:“宁大人想必也看见了最后那块银牌是沈凤鸣所有的?”

“不错。”宁大人道。“此事已无疑议,我也将据此向朝廷回报。”

那人便闷声没了话。只听宁大人却又道:“但这新任金牌杀手,可能与我朝个相?”

所有人都不自觉去看君黎。可是他苍白着一张脸,根本还昏迷不醒。

但是他身边却站起一个人,掀去斗笠,也一样面无血色,伸手按紧了身上创口,一瘸一拐地便往上走。

“宁大人抬爱。”他开口说道。“沈凤鸣在此谢过。”

“沈大哥……”他身后诸人都是面有忧色,却只见他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

“你就是沈凤鸣?”宁大人道。

沈凤鸣就微笑了笑:“如假包换的。”

马斯那边的人群中早有一阵窃窃私语。本以为沈凤鸣多半已经丧命,却没料还好好站在这里,而他又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沈凤鸣,没得可辩。

宁大人不甚懂得武艺,却也假惺惺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沈公子年纪轻轻,武艺不凡,日后还多有借力之处。待我回报张大人、朱大人,必有赏赐!”

“不敢当。”沈凤鸣客气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天寒地冷,又碰上下雨,实在是过意不去。”

宁大人便大度地一挥手,向张弓长道:“张爷,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不过我听说金牌真正授予的仪式,却要到淮阳金牌之墙?”

“正是如此。”

“那里我便不去了,先替朱大人、张大人恭喜张爷、沈公子。”

张弓长与他客气几句,宁大人便要先回城去避风寒。张弓长遣人送他下了山,那一边沈凤鸣是支持不住,早被好几个人搀扶着,又坐在一旁。

马斯这一边的人因没了首脑,茫然无主之下,便准备各自下山。却不料张弓长回过头来,低吼一声道:“谁准你们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马斯一死,纵然之前势力再大,如今也尽向沈凤鸣一派偏斜,难道张弓长也要说些什么?

却不料张弓长是走到沈凤鸣这一伙人处,冷言道:“凤鸣,此人究竟是谁?”

他瘦长的手指指处,当然是君黎。

“是我新收进来的人。”沈凤鸣道。

“哼,新收进来的?为何你的银牌会在他手里?”

“那是因为——他的还没铸好呢。”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外人?”张弓长阴沉着脸道。“黑竹召开大会,从来都不能有外人入内,你私自将外人带入,原是死罪!今日事已至此,看在朝廷的份上,你的事先不谈,但此人非死不可。”

“大哥,你先听我说……”

“都给我听着!”张弓长已经提声,沈凤鸣话被打断,众人心中也一凛。“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对任何人泄露半句。马斯便是死于与沈凤鸣的对决,而这身份不明之人,根本未曾来过天都峰,都晓得了么!”

众人齐声应了。张弓长又道:“凤鸣,你若肯将此人杀了,我便当此事未发生过。”

沈凤鸣愣了一下,忽然按住伤口,牙齿抽着丝丝冷风,“大哥,我……我浑身都痛,现在站着都没力气,要杀人,实在有心无力啊……”

“你别忘了!”张弓长厉声道。“你的名字刻上金牌之墙以前,我仍然可以随时废除你这身份。你若不动手,我便让这位置再空三年!”

沈凤鸣咬了牙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弓长,你不必逼他。”单疾泉忽然道。“这个人的身份,我知道。”

“四哥?”张弓长回过头来。

“或者不如说,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也是我要此人杀马斯的——你可有什么不满么?”

“你说什么!”张弓长震惊。“四哥,我信你不会害我,但此事是……是怎么说?”

“很简单,马斯杀人偿命。我要他的命,但我也不想当面与你翻了脸,所以我让这年轻人替我动手。”

“你……这么说你是奉了拓跋孤的命令而来?你说你只是想借此机会与我叙旧,只是个借口了?杀人偿命么?哼,是,我晓得,马斯在青龙谷杀了拓跋孤不少人,但你们难道不晓得规矩?杀青龙教的人不过是他的任务,有本事拓跋孤就去找背后金主。寻依令而行的杀手报仇,算得什么名堂?”

“你也晓得他的任务是杀青龙教的人?那么他杀了非青龙教的人,被寻仇是不是天经地义?天下人谁不晓得顾世忠早就离开青龙教多年?马斯胆敢将他杀了,便该早有觉悟!”

“……就算他杀了顾世忠,顾世忠既然不是青龙教的,拓跋孤凭什么管?凭什么来讨说法?”

“我有说过是拓跋孤派我来的?”单疾泉冷冷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顾世忠是我的什么人?”

张弓长身躯一震。单疾泉娶了顾世忠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但从来印象中这对翁婿不和,未曾想过他会为顾世忠来讨说法。

这样一想他便语塞,又道:“那沈凤鸣呢?你说你逼迫沈凤鸣将这人秘密带入——你又怎么逼迫他法?”

“你让沈凤鸣抬手掌给你看看就晓得。”

沈凤鸣一直沉默,因为他晓得单疾泉说的并非真相。但是忽然说到此节,他也大概明白单疾泉的意思了,便将右掌抬起,稍稍催动毒劲,掌心中隐隐的绿色便泛了出来。

张工长皱眉道:“你说——你向凤鸣下毒?”

单疾泉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已经不必要回答这样明显的问题,只向君黎一指道:“总之,这人是我派来的,我便要带走。弓长,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马斯杀我岳父,不给我面子在先。”

张弓长却有些恼羞成怒之态,咬牙道:“你别欺人太甚!四哥,我素来最不愿与你为敌,但如今这里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这么说你还想困住我了。”单疾泉微笑。“劝你三思而后行,毕竟这是在徽州,徽州谁势力最大,你心里清楚。我若今日不能回青龙谷,那么你们这里所有人,也就不用想下山了。”

他停了一下。“何必呢,弓长,我们不必闹得如此。如今马斯人死也死了,而我只是要带走一个于你无伤大雅的年轻人。这样,我来作保,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半句——毕竟这事情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的,对么?”

张弓长眼神在君黎和沈凤鸣身上来回转动,犹豫未决,最后还是看定在沈凤鸣身上。沈凤鸣与他目光对视,心里一沉,猜想他必定是要作出让步了,但这口气无处可撒,大概还是要撒在自己身上。他晓得单疾泉是君黎姐夫,想必今日拼着与张弓长翻脸也要救他走,但自己和他可无亲无故,他说一句“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的”来替他开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接下来恐怕也只能由自己自生自灭了。

他就把心一横,道:“大哥,此事事关重大,我——有些话先私下里跟你谈谈。”

张弓长便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单疾泉已经看到他面色不豫,心念一转,提声道:“弓长,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宁大人马上要回京回报是我们两个合谋杀了马斯,推了沈凤鸣上了这个位置。若你现在又将沈凤鸣推了下来,宁大人这里你恐怕要自己想办法解释。”

张弓长恨道:“你管得太宽了吧!你的人你要保,现在连我的金牌人选你都要保?”

“我不是在保他,是在保你。”单疾泉道。“怎么决定,还不是看你么。——若你不介意,我带那小子先走了。沈公子的解药,回头让他到青龙谷找我要。”

他似模似样地说完,已经走到君黎身边。沈凤鸣的人都不敢拦他,向旁退开。只见君黎唇齿带血,面容惨淡,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将他架起。

马斯的人却没那么沉默,便将去路一拦,道:“大哥,不能放他们走!”

“让路吧。”张弓长低低说了一句。众人一愕,虽不情愿,也只能退开。

只有沈凤鸣在心中暗暗称奇。这个单疾泉,半招未出,全凭巧舌如簧,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竟然就生生化解了这一段危机将君黎带下了山,还顺带让众人都以为自己真的被他下了毒。

扶着君黎往山门的方向走了半程,离开黑竹会众人的视线,单疾泉才算是松一口气,斜手去搭君黎脉门,看他伤势,只觉他体内真气时有时无,顺逆冲撞,加上还有中毒之相,情形并不妙。

他就只好在一处平地放他下来,掌运真力,顺他肩上穴道导入,助他理顺气息。中毒虽深,但毒性似乎并不算太恶,他也便先未强逼,只将他外伤简单作了处理。

隔了一晌,君黎总算醒了转来,只觉身体麻麻的,头脑也有些混沌,慢慢才认出单疾泉来。

“单……”

“先别说了。”单疾泉见他醒了便道。“我们先下山,省得黑竹会的人改变主意,又追了来。”

“马斯呢?”君黎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死了吗?”

“你自己杀的人,自己不晓得?”

君黎嘴唇轻轻颤着,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抬头道:“那沈凤鸣呢?他也死了?”

“你希望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毕竟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也杀不了马斯,总觉欠了他很多。”

单疾泉微微一笑。“放心,他死不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真的么?”君黎总算松了口气。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深谢单疾泉今日救了自己一命,见他漠然不应,便又忆起在临安时那匆匆一面,他曾经对自己投以的冷言。

“我……万没料到单前辈会为了我出面。”君黎赧然道。“你是怎样认出我的?”

“我不是来了才认出你。”单疾泉道,“我是为你来的。”

“为我来的?”

单疾泉哂然道:“若不是在临安的时候,凌厉为了你的事情好说歹说求了我一个早上,我是不来趟这种浑水。”

君黎心中大震,颤声道:“是凌大侠——他托单前辈来接应我?”

“晓得应该感恩戴德谁了吧?”单疾泉睨了他一眼。

君黎讶到口不能言,心中却在翻江倒海。凌厉为自己求人,单疾泉更为自己涉险——自己何德何能令他们如此?

他不晓得单疾泉除了看在凌厉面子上,也为了妻子顾笑梦。虽然君黎与顾家脱离关系,但单疾泉晓得顾笑梦究竟还是挂心这个弟弟。若被她知道自己明知君黎有险却听之任之,恐怕她有得好难过了。

而且,话说回来,不论如今立场,自己跟张弓长昔年交情还真的不错。也难怪凌夫人这么肯定地说,单疾泉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了。

“我只能送你出山门,你还是要自己回城。”单疾泉道,“我今日须得回青龙谷去,否则教主真会带人来这里寻事了。”

“你来这里,拓跋教主也是知道的对么?”

“他现在没立场来找黑竹会麻烦,但心里当然对马斯还是恨意非常,这次算是借你的手报仇。如果张弓长胆敢将我怎样,他要挑黑竹的立场便有了,我估摸着他现在正巴不得早点天黑——若天黑了我没回去,这山门大概就要被攻了破了。”

“单先锋不希望如此?”君黎问道,“我听凌大侠说,青龙和黑竹之间,原就很快要有纷争……”

“但我不想日后被人说纷争是因我单疾泉而起,这引线还是换个人来做。——等回了城,你趁早找一处避人耳目的地方,自己运功将身上的毒逼出来,否则毒性附得牢了,就麻烦得很。”

说话间远远已能看到山门,忽然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喂!”君黎心一提。这是沈凤鸣的声音。两人转过身,只见好几个人陪着一个跛着腿的沈凤鸣,而他连跳带跑追上来,喘着粗气,咳嗽着道:“你们……咳……你们走得倒快!”

单疾泉抱臂笑道:“沈公子来得才快——看来你跟张弓长谈判得不错?”

沈凤鸣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单先锋,恐怕我也就讨不了好去,这个人情是欠下了。咳,如今黑竹大会已竟,我……也要准备下山去,若单先锋放心,能不能将这个——嘿嘿,就这个人,咳,交给我——他中了我的掌毒,惭愧,此毒功我习练日短,原是对付马斯用的,还没有现成,咳,现成解药,得花点时间才能帮他解毒。”

单疾泉道:“不耽误你去淮阳刻金牌之墙?”

“大哥答应让我休息三四日养伤再启程。”

单疾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该养养伤。”又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那个,单前辈。”君黎忙叫住他,低声道,“能不能劳烦你件事——别把我杀了马斯的事情告诉我姐姐、姐夫?”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你姐姐?”单疾泉皱眉看他。“您宁愿她认为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想叫她担心,今日山上的事情,就只有单前辈清楚,只要您不说,她也不会知道会与我有关。最好连拓跋教主也别告诉,免得我姐夫也晓得了。”

沈凤鸣已道:“奇了,湘君大人,你莫非不晓得单先锋就是你姐夫……”

“‘湘君大人’算是个什么称谓?”单疾泉特特打断。

君黎却已经一呆:“什么,单先锋是……?”

沈凤鸣被单疾泉打断得一怔,接口道:“是……你姐夫……的好朋友啊。他晓得的事情,你姐夫必定也晓得。”

单疾泉却反而失了笑,淡淡道:“沈凤鸣,希望你担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恶可以发生得略晚一点。”

沈凤鸣还未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单疾泉只道:“失陪了。”倏然转身,便已离去。

君黎和沈凤鸣都是受伤的身体,哪里还能及得上,只能站在了原地。沈凤鸣先前跑得太急,现今身体的不好受,只怕还远胜君黎,这一下单疾泉一走,他绷不住,就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当真没事吧?”君黎皱眉看着他。“我先前听他们都哭得惨,还道你死了。”

“嘿嘿,那是我故意让他们哭的。看不出来,湘君大人,你还挺关心我,受宠若惊啊!”沈凤鸣说着又狠狠咳了两声。

“故意让他们哭?为什么?”君黎不解。

“我是猜想着你这个人的杀气往往要到受了刺激之下才会忽然涌出,便装一回尸体,试试看咱俩交情够不够了。”

君黎苦笑,“你让我在你死了才上去,是不是也是觉得……也许你死了,我的杀气便会被激出来?”

“你还记得我死了你才能上去,那会儿是全忘了吧?我拼着那一击,只是想让马斯中毒的,谁晓得你会冲出来,连你也中了毒,差一点就全然白搭了。走走走,要给你解毒,还有得麻烦。”

“我没事,倒是你活着就好,不然虽然杀了马斯,我心里也不得安生。”

两人便走着,沈凤鸣又道:“说到马斯——方才已经检视过他的尸体了。说来真是有点难以想象,他的致命伤,分明是你刺在他咽喉的那一剑,可是他中了那一剑之后,还跑了那么多路到峰顶,又跟你缠斗那许久。难道一个人的‘气’真可以盛到这般,便在明明应该是死了以后,还犹能反扑,一直到所有的‘气’都消失殆尽,才忽然倒地?”

“因为他是个怪物吧。”君黎也不无后怕地道。

“对了,还有件东西给你,你要就做个纪念。”沈凤鸣说着,掏出又一个银色圆牌,上面还有血迹殷然。

君黎接过,呆了一呆。圆牌的核心,刻了一个“马”字。

“你……给我这个牌子做什么?”

“作纪念啊。”沈凤鸣耸肩。“原本么,想着你或许需要这个去跟顾家交待,不过刚才听你好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那就随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君黎看了他半晌,方道:“谢谢,沈公子。”

“哟,学会跟我客气了。”沈凤鸣正笑着,忽见山门处怦怦两下,升起来一颗讯号。

“有人闯山?”沈凤鸣狐疑。“怪了,我们都要撤了,现在来人?这可不妙,兄弟们,我可没力气打架。”

但君黎已经站在岩边,远远看到了闯过山门的人,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是她?”

沈凤鸣到他身边一看,也怔了一下,“你跟她说过你要来?”

“我去瞧瞧。”

沈凤鸣见他当先而去,就一笑,“湘君还是向着湘夫人啊。”便也抢上前去。

远远而来的正是秋葵。她轻易闯过了守山门的几名卫兵,便上了山道,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面氤氲雾气里下来这一大群黑衣人。

她立时全神戒备,等到了近前,别的还没见,先忽然认出的,正是那个那日在客栈践辱自己的沈凤鸣,这一下又惊又怒,手中四根丝线倏地飞出,就向沈凤鸣身上抽到。

隔了近半个月,君黎都快要忘了她还跟沈凤鸣有这一段旧隙,更忘了自己换成这样装扮,秋葵未有准备一时认不出来。这一下她眼里便只有这个一直要杀了泄愤的恶贼,偏偏沈凤鸣真的是手脚身体俱伤,哪里挡得了这样彪悍的四弦齐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细线入肉连声音都没有,沈凤鸣左颊、左颈、左上臂、左前臂一起溅出血光。隔衣的倒还罢了,脸上与颈上那两道,快得连痛楚都还没传到,皮肉已经忽然绽开。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忙喊道:“秋葵!”也亏得这一喊,秋葵吃了一惊,手上劲力减弱收止,否则那直是夺人性命的出手,就算不削下沈凤鸣半头一臂的,也剜下几块肉来。

她才顾得上在人群中寻找这熟悉的声音的来源。君黎已经往前面一站。“是我。你怎么上来了!”

秋葵一怔。他——不似他,却又的的确确是他。他穿了一身她从未见穿过的黑色衣服,头上没有了道髻,代之以寻常的束发——别人的寻常,却是他的不寻常,他比她认识的他,少了那齐整时的内敛,更像多出了一点入世的情怀。苍白的脸色显得他唇色罕见地红,但细看,那是被变了色的血浸润过的颜色——他受了伤,而且是很不轻的伤,毋庸置疑。

“你……是你么?”她喃喃地道。“你受伤了?”

“没事,而且,我本也准备下山去找你了,怎么你却……”

“这疯婆娘是谁!”沈凤鸣身边人却已然按捺不住。沈凤鸣被这忽然一抽之下,左边身体这四处伤口此刻一起溅血剧痛,加上先前的伤,那是话也说不出来,差一点连呼吸都要没有了,众人当然着急。

“你怎会跟他在一起!”秋葵回过神。“是他伤了你么?放心,既然让我找到了他,我必杀了他!”

“秋姑娘,等等。”君黎身形仍然挡着。“我的伤与他没关系。他受伤也已很重,你暂且放过他,我慢慢跟你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不是知道我非杀他不可么!放过他——下次又到哪里找他?”

“那么你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君黎一急,忽地提高声音。

秋葵倒是吓了一跳。君黎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严厉的口气对她说话。“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这些字词如果不是出自君黎之口,一定会被误认为是吃了醋的小情人在发火,就连沈凤鸣身边那几个杀手都有这样错觉——就连秋葵都快要有这样的错觉,因为他现在,从哪里看,都不是一个道士,不是个出家人,一贯温清的面容错搭了今天的强硬表情,朦胧冰冷烟雨又错搭了他不无狼狈的微微斜乱的发。秋葵,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能回想起今天的自己,那一定也是错搭了才会一瞬间就怦怦乱跳的一颗心。

君黎听秋葵一时没了声音,便向身后道:“你们快将他送去城中治疗下。”

“可是……”秋葵见沈凤鸣等真要这样走了,又不由咬紧了牙,只是碍于君黎这样的态度,强忍了,只在沈凤鸣路过自己身边时,狠狠地道:“给我记住,我迟早会取你性命的!”

沈凤鸣这次脸上眼中已经没有戏谑的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已经笑不出来。深到几乎见骨的伤在身上,他全部力气都用来抗拒痛楚,才不至于嘶喊出声。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余力,大概他都会要对她回以——那在她看来,罪无可恕的那一种侮辱的——笑。

回过头来面对君黎,秋葵才见他的表情缓和一点。

“我……是来找你的。”她轻声地说着,甚至一时不敢与他对视。“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君黎的声音,回到了一贯的语气。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秋葵口气又理直气壮起来。“要不是我今天看了你的信,我都不晓得你竟妄想杀马斯!”

“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慢慢跟你说吧。”君黎指指山门。“万一上面再来人,就不好走了。”

两人回到客栈。恍如隔世,但他真的回来了。摸摸怀里,那个银色的、刻了一个“马”字的圆牌还在。这该算是他的战利品?杀了他,报了仇,他没什么遗憾了。可是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回想起来,仍然如同一场恶梦。

我做的究竟对不对?他问过自己。可是想到义父顾世忠,他便已说服了自己。对。我做的这一切,都对。

他在路上慢慢将来龙去脉告诉她——以,张弓长那个版本。在他的叙述中,他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而真正杀死马斯的人,是沈凤鸣。

——反正秋葵也不会相信凭他能杀得了马斯。

“所以你就不让我杀了沈凤鸣?”秋葵克制着自己语气。“就因为他替你杀了马斯?但这可是两码事,先前你不是明明也说,要替我找回公道的吗?”

“你已经伤他很重了。”君黎道。“沈凤鸣他……算不上是个恶人。我晓得你受了他轻辱,但那日他也答应过我了,说今后再不犯你。毕竟……他没真的做些什么,罪不至死。”

“你……”秋葵实是想象不到他的态度会有这样变化,一时失语之下,忽地冷笑了声,点头道,“好啊,‘他没真的做些什么’——你的意思是非要等到他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才能杀了他是不是?哼,顾君黎!你果然也是男人,你便偏帮男人,你怎体会得到我心里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我告诉你,我……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报仇,这事本也轮不上你管!”

她便夺门而出,一时气愤下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给君黎的伤担心了一路,本来还想帮他疗伤的。君黎也是不愿在她面前显得太过虚弱,但这口气哪里还留得久,见她如此,也实在有些气急,想要追去,反又喀出口毒血来。

他没办法,自点心脉周围三穴,防止毒性入心。可是中毒已久,他已是头晕目眩。而沈凤鸣也不晓得被带去哪里了,如今不知人又怎样,就算想解毒,也不晓得要怎样解。

他只能依照单疾泉所说,自己试图运功逼毒。可是心神总是不那么宁定,他想着不晓得秋葵是不是一怒之下径直跑出去找沈凤鸣了。这城里就这么大,沈凤鸣受了重伤,又被六七个衣着醒目的黑衣人围着,太过引人注目了,秋葵要找到他,太容易了。如果动起手来——他们人多,秋葵却下手狠辣——两边大概都要受伤。这又怎么办?自己是没有立场去拦她这举动,因为那日连自己都对沈凤鸣说过,“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可是明明两边都是他如今不愿看见出了事的,这般放任下去,也决计不是办法。

他心烦意乱地睁眼,下了床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心里苦笑。果然好人很难做,在这世上要多管闲事,到最后,多半就是个恶人了。但就算要做恶人,总也比看谁死了好。

秋葵果然已经不在房里。他上街还没打听几下,就已经听到前街传来一声窗棂断裂之声,随即是杯盏花瓶之类掉落碎裂声,有人动手间呼叱喝诧声。君黎忙忙赶过去。只见那也是间小客栈,声音传自楼上一间房,楼下围了不少人,都莫敢靠近。

君黎无奈,双足一顿,飞身上了二楼,果然秋葵已经与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处。

“闹够了没有!”君黎硬生生夹入战阵。“我跟你说过了,暂且不要来找他的麻烦,你非要现在来么?”

两边都是一惊收力。秋葵本就心中忿怨独自出来寻仇,忽然又被他所阻,一腔愤怒愈发涨满胸臆,恨道:“你不帮我就算了,现在还来拦我!”

“这话倒应我说吧?你不帮我疗伤就算了,现在还来害我?”

“我怎么害你了?”

“我身上中了毒只有沈凤鸣知道怎么解,你非要杀了他,那等同于杀了我——明白么?”

秋葵一怔。“此话当真?”

“这种事也好骗人么。”

秋葵撤手道,“你怎么不早说。”

君黎原是知道说她不通,也只能拿自己来威胁了。不晓得为什么,虽然并不是说谎,这么做却让他生起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来,就好像……是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关心。

秋葵只是凝神看着他,半晌,方生硬地道:“等你毒解了告诉我。”便转身就走。

几个黑衣人这才松弛下来,有人便上来道:“湘君兄,若不是看在她是你夫人的份上,我早就下重手了!”

君黎一愕转身,道:“什么夫人,她不是我夫人。”

“沈大哥特地交代我们的啊。”黑衣人奇道。“他一开始就说她是你的夫人,说看在湘君兄的面子上,如果她来寻麻烦,也不要对她无礼。真不晓得她跟沈大哥有什么样深仇,这样伤了他还不够,还是一上来就要取他性命般的凶悍,我们没办法,只好跟她动手,不过也没伤着了她,你就放心好了。”

君黎有点哭笑不得,走近去看躺在床上的沈凤鸣,只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这样近看他的新伤,他才觉出惊心动魄来。伤口还不敢掩起包扎,上了药粉,但仍有浊血不断渗出,要有人不断擦去。便是打斗的这会儿,他血已经又流了满脸,连脸孔的轮廓都要看不清了。

“这样下去不行。”他皱眉道。“找大夫了吗?”

“已经找了,应该快来了。”黑衣人道。“原本若只是外伤也不至于如此,但沈大哥今天吃了马斯一撞,我方才瞧了瞧才知他内息涣散,如今内外伤反都加重了。这伤别说三四天了,就静养一个月怕都好不了。也不晓得马斯的人会不会趁机来寻仇,真是要愁死了。”

“不是说还要跟着你们大哥去金牌之墙的吗?要不要让他早日跟你们大哥会合,自然可保他无虞。”

“话虽如此,但先前跟大哥约了三日之后才见,大哥也就趁这段日子自己去办点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见。”

君黎一皱眉,看着沈凤鸣,喃喃道:“别好不容易夺得了金牌,回头你却伤重死了。”

却见沈凤鸣面上微微一动,勉力睁开眼睛来,弱声道:“是谁咒我……”

“你也晓得有今日,往后收敛些,别没事寻岔子,报应来了命都要掉。”君黎似乎是在责备他,但面色还是不无担忧。

沈凤鸣累得眼睛又闭了上去,嘴角微动低声道:“原来是湘君大人来了——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教训我。”

“是你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挖苦我。”君黎无奈道。

听沈凤鸣半天没动静,他心里略急,去摸他额头,才觉滚烫。

“烧得好厉害。”君黎吓了一跳,连自己声音都哑了。

“沈大哥方才就开始发烧了,所以我们才急。”黑衣人忧心道。

“死不了。”沈凤鸣又微睁双目,吐了三个字,又道,“哎,左右现在也无事,道士,你附耳过来,我将运功解毒的法门告诉你。”

“这点毒我还撑得住,你就不用现在来……”

君黎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沈凤鸣说着“死不了”,但心里其实定也担心这次会活不了性命,才想将解毒之法告诉自己。他心头忽然一阵心悸难过,竟忽然想流泪。

沈凤鸣又没了力气,闭目不语。君黎慌忙伸手去扶他肩窝穴道,想要以内力助他挺过一阵,但一触到他身体,只觉气息阻涩难进,连他的脉络走向都摸不清了。

“怪我,都是怪我。”他忍不住垂泪道。“我没料会弄得如此严重,早知我就……”

“是该怪你啊。”沈凤鸣竟又谲然一笑,“你若对湘夫人好点,你说她还会来找我么?”

“秋葵她——她一定也是不知会弄成这样。我……替她向你赔罪,请你们几位,都千万莫要怪她。”

正说着,总算有人喜叫道:“大夫来了!”君黎忙站起让开床头,回身只见进来的老大夫白发苍然,赫然是先前见过的、程平的外公关老大夫。想来这一带也就是关老大夫享有盛名,遇到这样重的伤,也只能请他过来。

君黎不便与他照面,好在关老大夫第一眼目光扫过没认出他,他就沉默避去了外面。

少顷,待一人送着关老大夫出去了,君黎才回屋。

“湘君兄方才去哪了——还以为你走了,本想让大夫帮你也看下的。”一名黑衣人道。

君黎摇摇头,“他怎么样?”

“大夫开了两个方子,说先压一压高烧,若情形还好,就接着服另一帖药。但前提是——他得先肯将自己身上毒解了。”

“毒?”君黎疑惑。“他身上也有毒?”

“就是沈大哥练的那个毒掌,跟湘君兄你中的毒是一样的。”黑衣人着急道。“我也是听大夫说了道理,才晓得沈大哥练这毒掌有多伤身。他是参照以往所知的一些毒掌练法,每日在自己手掌上洒上少量剧毒药粉,一边逐步增加身体抗毒之性,一边习练掌法。但这些毒最终都还是积在身体里,沈大哥以往没怎么接触过毒药,这么几个月,哪里能真正抗得住呢?这毒的效用,除了让人心神恍惚,就是减缓人血的凝固,让人一旦有了创口,就血流不止。所以马斯中毒之后,中了你那一剑之创,才一直流血;沈大哥先前身上的外伤还好,但被那婆娘——那位——不晓得是不是你夫人的——伤成这样,就是致命的了。如果不能解了毒,他血行不足,就算烧退了,也会再行反复。”

君黎又去看沈凤鸣,只见他伤口都包扎了起来,人却还是这么醒着,张嘴像是微微透着气。

他当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只咧一咧嘴,微声道:“我是真没解药。再说了,开玩笑,解了毒我不是白练了?”

“不解毒你的命就没了!”君黎愤愤道。“就算没解药,你不是有解毒的办法的么?”

“运功解毒的办法……咳咳,如今就算想解毒,我哪有这力气。”

“那你告诉我,我帮你运功。”君黎道。“反正你本来就要告诉我的,不是么?”

沈凤鸣像是无奈,也只好道:“那行,你……听着。”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君黎依言而记,依记而试,依试而行,果然寻到了诀窍,原来是顺着毒性,依照毒在体内的行路之径顺导,比自己强行逼毒好过百倍。运功两重,他将自己和沈凤鸣体内之毒尽驱,才总算能摸得出了他气息脉络走向,还想运力帮他缓解内伤,自己却已无半分力气了。

他只好休息。药已煎好,黑衣人端来给沈凤鸣服了,只见他不多时呼吸渐沉,便熟睡过去。

君黎到窗前透气,大概自己也是体力耗得过剧,一股冷风吹来,竟不由打个寒噤。天色原本就昏昏沉沉,此刻接近黄昏,雨仍未停,更加阴冷难受。

“湘君兄辛苦了。”黑衣人便来道谢。

“我……不叫湘君。”君黎才有余力澄清这件事。“我叫君黎,三个月前在鸿福楼,我们应该见过。”

黑衣人一愕。

“等下若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也要告辞了。”君黎道。“我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人,但……难得能认识诸位,也算是幸事。以后也许没什么机会相见,诸位都请多多保重。”

黑衣人似含惆怅,一时室内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说沈凤鸣高烧略退,君黎才松一口气,拖着疲累的身体离去。

天色黑了。他走得很慢,不经意间,又摸到了马斯的那面银色圆牌。前面,再走不远,就是顾家大门。

依依稀稀间,他觉得天空中落下的细物已经不只是细雨,而夹杂了微雪,飘飘忽忽,好像吸透、凝住了天地间所有寒意,纷纷洒洒。斜对面那间他曾在二楼悄悄看着顾家的茶楼也早早关门了,唯余冷清,静默。一切,真如在昨日,却又如隔世。自己从顾家大门冲出来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那天后,他一次也未敢从这门前经过,连靠近都不敢,连看着都觉羞愧、内疚。如今那一切全都淡了,谁欠谁什么,谁该为谁做什么,忽然全都消散了。马斯死了。他跟这个地方,是真的完全割断了。

他轻飘飘掠上了对面的屋顶,从高处看着里面大大的,却空落落的天井。借着顾家夜灯笼的些许微光,他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雪如同无数的灰尘一般不停扑落下来,将这个夜都扰得变了颜色。

银色圆牌么……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圆牌,随后,向着顾家的方向,轻轻将牌子抛了出去。一道弧光落在天井之中,他听到轻轻的一声“叮”响,是青石地被击中的声音。

“什么人?”宅院里立时有了反应,不多时,火把已将天井照得通明,君黎看到顾如飞走了出来,火光在他脸上闪耀着,好像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交替。他的目光定在了地上的圆牌上。君黎看见,他将圆牌捡了起来,然后,面色变了。他知道,他认得出来。他也一定知道这圆牌上的血迹代表了什么。

“是哪位英雄!”顾如飞声音一下哽咽了,举牌向夜空四处抱拳。“哪位英雄,请出来一见!”

没有声音。静谧的夜,除了雪,除了越来越大的雪,什么声息都没有。

顾如飞喊了三遍,无人应答。他也知道这留牌之人是不会出现了,屈膝及地,高声道:“英雄替我顾家报此大仇,请受如飞一拜!”

天井里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

君黎没有出声。——若你知道你此刻倾心倾身拜谢的是你如此厌恶的我,如飞少爷,你会怎样?他心里苦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夜暗里滑走。

他不想接受他们的拜谢。他也不是来接受他们的拜谢。

转过长街,他慢慢走着。雪正在愈变愈大。他抬头,仰望深黑的天空,不知道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是不是能够因为仰望,就不再流下。

【一折完】

夜色重得快要将人压垮,而在这样的夜里一身黑衣的,又是什么人?

还好这件黑衣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回的虽然不是家,但客栈大堂的温热也足以瞬间融化了覆在他头发和肩膀上的薄薄雪晶,把所有的寒冷都腾成一阵淡淡的轻雾。

他显得很疲累。正在关门的店伙计看到他,就愣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十几天前他走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样青透失血的脸色,这样疲倦消生的脸庞。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他还是露出喜色来,道:“客官回来了!”

这个黑衣人就也对他回以一笑——原来穿着这样一身黑衣的人也是会笑的,并且一笑起来,那张脸就一丁点儿冬夜的冷峻肃杀之气都看不到了。

他笑得很温暖,就像生来就是这么让人温暖。

“对了,客官。”店伙计搓了搓手,指了指大堂的角落。

昏暗的角落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被黑衣人目光移过来,她才站了起来。跃跃光影中,看得出她的窈丽与高挑。

他走过去。

“你回来了?”——她将语调沉到最冷最淡,说的却是一句明知故问。

“嗯。这里太冷,我送你回房去。”黑衣男子却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不问也知道,她是特地在等自己。

她却哼了一声。“我等你到现在,今天的事情,这样就想算了?”

黑衣男子一怔。“哦,今天……对不起。”

轮到她一怔。她还没有开始发作呢,他今天样样阻止她、态度在她看来狠恶得很,她还没有一一声讨呢,怎么他就……这么快就说了句“对不起”出来了?

“那时候——没办法。”他低低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定是憋闷、委屈、难过,只愿现在跟你道个歉,能让你好过点。”

她一下子就完全没了话,在这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那些言语,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对不起什么,你以为我在生气?我看是你——你这样小心眼,必定还在生气我今天不给你疗伤,你装什么大方!”

黑衣男子却摇头。“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时只是说说,没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称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试探性地去触了触他肩上被撕了几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还好,真没事,真不用我帮你疗伤?”

黑衣男子摇头。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点没话讲了,转了转脸,“那——我可以去杀沈凤鸣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变色。“你还是非杀他不可?”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杀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气,但可没说能原谅了他,这是两码事,你总不会分不清?”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临安么。在去临安与杀他之间,你觉得杀了他更重要?”他反问。

“两件都重要,但他现在人就在徽州,我为什么又要放过?”

“可是他不算是个恶人,我与他相处这一段时间,他帮过我很多,为人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没关系啊!顾君黎,你不要再说了好么?好不容易气平了,我可不想就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她叫做顾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说着,语气第一次没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然而,竟连沈凤鸣一行人也不见了。问了才知昨晚就已走了。店家自然也高兴这瘟神般的几个人去别家,当然不会多问去了哪里。

君黎将城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一无所获,一时站在街上,倒茫然起来。自己既然找不到沈凤鸣,秋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的。但他知道秋葵不是轻易罢休的性格,依照几个店家的说法,秋葵一早也像自己这般,一家家找过沈凤鸣的下落。昨天听自己说了沈凤鸣夺了金牌之位的事情,她如果真的赌气,说不定一口气去跑去淮阳黑竹会旧总舵,等着他前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算太糟了,更怕的却是她找不到沈凤鸣,就转身一个人去了临安——江湖中事,这姑娘还多少能应付;要是去了京里寻事,那只怕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君黎才心烦。淮阳和临安,根本是两个方向,不晓得她去哪儿,自己便不知该往哪边行动。想着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圈,他忽觉一股风息自身侧袭来,下意识沉肩一避,脚步一错转身。

身后那人原是要拍他肩,被他避过,不觉一愕,道:“君黎兄,是我。”

君黎才见正是沈凤鸣一伙中人,心头一喜道:“正想找你们——你们怎么搬走了?”

“我们到底不好太招摇,搬去了别处避避风头。”

“今天那姑娘有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我们住得偏,她找不见的。君黎兄不是跟她一路吗?”

君黎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能带我去见见沈凤鸣么?”

那人犹豫一下,答应道:“好——待我采办完了东西带你去。”

君黎谢道:“有劳了。”

没曾想,沈凤鸣一行人新的住处,竟在自己曾与凌厉住过那小楼的同一个镇上。问了才知这镇子竟是昔年黑竹会不少人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沈凤鸣原本卧床未起,见到君黎,倒是立刻坐起来了。

“你——就是你吧!”他一见之下就恨恨地道。“我花了多长时间练的毒掌,谁准你趁我一时糊涂,就将毒解了?”

君黎见他精神已经不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毒掌这功夫不适合你,你换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才遣退了众人。“昨日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今日怎又有事了?”

“这个嘛……”君黎皱着眉头。

“嘿,湘君大人也会支支吾吾?”

君黎只得道,“其实还是先前那位姑娘的事情。今日一早她不告而别,只留下个看不懂的信。我想着她多半是因为昨日的不快才离开,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因此若找到你,想必也能找到她。”

“哦,湘夫人走了?”沈凤鸣似乎很感兴趣。

“不是什么湘夫人,她姓秋。”君黎表情有些不悦。

“我晓得,听你叫她秋葵了。”沈凤鸣笑道。“但我偏是喜欢叫她湘夫人——湘夫人为了要杀我,竟肯离了湘君——这罪过大了,可不好随意扣在我身上。”

只见他说话间似乎想笑,奈何颊上那道伤实在太长太深,连笑都没法笑得出来,面部一动之下,反而又痛得厉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按紧了包扎,才把这么长一句讲完。

“不是这么说,毕竟原来跟她说好了要帮她个忙。”君黎却没心思开玩笑,将临安之行一事也说予他,又道:“先前也给她算过一卦,看出来她若独自行动,九死一生,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她来找你了。”

沈凤鸣还是捂着脸,道:“你不是说她留了封信?写了点什么?”

君黎便将信封取了,打开了信口让他瞧那一段树枝:“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沈凤鸣也是皱眉:“这是什么?”便伸手将那树枝拿过来,凝目看了半晌,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叹道:“说你笨,你到今天都不开窍!”

君黎一怔,“你晓得她意思了?”

沈凤鸣便将那树枝举高,望着他,悠悠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君黎便接口道,“心悦……”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便停了口,目光撞上沈凤鸣的目光,面色已经僵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两句歌,他还是知道的。便只说出口两个字,他像是一下子吓到,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沈凤鸣用鼻子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到今日都没发觉?”

君黎还是愣愣站着,半晌,才喃喃道:“沈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却大……”

见沈凤鸣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申辩道:“但我……我是个道士啊!她——她又是什么样的姑娘——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她也明知我是个出家人,怎可能会有如你所说的这种事。”

沈凤鸣睨着他道:“你这些理由与我说也没用,关键要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不可能一无所觉,仔细回想下便知道是不是我在开玩笑了。”

君黎是在努力回想,但这样的冲击太过突如其来,他脑中一时纷乱一片,连回想都变得寸寸零乱。第一次与她在两浙路上的小茶棚相遇,他就插手管了她的闲事;第二次在白霜坟前再次偶见,他却偷听了她与别人说话;第三次她到顾家对面的茶馆见他,他正在满心犹豫,下不定去顾家的决心;第四次她在鸿福楼顶出手帮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根本斗不过对手;第五次就是半个月前的重逢了,他只记得那时自己打断她唱了一半的一曲《湘君》——便这样短短的几段遭遇,何时有过令她钟情的可能?

他还是摇摇头,头却已经埋进手里去了。

“湘君大人,你就承认了吧。”沈凤鸣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却连听都不肯听半句。怎么,现在晓得了?不敢说话了?把人气得跑了,竟还好意思出来找她——哼,找到了她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特意避着你了,你还要把她拉回来,每天拿这身道士装扮在她眼皮底下折磨她?”

君黎呆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闷闷地道:“那我要怎样?”

沈凤鸣凑近,“你打算还俗么?”

君黎径直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沈凤鸣直起身。“千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君黎怏怏道:“但我也不想她一个人身入险境,没人照应。”

“哼,有没有人照应又怎样?说到底,如果你从没打算还俗入世,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吧,否则你照应得了她一时,却迟早害苦了她。不过若是我啊——嘿嘿——有这样好事管它什么修道不修道,趁早收下了。——你别想不开啊,真的不还俗?”

见君黎不语,他又道:“自然了,这女人是有点不好惹,不过也只是对我这种恶棍、淫徒之类,对你这样的‘心上人’,那定是——”

“好了,别说了。”君黎抬起头来,哑声道。“大概我真是命中注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你这话便有些欠打了。”沈凤鸣愠道。“你要真想不开,直说你不喜欢她,也没人说你不对,谁还能逼一个道士去为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还俗?什么命中注定的说辞,就未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道。“……算了,这个也解释不清。我是一贯没朋友,但秋葵——我还是当朋友的,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意她的安危。——我未见得非要像你说的那般,得还了俗才有资格在意她的安危吧?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为什么走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总不能丢了她不管吧!”

沈凤鸣听得有些不耐,挥手道:“哎,你不用跟我解释,作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总之,跟我有关的就是——你现在晓得她走了原因统统在你,黑锅不要扣在我头上就行。”

君黎看着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对了,你们黑竹会——是不是收钱就能办事?”

“只杀人,不办别的事。”

“那次你在鸿福楼,不就是‘办别的事’?”

沈凤鸣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想雇你做件事,你如今升了金牌,要什么价?”

沈凤鸣眼珠一转,已经将手抬起来。“免谈。”他立刻回绝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自己不好意思再跟她照面,想找我去临安照应她?我可没那么多条命!”

“你只要暗地里护着她就好,不必跟她照面。卦象说,有人陪她同行,就会化险为夷,说不定都不需要什么出手。”

“如果只是暗地里,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沈凤鸣道。“反正只是不让她再见到你,你见了她,还不是一贯的心如止水嘛!”

君黎便语塞。

“再说了,我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少说要一个月。”

君黎只好道:“我知道是我欠考虑,我……但你方才也说……唉,那我究竟要怎么办?”

沈凤鸣强按着脸哈哈大笑道:“湘君大人活到今日,大概还不晓得情为何物,这便乱了方寸了。既然这么没头绪,依我看,你便拿出你的老本行来,推一卦看看她到底会去哪里,先找对了方向,才好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君黎便依言,拿了签筒出来,想着秋葵的去向诚心摇了。

“怎么样?”沈凤鸣伸长脖子道。

君黎仔细对了卦象,方道:“看起来——她杀你之心比去临安还是切得多了。”

“意思是?”

“两天内,她可能要向西北行——意思就是,可能真不去临安,先要去金牌之墙埋伏你。”

沈凤鸣瞠目,“我看她是被你伤了心,所以才非要找人出口气吧。”

“你这口黑锅也别胡乱扣在我头上。”君黎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担当些。”

沈凤鸣指着自己脸上伤道:“我担当得还不够?”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又道:“她不去临安,也没什么好高兴。若胆敢出现在金牌之墙,我大哥可不是好惹的。”

“我暗中与你们同行。”君黎想了想道。

“你?你更要躲远点。大哥对你更耿耿于怀,上次是迫于无奈,若再发现了你,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停了一下,“这样吧,你若真担心她,自己先去淮阳。她在城中找不到我,肯定以为我已经动身,估计会尽快上路追赶;我几天后才动身,途中碰不上。”

“那也好。”君黎算了算日子,“半个月之后,也便是十二月初一,你总可以到了吧?我在淮阳的陈州等你消息。”

他便与沈凤鸣约定了见面的地方与暗记,又说了些旁的,末了起身告辞。沈凤鸣却忽地叫住他,“道士,我要提醒你一句。”

君黎听他叫自己道士,料想是认真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若你够巧跟秋姑娘再打了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否则你到头来却还是要负她,害她再心伤一次、比之今日更是百倍之伤,你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君黎异样地看着他,“轮不到你教训我吧?”

“你……”

“我说得有错?”君黎理直气壮。“我也要劝你,如果再跟她打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说半句轻薄的言语出来,否则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沈凤鸣少见地被逼到无话。君黎临出门,忽又一停。

“对了,那个玉扣还你。”

沈凤鸣扫了他一眼。“算了,不用了,你作个纪念吧。”

“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信物么?”

“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分辨立场的东西。”沈凤鸣懒洋洋道。“只是如今马斯也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

“还是还你吧。”君黎将玉扣轻轻一抛过去。“就算卖了也值点钱。”

沈凤鸣一笑,把玩着那玉扣道:“晓得我对兄弟好了吧?这可比马斯那吝啬鬼发什么铁戒指开销大多了。”

“我晓得你有钱。”君黎微微皱眉。“我倒好奇,你接一单生意,到底会开多少价?”

“反正凭你一个穷算命的,一定请不起就是了。”沈凤鸣抬手还是将玉扣抛回给他。“所以你就拿着吧。”

君黎没再推辞,接在手里,挥一挥道:“那多谢。走了。”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并非饭时,加上二人,这一层一共也不过四桌。紫棠面皮的还在骂咧,白生面皮的还是不无警觉,先拉了他一拉,将众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坐定。

紫棠面皮的便笑道:“冯哥,你担心个啥,这事儿闹这么大,早传沸沸扬扬了——你道还有谁会不知?”

“便算人人皆知,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说。”

秋葵心中好奇,心道我却是什么都不知。将目光漫过去,只见那紫面汉子手里拿着一卷白色小绢,上面似乎写画了些什么,心中想起方才听到他们在楼下说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暗道他们想必是在找人,那绢布上应该是人像。

只听离自己近的一桌两个中年男子已经讨论开了,想必也是看见了这两名官差,才提了话头。一个年更长些的叹道:“也真是庆幸我们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岂不是连城也进不得、家也回不得了?”

另一个也叹道:“真不晓得那两个少年犯了什么样事情,要闹得这样天下捉拿——真要捉拿也就罢了,却又不见将捉拿公示贴出来,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搞得人一头雾水。”

“是啊,所以才闹得一团乱,好几个县为了领功随意捉拿十八岁少年去交差。哪晓得到了京里,一下子是十几个不相干少年,这不就穿了帮?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些作假的都给斩了。”

“我倒关心那些少年放回来了没有?”

“就算放回来了,也是可怜。”年长些的道,“上个月我弟弟从老家来投靠我,跟我说了个事——本来我们那子桥镇打了仗之后也没剩多少人了,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更是少之又少,一整个镇子也才找出两个,但便那样都没放过。你晓得,那两个官府说要抓的少年,一个是左手没有小指的。子桥镇那其中一个少年,便这样生生被斩掉了一根手指去冒充!这也就罢了,听说到了京里,却得知原来京里的大人们,手上却拿着两个少年的画像,是有样貌的!可不是谁都能顶替!那押送人去的可凶残啊,竟将两个孩子的脸活活砍毁了交差!这可不是活见鬼?有一个没挨得过三日,便死在京里了,还有一个,后来放回来了,但……便放回来又如何?”

另一个听得怒,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咯作响,道:“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了!便金人的残暴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年长的忽然脸色一变,将他手一按。他一抬头,只见那紫棠色面皮的官差已经走了过来,往边上一站,道:“两位知道得不少啊!”

两个中年人似都有些怕,年轻些的便壮着胆子道:“我们说的也是实情!”

“嘿,没说你说的不是实情!”那紫棠面皮的官差反而在他们边上坐了,回头招呼自己同伴过来。

他同伴面色却阴晴不定,虽然也过来坐了,却道:“叫人看见我们和闲杂人等谈论这般事情,脑袋还要不要?”

“这一片就派了我们两人,谁个告状?真有旁人倒好了,老子还用跟你跑那深山野岭!”紫面汉子不满地吆喝了两句。

白面官差还是将另两桌看了看。楼上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名孤身公子哥儿,这一边坐着的是秋葵一人。不过两人不知是否心照不宣,脸都向着别处,看也没看这四人一眼,好像漠不关心。

白面官差便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可是张大人听说也离了京。他最近为这事儿又在到处跑,谁晓得哪天也来了这里——我们行事小心些为好。”

“我要是张大人啊,我定往那舒服的地方去,谁要到这不尴不尬的地方来?”紫面汉子说着,又转向两个中年男子,道:“你们还知晓什么,说说?”

年长的咳了一声,道:“官爷休要打趣我们,我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你方才说的那事儿,我都不知内情,也只听到些皮毛,砍手指的事情是有,那个将脸砍毁之事,委实吓人啊。”

白面官差就哼了一声。“砍手指的也是没心智的,砍了也不过是新伤,你道张大人傻子看不出新伤旧伤来?”

“这我就不明白了。”另一个中年男子道,“明明京上有画像,又怎么不贴出来?搞得下面乱七八糟,尤其这些打仗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地方,这些小官小吏,都想争了功好调到好点的去处,就做出这样昧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道这画像那么容易拿吗?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一开始却是没有。”紫面官差就将手上绢布拍到桌上,“不过依我看来,这说不定也是哪个邀功的胡乱编造、胡乱画的,皇上不晓得怎么的就信了。”

只听两个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少年人——”

“怎么,见过?”

“不不,不是,只是,这个少年人——”那年长的说着,指着其中一人,“我可没见过生得这么俊俏的少年郎,便是在画里,也嫌好看得过了头。”

“是吧?你也觉得这画得太过假了对吧?”紫面官差便道。“所以我们怎能找得到人,唯一的线索,便也是这两个少年里的一个是左手没了小指的。原先一条线索找一个人,现在一条线索却要寻两个人。也难怪有人想四处拉人冒充了。冒充不了那左手天生没小指的,另一个总好冒充了吧?”

秋葵听几人说得热闹,偏过头来,也想往他们桌上的画上偷眼去瞧。但画还没瞧到,先看到的,是坐在另一边那孤身公子哥儿,竟也将将转回头来,也要偷觑那画儿。两个人都没瞧到画像,却先见对方目光过来,都像没料到似的目里一缩。秋葵忙转开脸去。她素来是表现得万事不萦于心,漠然视世的态度,若被人看到她也会偷看这闲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尤其是,自己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误会成是听到了“俊俏的少年郎”才转过头来要看的,那不是羞煞了?

她正越想越难过,忽然只听凳子移动声,已经有人站起身来,只听那紫棠色面皮汉子道:“左右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哥,瞧你年纪也不大,要不左手伸出来让我们瞧瞧?”

她才回过头来,只见紫面官差已经向那公子哥儿行去。这公子哥儿看上去的确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俊目挑眉,称得上是个俏生少年。秋葵这回是去看他的,不过因为紫面官差人已走开,桌上那画一眼得见,她心头便一怔。

画上这两个少年,她都见过。在那日的鸿福楼上,她都见过。

她原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的人,但那个矫健少年,她记得是凌厉自黑竹会众人手里连同顾如飞一起救回来的,是以有印象;那个俊美少年,她记得是第二日早晨发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何况那发了寒病的少年委实是生得太美,她一见之下也觉惊奇,而这画又的确将颜色夸张了两三分,也难怪他们要说假了。

便再将目光转回到那边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得不听话地将左手拿起,给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无缺,并无短少什么指头。紫面官差也不过例行公事,便作罢回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准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确生得好看,甚至这正面忽然一对之下,竟有种不协调的媚然。她还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媚然来,就算像画上那少年这么完美的长相,都没这种媚然。

她忙将视线垂下,少年正在收回的左手,落入她的视线。他的手指好细好长,这只手竟也是这么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铁戒指,像是压抑住了本应更为炫然的光亮。

只见这手在桌上一撑。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经站起来,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动——就连那代替道别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个很少能被人动摇心旌的人,但这少年公子的一颦一笑里竟然好像带有种特殊的蛊惑。她只觉得自己脑中好像一阵留白,待少年下了楼,她忽然一激灵,才清醒过来: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掺杂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对江湖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为魔音也是魅惑之学,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晓。这少年所用的,看来竟似是与泠音门原属同源不同支的“阑珊派”心法“阴阳易位”中的惑术!

好在他似乎恶作剧的成分多过于认真。但他又为何故意对自己这样恶作剧?难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当日君黎一样,就此猜出了自己的来历?阑珊派与泠音门失联已久,也一样久不闻于江湖,这少年年纪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只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楼去,却只见市集渺渺,再无此人踪迹。

虽然失察之下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但经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总是堵着君黎的那般情绪竟也被冲淡了些。跟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缘分?如果是的话——那么也许原本这世上的缘就很多,是自己太强求了。

她在城里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又采买了足量的干粮和用品,才算将去江北的准备都作完。明日便从西门出发,不去芜湖,直接往西北方向过江,经巢湖、安丰过淮水,再经颍州、项城,便能到陈州了。

数来,途中也尽有些大城镇,可是那些在战乱中墙崩渠枯的城啊,经年战乱的血腥和尸臭味大概都还没有散尽吧;若还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为宋人的自己,只能做贼似的从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与沈凤鸣已经商议好了暗号,不需要像秋葵一样,在陈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墙的所在。

陈州虽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但正因此,这几年的战火并未烧及。城中居民金宋混杂,冲突倒算不上很多;虽然城池有些颓落之象,但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太多,陈州,还算很好的了。

距离十二月初一还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来了,多半也是驻在这城里,是以虽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墙,却很小心翼翼地在城里找了找秋葵的踪迹,只是,两日下来,暂无所获。

他也就有点颓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应是在这附近有两三日了不错,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第三日还是继续去寻。

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官兵四处搜拿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消息,他晓得便是程平与无意两人。自当日从徽州快马逃跑之后,两个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听凌厉推测两人已到了淮阳金境,他说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来,还真是如此,在长江以南,捉拿的声势最大;过了江就弱了些;过了淮水,就几乎没了动静;似这陈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里敢来?

但凌厉能想到的,那个叫朱雀的就一定也会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迟早也会派人过了淮水。从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个月过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过不好年,谁又愿意这般?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狗吠人奔,却原来是金兵跋扈,一队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摊欺民,好不趾高气扬。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见得多了,闹事的是宋兵还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这把剑也是当时伸手管了闲事,从一个宋兵手上夺来。不过陈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军营驻扎的,若要在这里管闲事,代价或许会很大。君黎便只得先冷眼旁观,暗道他们不伤人也便罢了。

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个少年在一处摊头挑水果,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儿打扮,身材很瘦,从侧影看全然弱不禁风。金兵这样一整队那昭赫赫的气势一路滚过来,摊主早便吓得弃摊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这般情形吓住了,竟就站着动也不动。

君黎便待上前两步将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却见少年拿着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着一枚铁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铁戒指——是巧合么?便再细看那少年,他手指虽瘦,但一直抬着橘子的手,却连颤都没颤动一下。

君黎便收回了步子,暗道,险些被你骗过了。既然是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处理这局吧。

也许是自己的“杀气”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觉,侧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转过,君黎见他唇齿间露出微笑,虽然一瞬脸即转走,但这笑的不平常已扑面而来。

他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好重的邪气。

一队金兵已到了面前,那少年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可巧便避开了一应推搡,也没如旁人以为的跌到泥里去,却也没如君黎以为的,给金兵什么好看。一队人远去,少年才将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将那摊主翻倒的竹篓儿都扶起。那橘子滚了满地,君黎也便去帮了拾,只听摊主连声说谢谢,又不无担忧地道:“公子方才怎么都不躲,还算运气好,没被他们伤着了。”

君黎这次仔细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铁戒指,随即抬眼看他脸。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是正面目光相对,君黎一怔。

原来适才觉出他面上的不协调与不平常,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奇异的一笑。

也因为——这少年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亏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这才没被这女扮男装给骗了。但甚至连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想着自己会否看错——因为,她真的扮得太像。

这少年——或者说,少女——还是继续买了橘子,起身便离去了。君黎想着那铁戒指,心道马斯的人也来到陈州,莫非是为了妨碍沈凤鸣来的?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武功深浅也是难测,还是留心些的好。想着便蹑起步子,远远缀着她而去。

只见少女又去药房抓了些药,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门,她左顾右盼了下,似在寻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君黎顺着去看,只见前面不远处迎过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令他心头一震,几欲叫出声来:这不正是无意么!

还未张口,无意的声音先喜道:“公子总算来了。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君黎心下却感不妙。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会的人,黑竹会与朝廷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程平与无意又是朝廷着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认识,而听无意的口气,似乎还很信任她——君黎心里暗叹,心道一个连男女你都没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只听那少女道:“倒没什么麻烦,药我都抓好了,公子带回去吧。这还有些橘子,也一并给你。我这几日都住在陈州,若有要我帮忙的,来浮生客栈找我就是,我叫娄千杉。”

无意便连连道谢:“娄公子今日帮了这么大忙,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娄千杉只摇摇头:“没什么。”便告辞转身。君黎见她回身,连忙往城门内一闪。从她对无意的这几句话来看,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不过仔细一想,便有些端倪。

——无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证明他们认识不久亦不深,多半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却替他抓药,还买了橘子,凭什么?

——她一定是知道了无意有不能够抛头露面的理由,才愿意帮忙。无意是不是已经跟她说了实话呢?

——无意说娄千杉今日“帮了这么大忙”,若只是抓药买橘子,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的口气来感谢,想必是那个大忙,让无意信任了她而将实情告诉了她;

——可她手上那枚铁戒指却证明了她是黑竹会杀手,马斯的手下。她是不是在等程平的出现?等程平也出现,她就能将两人一网打尽了?

此时娄千杉往城内走,无意却往城外走,君黎心中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跟着无意为好。要捉他们的人不止娄千杉一个,跟着她还不如就跟着无意,有机会将真相告知他们,让他们提防着些这个女子。

只见无意沿路独自走了约有数十里。这一段路不短,无意脚力算不错,也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小村落。君黎跟上,只见村口斜着一块小小牌碑,写着“百戏”两个字,该就是这村子的名字了。

有牌碑,便证明这里曾经繁华。位处陈州到旧都开封和洛阳的必经之道,这村子自然有其繁华的道理,只是如今已经荒透了,这样一眼望去,也望不到几间瓦全的屋了。

看来程平和无意这一段日子就躲在这里。君黎心道。

始终跟着无意却未开口喊他,原是君黎心头犹豫。毕竟与顾家脱离了关系,与这个叫无意的少年,也没了舅甥的关系。可是无意或许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一直与程平流落在外,消息闭塞,也许他一认出自己来,还是张口喊声舅舅——那时候要怎样?难道把四个月前的绝情戏码对着无意再演一遍?

但现在已经进了村子,就很难再蹑踪,自己若还鬼鬼祟祟,纵然无意不发现,也要遭村民怀疑。眼看无意要拐过弯去,他只好下定了决心,紧紧追上几步,喊道:“无意!”

无意一怔回过头来,远远地看着站在村心的这个道士。下一瞬他便忆起了他来,脸上一喜,悦声喊道:“舅舅!”

“舅舅”,果然是这两个字。君黎没有办法,只好这样生生受了。反正无意或者程平,他还不那么怕见,毕竟他们没有与自己经历什么生生离别的剥心之痛。他最害怕见到的只是两个人,两个都曾被自己用言语狠狠伤了心,用一双泪眼送自己离去的人:顾笑梦、刺刺。

更确切地说,那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愿用自己漆黑的命运伤害的两个人。

可是他没料到无意边上一间屋子的门帘忽然一掀,一个明快的声音问道:“二哥,你喊谁啊?只这一瞬,他整颗心忽然直直地一提,提到了嗓子眼,堵得连气都喘不过;而后又重重一沉,沉到了黑暗里,跳都跳不动。”

他没有任何准备。最害怕的人,竟然在这里。

她已经走出来。她穿了一身这样小村落里也许是最常见的碎花小袄,还系了一条围裙,活脱脱是个乡下丫头打扮——如果这还是在以前,他大概要笑出声的。

但现在,只是静止。阴鹜而寒冷的天气,竟好像有种盛夏烈日直射下的晕眩。他还没忘记那时是怎样吼得她哭都不敢哭。这是刺刺。是他最难以面对所以希望永远不要再面对的刺刺。

他见过她穿着城里的姑娘们都会羡慕的最好的绸缎长裙,也见过她一身点污不沾的净净的素白麻衣;他还见过有人将她画在画里,淡淡水墨就艳光四射,可是真实的她,在这里,衰败的小村里,民女的冬袄里——和他始终记忆着的她,不一样,却又完全一样。

“你看了就晓得了啊,我在喊舅舅啊。”无意笑着回答着,像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刺刺已经看到君黎,那张本来有些微笑的脸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像是不能相信一般地开口。“舅……”

——“舅舅”。君黎已经抬起手来要阻止她喊出口,却已经晚了一步。他只好一闭眼,以一种失去神智般的表情,以一种大过于她的声音,压着她的“舅舅”,喊了句“不要叫我舅舅!”

没有开场白。重逢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叫我舅舅”,与上次离别的最后言语,竟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刺刺还是激动莫名地走上前来,追着君黎问:“你的伤都好了吗?你这段日子都去哪里了?你怎么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君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激,但是当着她面却只是脑中空白,只能步步后退,身体与目光,都只有躲避。那只抬起来的手还是这样斜斜虚支着,就像要保持着自己和她之间最后的距离。

刺刺才停下来。“对了。”她自言自语地道。“我忘了,你已经不要我们了。”

君黎心里一痛,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却又连忙将自己的话吞下。

刺刺的脸已经转开了,只听她道:“二哥,药都抓来了吧。”

“药是抓来了,不过你跟舅舅怎么……”

“我去煎药,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方才刚睡着。”刺刺说着,不再理睬君黎,接过无意手里的药便去了边上伙房。

无意倒没便走,只道,“舅舅,你跟刺刺闹些什么别扭?”

君黎摇了摇头,“程公子怎么了?”

“还能是什么——大哥身体不好,这里天气太冷,所以又犯了寒病。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舅舅不用担心,进来坐吧——你怎么会到了这里?不会是我娘告诉你的吧?”

“不是……”君黎跟他到了屋里,心道刺刺好像全然没有将我离开顾家的事告诉他。

程平果然是睡熟了。君黎与无意说了会儿话,才大概晓得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百戏村,正是程平、无意、刺刺兄妹三个小时候和生身母亲居住过的地方。程平和无意这次一逃就逃过了江,一路向北逃到这个曾生活过的百戏村暂住。待确定此处安全,两人给青龙谷去了信,说已经过了淮水,在一个“刺刺一定晓得的”地方落脚。自然,家里人便晓得指的百戏村了。

“信去得也慢,刺刺过来,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听她说,爹和程左使原都想派些人过来暗中保护,但拓跋教主却说目下徽州局势紧张,未肯为此事分人。刺刺也实在很胡闹,就一个人悄悄跑出来找我们了。”无意说道。

君黎点了点头。若说局势紧张——多半正如半月前单疾泉在天都峰上所说——拓跋孤整装待发,就等着机会挑起与黑竹会之战。虽然那一战最后因单疾泉天黑前回了谷没挑起来,但拓跋孤当然不会肯在那当儿将人手分走。

“对了,其实我来,是想跟你们提醒一件事。”君黎便道。“方才我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帮你买的药,你是否知晓她身份?”

“哦,你说娄公子。”无意道。“我知道舅舅的意思——要我小心别泄露了自己身份和行踪——对吧?但是……说来也匪夷所思,娄公子,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却好像本来就知道我们身份了。”

“什么?”君黎吃了一惊。“她知道你们是京上要抓的人?”

“怎么说呢。其实刺刺来了之后,我和大哥也都不大出门,遇到非到人多地方去不可的时候,都是刺刺去。这段日子都过得很顺利,所以我们也就有些掉以轻心了。刺刺昨天照顾大哥到夜里,我担心她太累,所以今天就让她留在家里,我去集市想给大哥抓几副药。谁晓得一露面就觉得不太对,好像被人缀着了。我不敢往家走,就把人向东引了出去想引人现身。后来此人现身,我觉出他应该是哪里派来的杀手,但他好像也不是十分肯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就问我一些话。我正想怎么才能不露出端倪——那位娄公子突然出现,将那杀手击退,将我救了。我那时对他的身份也存疑,他却先说他知道我就是被搜找的两人之一,但他表态说,他是特地来帮我的。我问他为何帮我,他只说,他帮我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说他晓得一些内情,陈州附近随后来的杀手应该不止那一个人,让我快点离城,还跟我说,只要躲过了这几天,就会好很多。我说我必须要抓药,他就叫我到城外等他,替我去了。”

君黎沉吟了一下。“那总之,她应该还不知晓你们住在这里?”

“应该不知。不过——这村子不算隐蔽,他如真有心要找,还是会找得到。只是我也只能先选择相信他了,毕竟大哥这两天病倒了,就算我们要换个地方落脚,也得等他好起来再说。”

“我想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君黎道。“那个人——我不是太相信。”

“舅舅觉得是哪里不对?”

“我只说一件事。”君黎道。“她是个女的。”

无意吃了一惊,“女的?”

“所以,你见到的应该不是她的真面目,也就是说,她说的话,她的所谓目的,也多半有所掩饰。”

“若他真是女子——也许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才这样装束——”

两人正说着,门一响,刺刺探头进来,“你们说完了吗?”

“怎么,要帮忙吗?”无意站起来道。

“嗯,二哥,你帮忙看一下药好吗?”刺刺说着转向君黎。“我想了想,还是有些事情非问问你不可,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君黎呆了一下,也只好起身,向无意道:“我要说的也便这些了,就先走了,你们千万小心。”

刺刺等他出来,便道:“你急着要走?”

“呃,对,我回城还有事。”

“有事你还特特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你对我们真有心啊!”刺刺睨着他,话里也像带了刺。

“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只以为……”

君黎话没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果然刺刺已经将他言语截断,大声道:“不晓得我在这里你才来?这么说见我哥哥就可以,见到我就要躲?”

君黎已经转开脸去,道:“刺刺,你怎么想都可以,上一回我走的时候,什么话都已说尽了,如今也没多的话可以和你说了。”

刺刺反而一抬头:“哼,你不说,那听我说啊。”

他看见她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就有些无可奈何,摇头道:“别闹了刺刺,我真的要走了,你好好照顾程公子。”

刺刺见他真的便走,忙上前想拉住;君黎听得声音,转身将手又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一挡——这动作也许只是下意识,他料想她见了这态度也便退却了,可是刺刺却已不是四个月前会知难而退的刺刺,她反而将身体迎上来,道:“你推啊,有本事你将我推倒了,我便信你真那么无情!”

他一惊。面前的这个姑娘眼色里脸庞上满是种愤愤不平,搭配那件也许有点好笑的碎花袄子,真正是一个气鼓鼓的小丫头。如果真的能狠下心将她一推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竟然是种哭笑不得,连狠心的时宜好像都已不合。

他只好将手垂下去,道:“我真的还有事,你想怎样。”

“你有事——好啊。我没不让你走。我陪你走到村口,只要你好好听我说,不要这样敷衍了事!”

她说着,都不待君黎答应,自己一把捏了他手腕,向外行去。

到村口的路并不长,但奇怪的是,刺刺拉了他,却又不说话了。

还是君黎先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再不说就到了。“

刺刺才停步:“你知道么舅舅,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就凭你现在心跳得这么快啊,我都晓得你什么都是装的。”

君黎一怔,方意识到她手一直握在自己腕上,忙将手臂一抽而走,不无狼狈道:“不要叫我舅舅,要我说多少次!”

“哼,你不认我这个亲戚,好啊,没关系啊——但就算是陌生人,你也没道理对我这样凶吧,你——不当我是亲戚,哪怕不当我是朋友,但至少别用对仇人的态度对我吧?”

君黎心中一软,只得道:“我没当你是仇人。”

刺刺的眉眼就也软了下去,道:“我不能叫你舅舅,还叫回你道士哥哥总可以?”

君黎就想起在顾家庭院中见到她时,她含笑说着“道士哥哥,我们又见面了”,还因此被顾笑梦喝斥,不由勉力道:“你真要叫我,就叫我的道号‘君黎’就行了。”

“君黎哥哥——”

“‘君黎’,不是‘君黎哥哥’,你哪来那么多没头没脑的称谓!”

刺刺沉默了下,仍是道:“君黎哥,你凶我也没用,因为你走的那日哭了,我晓得的。”

君黎眼神就一僵。“我什么时候哭过。”

“你分明就哭了!”刺刺说着,似乎鼻头也微微发酸。“那一天回去以后,你晓得我多后悔么,多后悔那时竟一下没了主意,就让你这么走了!我也不敢将这事告诉娘,我怕万一你有什么意外,她若又晓得了你有什么苦衷,定会比现在更难过。不过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安心多了,回头见了我娘,我就说你……”

“你别跟她说!”君黎脱口道。

刺刺就看着他不语。君黎才觉出自己又失了言,忙道:“你别跟她乱说,根本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太自以为聪明了吧。反正我也是不会回顾家去的,你娘现在差不多也该忘了我这件事了,你再去提醒她,便是多事。”

刺刺摇头。“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的很生气,不论怎样,你怎可这样对我们?但有时候想起你那天走的时候的样子,就会觉得你好可怜。君黎哥,我是跟你没见了几面,一点也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身边若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坏了——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你心里不开心,我可是感觉得一清二楚呢!”

“那正好,我走了,你也不会心情坏了。”——若按照君黎一贯的方式演下去,自然是这样一句刻薄的接应。可是被刺刺说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来。

“嗯,刺刺,多谢你关心我。”他换了一个口气。“不过,我想你恐怕是误会了,我本就是个出家人,或许原本就跟你们的想法有些不同,所以做的事情,在你们看来就有些不近人情。我本意……咳,我本意也没想让你们难过,但现在已经如此,我也没办法,只是就别再翻这笔旧账了吧。”

刺刺只能叹了一口,“既然你这么说了,那——那笔所谓‘旧账’,好,不翻就不翻吧。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时日我们都担心你不假,你也挂心我哥哥他们的处境不假,往后如果再见,你也别像今日似的这么躲着我就好。”

“哦……好。”君黎模模糊糊答应着,又道,“对了,说到程公子和无意——你们真的要自己小心些,我刚才跟无意说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刺刺道。“原本想,既然你这么上心,干么不留下来帮我们呢?现在看来……”

“我……”君黎犹豫了下。“那这样吧,我这几天该都在陈州,可以替你们留意一下那个娄千杉的动静。”

“行了,我只是说说罢了。”刺刺一笑道。“你既然还有事,不来牵累你的。”

君黎反而说不出话来,想着她从来都在家中受宠,如今却在这样偏远小村困苦流落。但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到哪里都还是那般并无二致的劲儿不会变,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情境好像都压不垮她,连一句劝她回家的言语都会是多余。

“如果这几天真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便来陈州找我就好,别去招惹娄千杉。”他加了一句。“只是等程公子身体好起来,还是早点离开此地,另寻安全所在吧。”

刺刺点点头,道:“你也要保重。”

与刺刺的相见,就如一场短暂的梦境。这应该不算美梦吧,因为没有一个美梦会掺杂这么多惧怕。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既不这样伤害她,又不那样伤害她。

幸好,到最后,话好像是说开了些,他心里就如忽然释下了很多东西。最怕见的人都见过了,原本不知道和她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才最合适,但现在好像是找到了。

是啊,她说得没错。没了那层亲戚所属,萍水相逢的缘分总应该还在。就当她真只是个陌生人,就当他们真的只不过是在那个小酒馆的门口偶遇过一次而已,自己今天和她重逢,应该是另一种欢欣鼓舞的样子才对。

浮生客栈的其中一间客房有个小小凉台,可以将自南门入城的大道看得一清二楚。大部分人不喜欢住得沿街吵闹,但娄千杉却觉得很好。

如果不是这间房早就被娄千杉抢了,君黎大概会挑这里。如今他住了另一家客栈——一家与浮生远远相对的客栈,视线略偏,不过也勉强能看到入城的路。如果换一扇窗,就可以远远眺到娄千杉那个凉台。

娄千杉似乎一直呆在客栈里,除了有时会上街去买橘子——她好像很喜欢买橘子。大部分时间,她在她的凉台上,剥着橘子,看着陈州城。

永远是公子哥儿的打扮,连在自己凉台上的时候也是。

她在这里等谁?沈凤鸣和程平,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这次来陈州的目标?

若说是沈凤鸣——她说不定是想在沈凤鸣的刻名仪式之前,将他杀死,不让他有机会真正登上金牌之位。但她未免也太笃定,就像完全知晓沈凤鸣还没有来一样,竟都不必去金牌之墙看一看情形。

若说是程平——她又怎么不沿着无意那日行去的方向将人找到?她总不会还真的指望无意会再来城中找她,送上门来吧?

君黎猜不透。唯一让他稍有慰藉的,是这天晚上,他找见了秋葵。

秋葵原来竟也住在浮生客栈,只是她连续两日都在寻找黑竹会总舵的所在,所以君黎没寻到她。这一日她却披着星光回来了,君黎远远便认出她来。

能知道她平安在此,他也便心里安定。

沈凤鸣入城则是在十一月最末一天的黄昏,距离与君黎约定之日不过差了半日。

君黎在窗口看到的第一眼,便立刻转过房间,想去另一扇窗口看对面的娄千杉。

很奇怪的,她的凉台上已经没有人。

沈凤鸣已经看不出明显的伤势,除了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痂痕,斜斜地刻了下来。不过他面孔旁人看起来原有些冷漠,多这一道伤,反而像有了些生气,倒更似他的性格。

按照计划,到了陈州之后,张弓长先去总舵安排刻字之仪一干事项,而沈凤鸣只消等待消息,届时去接受金色圆牌就可以了。这仪式原本只要求黑竹会当家与当任金牌杀手必须亲到,缺一不可,至于旁观者,有便有,没有也便没有——如今黑竹会整个搬去南面,身在淮阳的人,便算全来恐也没几个了。

他在偏城西的一家名叫“百福楼”的地方落了脚。这是昔年陈州还属宋境时就十分出名的风月之地,看着不大,内里却占了一整条街的地面,酒菜歌妓都出名,后来还添了精舍,连住也十分考究,一个个小楼小阁建得极有江南风韵。经多年战乱,百福楼仍在,宋金二朝的有钱人若来此,必是住在此处。

沈凤鸣晓得张弓长喜欢享受,必会选择此地,因此一早就告知了君黎。果不其然。他沾光也一人住一整间小楼,乐得铺张。

不过张弓长却也只与沈凤鸣在前楼点了些酒菜,随便吃了,便先行去了黑竹会中,留下沈凤鸣一人。

室内有丝竹之声,几个乌师,一名歌姬,数名舞女正在演一首好曲,可是沈凤鸣听在耳中,却只是独自怔怔。这琴音总似让他想起秋葵来,想起那日偶然听到她唱起《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他轻轻哼着,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他素来不喜欢一个人,不过此刻坐着也懒得动,便这样一杯杯地喝。忽然一个声音在身侧蜜柔柔地道:“这位公子,大伙儿都在寻欢作乐,怎么您却一个人在此喝着闷酒?若不嫌弃,可要小女子作个陪?”

这声音娇美无比,沈凤鸣回头去瞥,一名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正站在面前,一看之下,愈发妙不可言。只见她彩衣霓裳,面若娇花,眉似柳,目含情,唇带笑,纤腰柔肢,环佩叮当,美艳不可方物。

百福楼生意大,烟花女子揽客陪客,这倒不奇,不过还有这样美人,却出人意料。沈凤鸣本就好美,见这女子丽得不俗,一笑便拉了过来,道:“我方寂寞着,美人儿来得正好。”

只听隔壁几桌也有男女狎笑之声,却原来人人都是这般不耐寂寥,将这冬日的酒楼一时沾染得尽是春色。那少女便贴着沈凤鸣坐下了,斟了杯酒,甜甜笑道:“我叫兰儿,公子怎么称呼?”

沈凤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口中道:“我姓沈。”

“原来是沈公子。”兰儿将那酒杯举起,青葱玉指递至他唇边,蜜声道:“沈公子请用。”

沈凤鸣低头便喝了一口,又推给她,笑道:“你也喝。”

兰儿依言也喝了,一时酒推人乱。对饮调笑不多时,她就似不胜酒力,软倒在沈凤鸣怀里,道:“公子,兰儿喝不来了嘛。”

台上的歌女唱得渐渐放肆,早是旖旎之音,而四周声息渐无,几桌男女,都半醉着互相搂扶着,各自回了居住的小楼。便只有兰儿轻甜的呼吸声,娇腻的微嗔声,还在一声声地落入沈凤鸣耳道。他本已喝得半酣,带着酒意细细打量自己怀里这美人儿,只见她香腮染赤,半垂下的双目媚意如丝,颈上的轻汗将里头一层薄衫都沾在了身上,而身上如兰似麝的馨香还在窜入鼻翼——便只任何一样,都足以令一个男人无法安之若素。沈凤鸣已觉嗓子发干,将她脸抬起,瞧着她湿润润的唇儿,便放意吻去。

兰儿嘤咛一声,虽似羞怯,却并不抗拒,假意挣扎两下,舌尖微挑,很快与他纠缠起来。沈凤鸣可不是君子,手趁机自她衣襟探入,轻轻抚触,未几,兰儿已似娇弱不胜,呼吸渐烈,而唇舌相缠不停,更促情动,软玉温香已是阵阵发颤。沈凤鸣哪里受得了这般激,将她一抱,就往自己小楼行去。

兰儿仍是紧紧搂着他,若醉若迷地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声的轻吟,只如一下下撞击将沈凤鸣心都打得酥了,酥到痒不可耐。到了小楼,他把她往床心一掼,伸手就解她衣带。

床上的美人儿钗已斜,发已乱,一层层衣衫褪去,少时冰肌雪肤就已尽裸。这哪是人间可有的绝色——倒不说沈凤鸣真的好几个月没碰女人了,便算是以前碰过的女人,又哪有这样的天生尤物。

他自是按捺不住,俯身就在她身上爱抚轻吮。兰儿动情已极,醉眼迷蒙间双手抚摸着也来除他衣裳。先除了他外衫,内衫亦是将除未除之际,那洁白修长的手指间忽然却现出一股鲜红色——一股瞬间凝成了利器的鲜红色——迅捷无伦地便向沈凤鸣胸口刺去!

沈凤鸣应该已完全醉入她媚色之中了吧——兰儿此刻心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这一枚“血针”,一瞬间就要取他性命。唯一遗憾的是,让他占了这么多好处却死得这么快,有些便宜他了。

但这一只娇嫩无比,却也凶险无比的手,在她以为绝不会失手的一瞬,却忽然再也无法前行半分。

那是因为,沈凤鸣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兰儿的面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手随即被沈凤鸣按在床上,指尖鲜红的凝针瞬时散去,化为一缕殷红血色,染上白色的床幕,她反应过来要挣扎,却已晚了——另一只手,也被他按住——他已轻易将她压在身下。

“哼,真想不到啊。”沈凤鸣说话时,脸上的酒色都还未完全退去。但兰儿脸上已经看不出了一点点酒意,余下的只有掩都掩不住的惊惶。

他的脸就这么近地悬浮在她的面孔之上,似乎意犹未尽地在贪看她,看她这张脸上的美色,但随后,嘴角却还是浮起一丝轻冷的讥笑,缓缓地,犹带着尚未平复的微喘道:

“‘千杉公子’——真想不到,黑竹会鼎鼎大名的‘千杉公子’,原来是个女人。”

这化名“兰儿”的少女正是一贯喜欢女扮男装的娄千杉。她原是要以“阴阳易位”中的媚术惑住沈凤鸣,哪料竟未能完全控制住他神智。此刻身体反而尽受他控,她惊慌之余心念一动,眼波又一流转,心道我也只能依靠此法了——只求他稍稍一分神,我便有机会脱身。

可是眼波流转欲待施出心法时,她只觉一股痛感从心内散出,竟抑制不住喉头一甜,涌上一股腥意,不知为何万万没法运功了。

沈凤鸣将她这狼狈看在眼里,不无幸灾乐祸,却也不无暧昧地将她散下的头发轻轻撩开,轻声道:“小尤物,你习这‘阴阳易位’的时候,难道不晓得它的最后一篇叫‘万般皆散’?”

便这句话一说,娄千杉悚然变色,既惊且惧,脱口呼道:“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她以为,这世上是绝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习过“阴阳易位”心法的,所以集“阴阳易位”所有破解之法而成的最后一篇“万般皆散”,连她都没练过。可是,沈凤鸣居然会?她才意识到,他保持着清醒决不是因为他定力过人,或是他内功深厚,而是因为——他对她用了“万般皆散”!

难怪自己已经无法运功——方才的媚术被这一招统统散回,此刻自己反而心神灼烧,痛苦不堪,而更可怕的是浑身劲力也都被一击而散,身体是真正完全酸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

沈凤鸣犹自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反正你知道你是我的人就行了。”

他说着,伸手便去揭娄千杉裙子。

“不要——不要动我!”娄千杉无力反抗,竟是吓得要哭出来。

“哟,千杉公子,你敢脱了衣服勾引男人,就晓得有这一天吧?哭就别哭了。”沈凤鸣手毫不客气地伸到了她裙摆之中掀了起来,道:“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是我逼你的,现在后悔?”

他狠狠将她裙子一扯而脱,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娄千杉周身尽裸,只能哭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只是接了任务才来的,我不是存心要杀你……!”

却见沈凤鸣已开始自己解衣褪裳,她整颗心愈发沉了下去,咬牙又骂道:“你杀了我,你现在便杀了我,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还将你眼珠子挖出来,将你一刀刀剁成碎片……!”

沈凤鸣本是不为所动,听到那一句“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动作却为之一顿。他还记得,另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而且,一想起来,就连自己脸上这道伤,都是一阵抽痛。

那一个人——自己根本就没对她做什么,她就已经将自己恨到这般。眼前这个女人就不同了——这女人惯用媚术,谁知道已经借此害了多少人?如今落在自己手里,怎能让她全身而退?

但不知为什么,偏偏这句话令他一下子没了兴致,炽烈的欲望一瞬间冷了。

娄千杉犹自在骂,骂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哀求一会儿。末了,却发现沈凤鸣竟真的悻悻然走下床去,才住了声,心里想着自己恐怕要许久都无法动弹,要怎样才能逃得掉?忽然沈凤鸣又走回来,她一吓,喝道:“别过来!”

沈凤鸣开口正要言语,忽然窗子一声轻响,他一惊,忙将边上被子一掀掩了娄千杉赤裸的身体。窗口有人跃入,三根细弦袭向他面门,两根袭向他双膝。

又是秋葵!

秋葵早在先前就发现他住进了百福楼,只是那时张弓长在侧,不好出手,但想到百福楼是独居的小楼,这便是天助她了,若夜深前来行刺,料想远在另一边的张弓长也听不到这边动静,也因此她到此刻方卷土重来。

第一袭五弦被沈凤鸣避开,秋葵才看清他衣衫不整,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虽然娄千杉已覆了被子,但两条光光的腿还露在外面,肩膀也依稀可见是赤裸的,显然,这女子身上应未着寸缕。

她只道沈凤鸣和百福楼的女子在此苟且,面上一烫,骂道:“淫贼!”便第二袭又来。

娄千杉见到秋葵,既喜且羞。还在淮南时,自己与她曾有一面之缘,可是那时自己是男子打扮,如今的秋葵能认出自己来、愿意救自己走吗?

但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屏足了气,细细哭道:“师姐,救我!”

秋葵一怔。——“师姐”?

娄千杉见她犹豫,又带着哭腔喊道:“师姐,是我!这淫贼对我不轨,你快救我走呀!”

秋葵登时想了起来,不由大惊。她原已觉此情景腥臊难忍,而听她哭声,竟好像是沈凤鸣在强对这“阑珊派”的小师妹施暴,看这样子,还不知他得手了没有!

正心念未定,忽然床上那一脉殷红渗入眼帘。秋葵心头剧震,再无怀疑,咬牙飞身向沈凤鸣出手道:“我早该杀了你这禽兽不如的恶徒!”

沈凤鸣自她进来是一语未发,听她骂完了淫贼骂禽兽不如,不怒反笑道:“怎么,湘夫人被湘君甩了,也想来我这里寻点甜头?”

话一出口其实有点后悔,毕竟原本答应了君黎不再对秋葵说些轻薄言语。秋葵这样的烈性子,自己随口的这一句话,大概也足够她受辱了。

秋葵果然大怒,料想自己单靠琴弦招式斗不过他,这次她为杀沈凤鸣,特特准备了一具随身可携的七弦琴,当下便将琴自背上取下,在桌上一放,伸手一拨便是一阵嘈杂之音。

这音初听没有什么,但沈凤鸣本是半醉,尤其受不得琴音震荡,一听之下,就有些头晕。秋葵这一次用的是一曲《怒涛》,她也的确心中忿怒,所以加上了魔音为底,琴音也就愈发地愤郁。

沈凤鸣“万般皆散”只能破“阴阳易位”,却是破不了魔音,便上前指掌欲直接破她琴弦。秋葵抱琴一避,手指不停,仍是琤琮之声发出,但室内毕竟不大,连续避让之下,也有些局促,被沈凤鸣的手忽然拂到琴上。

她心头一惊,只道他必要断弦,却不料沈凤鸣瞧了她一眼,明明已勾起的手指却转为在弦上一揉,那音一变,只将她曲子打乱了半节。

秋葵一怔之下,随即又振奋起精神,《怒涛》再出。但这回却听身后娄千杉先呻吟道:“师姐,别……别用魔音,我……我不行……”

沈凤鸣也是一皱眉。娄千杉受了“万般皆散”,的确是挡不得这样音色。而且她意图用来伤自己的那利刃,用的是“阴阳易位”中最阴寒的凝冰诀,在她自己手上瞬间破开伤口,将喷出的血液用极寒之力瞬时凝结成冰针,刺入人体。却不料魔音恰恰对有外伤之人伤害最大,那日在鸿福楼沈凤鸣便是因被刺刺先刺出了伤口,受魔音之下,伤口迸裂才有所不敌;今日娄千杉手上的伤口虽细,遇到魔音,却反而一再崩裂,愈来愈大。

秋葵见她面容惨淡,手中顿停,急道:“你没事吧?”

“我……”娄千杉吃力道。“师姐,快……快带我走吧,别跟他……别跟他打了……!”

秋葵恨恨地看沈凤鸣一眼,知晓今日断不可能再以魔音对付他,入帐将娄千杉连人带被一抱,道:“走!”

她仍提防沈凤鸣来袭,但不知为何,沈凤鸣却并无阻拦,由得她将娄千杉也抱去了。

否则,他也真的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娄千杉。

娄千杉是真的身轻若絮,秋葵带着她还不算太吃力,只将她密密裹在被子里,便抱回了浮生客栈自己房间,见她气若游丝,着急道:“你要不要紧?”

娄千杉勉力摇了摇头。秋葵见她面上泪痕未干,只道她真的已将清白丧在沈凤鸣手中,不觉也垂泪道:“都怪我,我若早点去就好了,便能早些救下了你,不致令你遭到这样不幸……”

娄千杉心念一转,猜出她多半是误会了,便凄惨哭道:“师姐,这怎能怪你,要怪便只能怪我命苦,从小无父无母,也没半个亲人,如今清白已被恶人玷污,往后……往后再也做不了人了!”

“你,你千万别这么想。身体要紧,你先调息下,我弹些宁神的曲子,你会好受些。”

“不要了,师姐。”娄千杉一把拉住她。“你若弹琴,万一他循着琴声追来了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那你……”

“我没事,没事的,只是……他……他下了药,嗯,他对我下了药,所以我才动也不能动。”

秋葵立时便想起了当日在鸿福楼上令众人浑身无力的毒药来,愈发相信,点头道:“那毒我知道,好像是没有解药。但你……别担心,明日一早就会自解了。我在这里陪你,你好好休息吧。”

娄千杉也没料到能这么轻易就骗过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哭泣起来,道:“师姐,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那个……那个叫沈凤鸣的,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想报仇,我也……也没办法!”

“这般十恶不赦的败类,我本来也要取他性命的!”秋葵恨道。“我只悔上次没对他赶尽杀绝,竟让你受这样的苦。”

娄千杉啜泣道:“都怪我,本来好好的女扮男装出门,就没这样的事了,也就到了这里,想着偶尔也换回女装,便在外面吃东西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哪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我见他很热情,所以也没提防,谁知道他却在菜里下毒,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受他欺负,一点儿都……都反抗不了。”

秋葵听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愈发有些心疼,伸手触到她昏睡穴,道:“你先睡一觉吧,醒来什么都好了。我不走,你尽管放心吧。”

娄千杉没料她会点了自己穴道,但既然装了也便只有装到了底,一时眼皮沉重,真的便睡过去。

娄千杉睡了,秋葵却愈发地睡不着,想着沈凤鸣是这样无耻的一个人物,想着君黎不知道为什么竟被他欺骗,以为他为人不算太恶,想着今后若他再受这人的骗要怎么办?想到最后,更觉得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尽快将沈凤鸣杀死。若不是不得不照料娄千杉,她恨不得现在就将沈凤鸣碎尸万段去。

其实,沈凤鸣愈发睡不着。按理说,此时正是酒后劲上来的时候,可是他虽然有点头疼、恍惚,却真有点没法入眠。

不能入眠的原因很多,其一,娄千杉说她是接“任务”而来的,那要杀自己的究竟是谁?

在黑竹会中,能够直接接任务、分派任务的只有三个人,张弓长、马斯和自己。马斯已经死了,也断然不是自己派人杀自己,那娄千杉就是张弓长派来的了?这种对付自己人的任务——该是黑竹会明令要拒接的。何况,哪个人会傻到要买黑竹会的杀手来杀黑竹会的人?他只能猜想,要杀自己的人,就是张弓长。

他不敢相信张弓长会存了要杀己之心——如果他因为那日天都峰的事情看自己不顺眼,那日就把自己杀了不就了结了?何必带着自己到了淮阳,却让别人来动这个手?

可是怎样想都只能是这样的解释。自己如今还没经过金牌之仪,黑竹会以外,还没传开这场金牌之决的结果,谁又知道会来金牌之墙的是自己?今天自己刚刚来到陈州,以张弓长一贯喜欢享受的性格,不住一晚便走,而他刚走没多久,娄千杉便至,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大哥啊,莫非你不想被人说自己因为种种原因容不下我,就借刀杀人?马斯容不下我也就罢了,原来你——也早就容不下我么?既然如此,我夺这个金牌之位,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其二,“千杉公子”的真面目,究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娄千杉在黑竹会外籍籍无名,但在会内却是马斯手下一块响当当的银牌。这个人自三年前来了黑竹会之后,始终极为神秘,没人知道他杀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手法,只知道他没失过手,而且杀了人之后都会把人的眼睛挖出来——现在沈凤鸣才明白,是因为那些人看到了她的身体。

若非亲见,大概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娄千杉竟然是个这么美的女人。只是知道她是个女人的人是不是都死了?自己如今,一定已成了她眼中钉了吧?

认出她就是娄千杉是因为两个细节。其一是她的左手拇指上,有一道细细的戒痕。很少有人会把戒指戴在这个指头上,但他见千杉公子戴过。娄千杉的手指很细,马斯的那个铁戒指,旁人都戴在中指上,只有她要戴在拇指上。她来见沈凤鸣的时候,铁戒指当然除去了,可是戒痕却在。

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当把“兰儿”的衣衫除净,在她本应完美的身体上看见胸上的勒痕,也不得不让他想到这个女人一定女扮男装过很长时间——因此才让那把胸裹紧的束痕留了下来。

那时自己喝得也多了,虽然一早就发现对方用了媚术,可是如果这女人只不过是来勾引自己,求个一夕欢好,自己何乐而不为?只可惜,终究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她对自己出手的刹那,他还真的有点遗憾。

没办法,纵然再想要这个女人,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还是只能“万般皆散”了。

将她压到枕上之后,他曾仔细看过她的脸。有时候他真的要惊叹,在“阴阳易位”之术施展开来的时候,纵然是同一张脸,扮成男人和女人时,那脸上的气质、光晕,所有的一切,竟就完全不同,只有这样有心近看一些细节的时候,才真真正正地认出她来,认出这个炽热如火、温柔如水的兰儿,就是那个纤瘦俊美的弱冠少年娄千杉。

他正想到这里,门忽然一敲。

“谁?”

“是我。”君黎的声音正在门外。

沈凤鸣开门便怨道:“你来得也够晚了吧?人都来过几拨了。虽说约的明天见面,但你不是盯着……”

“我来晚了。我晓得出了事。”君黎低声打断他。“但我这里——也出了点事。”

沈凤鸣吃了一惊,才看清君黎的身边,还挤了一个人。

如果没记错,她应该叫刺刺。

先前见娄千杉没在凉台,君黎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很显然,她的动作有些太快了,就像是什么都事先知道了一般。不过想到张弓长和沈凤鸣在一起,他也不那么担心,何况他更关心的是秋葵,她在客栈,他自然也便按兵不动。

直到夜晚秋葵离开客栈,他才悄悄跟出,可惜他只跟了一半,就撞见了刺刺。

刺刺是从西城门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的。她见到君黎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哥和二哥被人抓走了”。

君黎大惊。

莫非娄千杉不是因为沈凤鸣才消失,是因为程平和无意?

“不是。”刺刺的答案很肯定。不是。

但她的答案更让人悚然。依照她的描述,君黎几乎可以肯定,捉走程平和无意的人,正是张弓长。这个结果,更糟糕。

既然程平和无意落在张弓长手里,君黎推测两人会暂时被关在黑竹会总舵。他原想立时便与刺刺去黑竹会看看,但刺刺却拦下了他。

“我逃出来,便是想找你帮忙带个信,却不是叫你去冒险的。”她说。“你能否回去一趟徽州,去青龙谷,把这事告诉我爹,让他快点想想对策,务必在大哥和二哥被送到临安之前,截下他们?这里一路我来跟,给你们留下暗记。”

但君黎当然不答应她独自回去险境,想了一想,决意先带她来找沈凤鸣。

——张弓长的行动,沈凤鸣会完全不知情吗?

与沈凤鸣将两边发生的事情一合,三人顿时陷入沉默。

“就是说,是娄千杉和张弓长碰过面,交换过消息了。”刺刺道。“张弓长把沈公子的消息告诉娄千杉,娄千杉把我们的消息告诉了张弓长。”

“想来只能如此。”沈凤鸣道。“他想杀我,却不想自己动手;他也想占住捉拿两位公子的功劳,所以找了娄千杉,来做这场接应。”

“你真的全不知情?”君黎问。

“笑话,我若不是运气好,就死在娄千杉手下了,还知情?”

“如今这情况就更糟了。”君黎道。“原本想找你帮忙,明日去金牌之墙,趁空能把他们两人放了——但你若自身都难保……”

沈凤鸣却皱眉。“我就算没碰上这档子事情,明日也不会帮你的。那两个小子跟我非亲非故的,救他们?我不是自找麻烦么。”

“但现在你就更该帮忙了吧。”刺刺插话道。“你那个大哥张弓长都要杀你,你难道还要帮他吗?不如帮我们啊,你也别给黑竹会卖命了,我们一起去把人救出来,然后你跟我去青龙教,到了青龙谷,就不用怕张弓长要对你怎样了!”

沈凤鸣却忍不住一笑:“小妹妹,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我暂时还没离开黑竹会的打算。”

“你的意思,你要继续给那个想害死你的人卖命?”

“这事情说到底,还是猜测,我……还不想就这么放弃。”沈凤鸣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娄千杉真是他派来的,我既然没死,明日就还该是我的金牌之仪,这面子上的事情,料他也不敢不做——那两位公子的事情嘛,眼下看来,恕我爱莫能助。”

“那你能带我进去吗,进黑竹会总舵,金牌之墙那里。”刺刺道。“不要你救人了,你带我进去,总可以吧?”

“你以什么身份进去?这次来淮阳是我跟大哥两个人一路同来,可没有跟班,除了一个恐怕今晚就已在了的刻字匠人,也不会有别的参加仪式的人。而且这总舵之中,机关重重,连我许久没来,都有点不确定里面如今是什么情形,就算让你进去,你也寸步难行。”

刺刺还待说什么,君黎将她一拦,道:“立场的事情,不好强求。反正我也晓得金牌之墙的所在了,我们自己去就好。”

他说着站起来:“事不宜迟,我们先走。”

“喂!”沈凤鸣忙也站起来。“你不是当真的吧?现在就要去?”

“你既然不帮忙,什么时候去也不关你的事啊。”

“你……你可别逼我。”沈凤鸣咬牙道。

“逼你什么?”

沈凤鸣显得没有办法地道:“你们又不晓得里面机关,去了还不是死路一条!但我如今——唉,我如今自己的麻烦还没空一一理顺,你又给我招新的麻烦,我若帮了你,我明日的金牌之仪还怎么弄?要不这样,你们等到明日——等我金牌之仪之后,再带你们进去,行不行?我可算退到头了。”

却不料君黎看也没看他,只冷哼了一声道:“不用了。”一拉刺刺向外便走。

沈凤鸣无奈出手,抓向他后领。斜地里刺刺手上白光一现,横剑一削,沈凤鸣忙缩手,恨道:“不识好歹!”

“你才不识好歹。”刺刺说了一句,见君黎已经去了门外,便收剑也跟了出去,追上了他,走了两步,见身后没动静,方低低道:“君黎哥,他根本不受你激啊。”

君黎向她看了眼,没说话。刺刺又道:“其实,他本就跟我们是敌非友,现在又一心要做他的金牌杀手,怎会来帮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吧,我去金牌之墙,你帮忙赶一趟青龙谷,行么?”

“青龙谷那里,找人快马送信就行。”君黎仍是快步走着道。“我与你同去金牌之墙。”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君黎转回来瞪了她一眼。“你两个哥哥已经被他捉了,你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刺刺只嘟囔道:“我是怕把你搭进去……”

匆匆将信托了驿站,两人出了西门。这夜无星无月,天色漆黑一片,若非习过目力,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刺刺总记得君黎武艺比起自己都是远远不及,担心他在这黑暗之中万一有甚闪失,不由伸掌,悄悄将他手拉住;君黎却只道是她辨不清路,并不言语,只反手将她握紧。

黑竹会总舵在陈州西南面山谷之中,穿过两个村落再行数里便至。还未到谷口,山风已至,比之平地,尤其地呼啸连连,喑呜之声犹如鬼哭,时不时风向乱转,从山缝中嚎叫吓人。

刺刺虽然从来胆大,但这样夜晚终究是有点怕,这下是真的紧紧抓住了君黎。君黎自也意识到了,便道:“怕么?若让你一个人来啊,你要怎么办?”

刺刺却摇头。“怕归怕,可是我还是要来啊。有你在虽然能壮壮胆,可是一想到等下有什么事还要保护你,我才头大呢。”

君黎就笑道:“我不用你保护。”

“哼,不用才怪。”

说话间风声又变,君黎只觉大风中忽有什么动静正随风而至,不觉一停步,“有人!”

刺刺也听见正有股风声从头顶越过,正要拔剑,只听面前之人喟然开口道:“算我败给你,你们也别乱闯了,跟我走吧。”

她才看清这个身影正是沈凤鸣,心头一喜,抬眼看君黎,只见他嘴角噙笑:“看来咱们交情还可以。”

“行了,我晓得你是故意的。”沈凤鸣不屑道。“先说好,若这次害我金牌拿不到手,我要找青龙教拿点好处。”

刺刺已笑道:“我都说啦,你跟我去青龙教啊,我让爹跟教主叔叔去说说,让他多给你发几个金牌子好了。”

沈凤鸣只是“哼”了一声。

山谷斜下,黑竹会的旧时总舵,黑魆魆地隐在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林中。

从外面看,这地方不起眼地也就是一堵矮矮围墙内的几间以土廊联系起来的简屋,连一个把守的人都没有,不过自墙后绕到入口,就会发现里面那几间简屋,竟好似与在后面看时,位置都有所不同。

沈凤鸣见刺刺已经皱起眉头,便道:“这是依九宫八卦之阵而布,你在不同位置,看起来会有些错觉。道士对这个应该在行,只是其中另有些坎扣环套,机关暗器,若没人带着,你们恐怕应付不来。”

刺刺哦了一声,道:“那劳烦沈公子带我们进去啦。”

沈凤鸣道:“我走前面,道士,你让小姑娘走中间。”

“不要!让君黎哥走中间,我看着他。”刺刺很是凛然地道。

沈凤鸣笑向君黎道:“这小姑娘样样都护着你。”却只见他眉心蹙着,未发一言。

“君黎哥,有什么不对么?”刺刺静下来,问他。

君黎似乎又看了一会儿,方道:“不晓得为什么,我站在这里,就觉得这阵势不正,比之刚才,好像并不仅仅是我们走了不同角度的缘故。我有点担心是否我们已经被发现,所以气索已动?”

“应该不会。”沈凤鸣道。“我们还没进大门,整个坎面儿布不到外面。再说,这总舵已经好久没人在了,那些要靠人为的机括早就没人管,只留下那些死扣还有些危险。就算大哥今日来了,他对机关之道并不擅长,也只能沿着事先知道的缺儿进去,不可能操控气索的。”

君黎点点头。“那好,那还是你带路,我们进去看看吧。刺刺,你拉着他手,跟着他。”

刺刺原想坚持要走最后,但见君黎却好像连多说的余地都没给,只能依言拉了沈凤鸣。进了入口,沈凤鸣低低道:“中间那间屋,就是金牌之墙的所在了;正北的屋子应该是大哥休息之处,至于程平他们两个关在哪就难说,只能挨个去找了。”

果然便看见在正中心有一间圆形小屋。小屋周围很空,上方高高悬着一盏白惨惨的气死风灯,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光源。也正是因此,三个人的影子便弱弱地投在走过的廊边地上。果然这地方设了不少绊扣,沈凤鸣引二人小心避开,先自右手边第一间屋开始查看。

这间屋却是空的。三人退出来,寒岑岑的光忽然一下照到脸上,沈凤鸣也不觉眯了下眼,低声骂道:“鬼地方。”

半明不暗的光却足以迷人的眼。三人顺着土廊连续找了三间屋子,都是空屋,屋内的黑暗与屋外的惨白色交织得多了,就有些目眩。而,不论走多少路,看自己的影子的位置,总是被那盏正中的气死风投得完全一样,一样角度,一样长短,忽然就有种错觉,在这阵中,真不知自己已走了多少,走到了哪里。

“按这样下去——再下一间屋就是正北了吧?”刺刺道。“那间我们要避过,对吧?”

君黎却往回看了看。哪里是自己进来的入口?竟都已经看不清。那时还能觉得阵势不正,是因为自己还在阵外。现在呢?

正想着,已到了第四间屋的廊前。依照沈凤鸣所知,这个方位因为是张弓长所居,所以是个缺口,并无机关安设。

三个人便在这几步路时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怕惊动了人,虽然尚有距离,也不敢出声。君黎还在看方位。若入口是离位,这正北的屋子就是坎位。可是为什么总有种感觉,这里不是正北?

他抬头看天,天上真的漆黑一片;他想感觉一下风向,可是连风好像都没进来这圈子,被隔绝在外。

刺刺似乎觉出了他的不安,回头道:“君黎哥,你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前面的沈凤鸣忽然将自己一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便跌。君黎也是未防,接了刺刺在怀,退了两步。

他低声道:“沈兄,你怎……”

话没说完,他却倒吸了口气,看清沈凤鸣的右前臂,已为一支长箭穿过,可是不知是否因为方才自己和刺刺都分心在别的事上,这箭来得竟谁也没发现,半点声息都无。

才见沈凤鸣咬牙忍着痛道:“道士,我大概触了弦,这里不是坎位。你想办法判断下……判断下方位。”

“先看你的伤吧。”君黎道,“要不要紧?”

刺刺已经上前双手握了沈凤鸣肘看了一看,道:“你们身上有没有伤药?”

“我有。”沈凤鸣说着,自己摸了出来,苦笑道,“旧伤刚结痂,还以为可以不必再用了。”

那箭身很细,刺刺就将箭头一击而断,才将他创口周围袖子撕开,缚紧他手臂止血。君黎见她似乎想要拔那箭出来,却好像有些怕,不觉伸手过去:“我来。”

刺刺让过了他。君黎先封了沈凤鸣臂弯曲池穴,一手轻按创口周围,一手便握了箭尾,将那支长箭向外一抽。大概是因为穴道被封之故,沈凤鸣倒也未觉非常痛楚,只是刺刺随后将药粉倒在他创口上,他才齿间抽了口冷风。

“还好没有毒。”刺刺说着,替他包扎起来。沈凤鸣想了一下。“道士,最好先把中间那个灯灭了。”

君黎还没说话,刺刺奇道:“为什么?打了不就更看不清了?”

“总比被它迷惑要好。”沈凤鸣道。“没有这东西,或许道士更好分辨我们在这整个阵中所处的位置。”

君黎点点头。“嗯,也许是。”

“那好。”刺刺捡起地上的箭头,向那灯笼一掷,“扑”的一声,满目皆暗。

“君黎哥,我照顾沈公子就行了,你看看该怎么走吧。”刺刺道。

“我不用照顾。”沈凤鸣道。“只是既然触了弦,想必我大哥也知道了有人闯入,要当心点。”

“我想,他早就知道了。”四处观察的君黎忽地开口,目光看着高处一个什么东西,凝神不动。

“怎么?”沈凤鸣也抬头,只见灯光暗去后,勉强能看到廊顶斜斜附着一块光滑的东西。

“是……镜子?”他皱眉。“我之前来,并没有这东西。”

“看来这里一路都是。”君黎顺着看去,又指指前面不远处。只见廊檐、地面、各个转角,竟早都密密布满了小小的镜子,想必早已精确计算过角度,一一折射之下,恰能让人在某个位置看得一清二楚。按理说,对方能看见自己,自己也必能看见对方,但因为方才灯亮,正能照见三人,而镜面却往往背光,加之如果对方特地置身黑暗之中,原是很难发现。如今将灯笼灭去,自己仍然看不到对方,但想必对方也已看不到自己。

“既然布下了镜子,想来我们还在外面的时候,就已被发现了。”君黎道。“这个阵法定是有人动过。你们别动,我在附近看下。”

君黎说着,往回数了约摸十来步,又走回来,又往回走了有二十多步,再走回来。

“糟糕得很。”他苦笑道。“我们还在东南巽位,刚才三次进的,很可能是同一个房间。”

“什么?”刺刺惊道。“那……那我们怎样才能走得出去?”

“刚才是有人看着我们的动向,我们一离开房间,他趁着光暗变幻容易引起错觉的当儿,就移动阵法,让我们出来之后对方向产生错误的判断;但如今他应该已经看不见我们了,也就没法贸然移动阵法,我刚才试着走了两次,阵都没动,现在往前走,应该可以了。”

他停了一下,道:“这次我走前面吧。刺刺,你走在最后,可有什么问题?”

“你这是看不起我?”沈凤鸣忍不住插言道。

“你在这里恐怕也只走过未曾变动的阵法,万一阵法再动,你不是照样找不到路?”

“那你也不消把我放中间吧?”

“那是因为你也要替我看着点儿机关。”君黎道。“那些坎扣布置可不是我所长,你却要时时提醒我。”

沈凤鸣只得应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果然变得顺利许多,只是连着再找了两间屋子,仍然没有程平等二人的踪迹。算算从进来开始也过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忽然眼前一明,中间,一盏气死风灯又点了起来,随后又是一盏。两盏灯将中间原是“金牌之墙”所在的那间屋子周围照得通亮。

只听门“呀”的一开,一名老者走了出来。刺刺便待上前挡在君黎身前,却被沈凤鸣先抬手一拦。

“你是……钱老?”他犹疑地道。

那老者便朝着他摇头道:“小沈,你来得早了啊!”

“我有事来找大哥,你——机簧是不是在你那边?能否暂且关了,先让我过去?”

“若你是要找大哥,那你又来晚了。”钱老道。“他刚刚已经走了。”

“他走了……?走去哪?”

“他让我转告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留在此地,等他回来,一切照旧。”

“……你先让我过去你那儿再说好么?”沈凤鸣道。

钱老叹道:“机簧早已关了,你要过来便过来吧。”

沈凤鸣举步,君黎忙将他一拉,道:“小心。”

“他还不至于害我。”沈凤鸣说着已走过去。君黎与刺刺无奈,只得一起跟过。

到了中间空地,沈凤鸣便道:“钱老,你别告诉我方才那机关阵法是你在操持?”

“这里就我一人,不是我还是谁。”

“这里几百年也没个人,你怎么会晓得阵法变动?你这是特意为难我还是怎么的?”沈凤鸣说着便举了受伤的手臂给他看。

钱老便道:“大哥起初只说看到三个人闯入,我哪里又晓得是你了。”

“那怎么你现在又出来了?我们把灯灭了,你反倒又认出我了?”

“那也是大哥后来说……”

刺刺听他们寒暄到现在,实在忍不住,挤上前道:“喂,老伯,我问你,今天你们大哥捉来的那两个人呢?”

钱老轻话被打断,嘿了一声道:“我刚刚说了,你们晚来了一步。现在这个阵中,就只有我们四人。”

“……他——又带他们走了?”君黎忍不住道。“就在刚才?”

钱老已经闭口不言,显是默认的样子。君黎哼了一声,拉起刺刺,便径直向南要追出正门去,只听钱老却在身后道:“没用的。阵已闭,今天你们三个都走不了。”

君黎浑身忽然起了一阵战栗。所有的机括与变阵都已解除了不错,可是他的话似乎也不错——这个全无一丝缝隙的阵,一旦在一个并非开口的位置闭上,那么阵中的人,的确是无法离开的。

他脚步顿停,回过身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凤鸣忍不住道。

“我还没问你呢,小沈,你带两个外人进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仗着这地方久没人管,便放肆起来了?”

“我没……没仗着什么,我只是——有要紧事找大哥!你把阵闭了,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钱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可不是来找麻烦,我,们,找,他,有,事!求您了,放我们出去行么?”

“哼,来是你们非要闯进来的,现在又求我要出去?你今日先前不是一直跟大哥在一起么,有什么事情不早说,非要现在来说?”

“沈公子,也别求他了。”刺刺道。“今日之事,只能用强,阵中关键应该就在这屋子里,君黎哥,你去屋子里看看,我们对付他。”她说着已然拔剑。

钱老嘿嘿一笑,道:“小姑娘,口气大得很。那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进这个屋子。”

刺刺嘴一撇,道:“得罪了。”剑花一挽,灵动异常便向老者游移而去。

她是单疾泉的女儿。单家本以刀法为长,但单疾泉离家多年,略有奇遇,所学也便庞杂。刺刺天性跳脱,反正刀法有哥哥和两个弟弟继承,她偏愿意学些奇招怪艺,如今虽然带的是剑,但使出招式来,却又并不完全似剑。钱老见多识广,乍一见之下却也有些出乎意料。

君黎见她招式一出,并不落下风,便定下心来,觑着空隙,要往那屋里走。钱老见得,一退站定了门口,全不让出半分破绽。

他今年六十出头,一双肉掌上的功夫足有五十年,但见掌影翻飞,劲风激荡。刺刺心急,忽出怪招,只见她长剑忽然一卷,竟就顺着钱老的掌力屈拢,将他手腕一缠,虽不似凌厉那绫刃般本是柔物,韧性却也足够了,便这样一绕弹回,已在钱老腕上划出一点血口来。她剑尖又一抖,这却是鞭法,灵蛇一般晃动,只如将钱老胸前一整片都罩在了剑光之中。

好个钱老,却竟左掌便来接招,掌风一吐,刺刺剑意一轻,准心略失。君黎也已准备拔剑,却见沈凤鸣一个眼色过来,意示让他勿入战阵,寻机进屋为要,自己却说了句,“钱老,不好意思了。”便出了手。

沈凤鸣的出手,看得出是为了增加钱老的压力,逼他让出门前之地。两人夹击之下,老者渐渐落到下风,偏偏他双脚站定,拼得这地形不利,也不肯挪一挪。

刺刺情知不能再拖延,劲力一剔,长剑化为利刃,不带半分花巧地便向老者刺去;沈凤鸣见状忙左手一扭,将刺刺手腕一捏,道:“不用伤人吧?”刺刺一挣,道:“不伤人怎么逼他让开?”老者觑到空隙,忽然变掌为拳,一拳击出,拳风赫赫已向刺刺胸口逼近。

君黎哪肯让他伤到刺刺,长剑不得已出了鞘,便横地里自刺刺剑下穿过,逼得钱老手掌一展,拳意尽散,才总算没受伤。他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如今的晚辈,全不懂得礼仪。小沈,你哪里来这些狐朋狗友?”

“我说钱老你也是的。”沈凤鸣不由道。“几年你也就这么来一次刻个字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今日你刻完也就走了,大哥也没处寻你麻烦,何苦这里跟我们争过不去。”

“嘿,我便是还没刻完,偏偏你们便来跟我捣乱!”钱老手下不停,口中也不停。

“没刻完你就接着刻你的字,又动这阵法做什么!”沈凤鸣不忿道。“我的名字有那么难刻?”

“你名字倒不难,而是……”

“而是什么?”沈凤鸣皱眉。“而是到底要不要刻我的名字——这事儿难,是么?”

钱老咳了一声,“如今怎么也是你了,你好好在这里等到明天就是。”

“钱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沈凤鸣手上也不禁加了劲。“是不是大哥跟你说,我可能会来不了明日的金牌之仪?”

钱老面上掠过一丝犹疑。刺刺见他动作稍慢,忽地剑身前探,“卜”地一声,已击中他肩窝穴道。钱老手臂微垂,刺刺左掌跟上,又在他肩上一击,借他身体之力,将门撞了开来,忙道:“君黎哥快去!”

钱老犹待反击,沈凤鸣跟上在他左边肩井穴一点,老者顿时动弹不得。眼见君黎已经进了屋子,他不由怒道:“小沈,这屋子岂容外人说进就进,明日让大哥知道了,你我都得不了好去!”

“我已经很糟了,还想得什么好?”沈凤鸣苦笑说着,向里道,“道士,你快点。”

君黎已经进了屋。这屋子在里面看,就如天穹般一个半圆。门一开,里头立刻亮堂起来,借着外面灯笼的光亮,已经有刺目金色漏了出来。

果然最贴里是金牌之墙——这是一整面金色,大半边已经密密地刻了许多名字。君黎下意识便去瞧最末的位置,只见“第四十八任”这几个字已经刻好,但下面该刻名字的地方,却只才刻了一个点。

“怎么样?”刺刺已经在门外焦急地喊。

“哦,我要看看。”君黎回头道。“你先去另外边几间屋都找下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程公子和无意都不在。”

刺刺应声去了。君黎细看屋内,见不过是一桌一椅,竟无旁物,只有抬头四顾时,才觉朦胧有些光影移动。君黎心念一动,道:“沈兄,帮忙把门关上。”

沈凤鸣便在外将门一关。这一下本应彻底陷入黑暗的室内竟忽然光明起来——或者说,并不是室内光明起来,而是君黎能更清楚地看到十数道光线交织着从壁上不起眼的透明小孔射入——投在穹屋的另一边;而若仔细看才会发现,穹屋那些被光线投射的点,竟也是一闪一闪的镜子,于是又将光线反射起来,形成新的交织——那些新的交织,最终交汇在一处。

——是这里了。君黎在椅子上坐下。就是这个位置。他方一坐下,忽然便如整个世界完全打开。从墙上那许多镜子,他忽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正门,每一间屋子,每一道廊,每一个卦位——几乎是这地方所有的角落折射而来的景象。这是要经过多巧妙的计算、多精确的安排才能够做到?那许许多多的镜子,最终汇集在这房间里的十几面镜子上,汇聚到自己眼中。这是种何其奇妙的感觉,甚至可以看到刺刺跑进一个房间,又跑出来,随即却出现在另一面镜中,沿着土廊去另一头。

早知如此,便不必让她跑了。他心道。这里一望便知,所有的屋子里,都完全没有人。现在知道了他是怎样监视我们——问题是,怎样变阵?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重又坐下。既然只有坐在这里才可以看清所有地方,那么变阵一定是一件坐在这里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是唯一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张桌子。

这是一张四方形的木桌。若每个角代表一个方位,每边又代表一个方位,便有八个了。若移动这张桌……

应该是这样没错。他看着还在镜子里跑的刺刺,只等她跑回来,便可以尝试了。他想着,便向门口喊道:“沈兄,等会儿刺刺回来,等我让你们走,你和她,就沿着这屋子正门这条道往南走——你走大约二十步,让刺刺走大约十步,然后就站着别动,知道么?”

沈凤鸣虽然不甚明白,不过料他自有缘故,也便答应了。

少时刺刺回来,君黎先小试了试那桌子,却只觉纹丝不动,不由心中一馁。难道不对?外面沈凤鸣却已和刺刺说了,只听刺刺道:“君黎哥,我们现在要走么?”

“先等一等。”君黎喊道。“好像还差一点什么。”

对了,在变阵之前,先要把阵中一切启动吧——刚刚那老头子已将整个机关完全关闭,先要寻到开启之法,才能够移动阵法。若说这整个黑竹会总舵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机关之上,土廊是机关的“结”,桌子是机关的“扳子”,那开闭整个机关的又是什么?

他忽心中一凛,站起身来。这屋子里,只剩下那面金牌之墙了。

外面的钱老初时极为气急,但被沈凤鸣所制,被他拽着坐在门口说了半天好话,也渐渐没了脾气,便冷哼了一声道:“也不是我要与你们为难,只是如今的后辈,胆子真是不小,一个你,一个小女娃儿,一个道士,晓不晓得天高地厚?你去里头数数这金牌之墙,从第四十四任开始,到现在的你连着五任,哪一个不是我刻的名字,哪一个不对我恭恭敬敬的?就连如今你们大哥,也没敢对我如此。”

刺刺左右着急也是无用,也便在一边坐了,也笑嘻嘻开始说起好话来,道:“我们当然晓得老伯的厉害了,所以我们才只能不讲道理、倚多为胜了嘛。回头救完了人,我一定来给老伯磕头赔罪。”

钱老还是哼了一声,“你们不过白费心机。就算你们今日离得了此地,也夺不回那两个少年!”

“这又是什么意思?”刺刺道。“张弓长他——他明日还要来这里的,难道还能跑远到哪去?”

“若只是大哥,何必还要带人离开,我早就将此阵闭上,你们也便进不来。”

“难道还有别人来过?”

“大哥早已经将人交给京里来的张大人。他们走了已有半个多时辰,你以为还能追得上?”

刺刺不由面色一变,站了起来。“京里的张庭?他竟敢越境跑来淮阳,也不怕被金人发现了,闹出事来!”

沈凤鸣心里也一沉。如果是南朝直接派人来,只能暗中搜找,既然找到了,岂有不赶紧挟回去之理?半个时辰岂是好耽搁的。

他心下便有些郁郁。这次是自己以为熟门熟径要带路——虽说原是出于担心,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害三人在“巽”位周旋许久。倘若真是由君黎来走,说不定还更快些,或许便不会被那张庭带了人跑了。

正想得不快,忽听室内传来“喀”的一声轻响,钱老面上变色,道,那小子,真把机关开了。

只听君黎在屋里道,按刚才我跟你说的,你们往前走——小心点,机关已启,你们都别触了弦。

两人依言往前走,初时不明他意,但是随即也明白过来。

他在找方才进来的那唯一一条活路。他要靠他们两个人作为支点,才能确定不被任何假象所迷惑。

虽然隔了十步,但是还可以喊话。只听刺刺道:“喂,沈公子,我忽然想到个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张庭带走了我平哥哥他们,张弓长又出去干什么?他不是准备好今晚留在这里,明天主持你的金牌之仪吗?他明知道我们闯进来了,却跟张庭偷偷带着人跑掉——只留一个刻字老伯在此,他也不怕我们在这里闹翻天了啊?”

她说着,转回头来。另一边十步之差,仍在屋子门口未能动弹的钱老自然也听到了她话,瞧见她目光过来,就知道是想让自己也来解释一下。

他咳了一声,道:“小妮子,看我也没用。老朽哪晓得当大哥的都在盘算些什么。”

沈凤鸣却已有了一些猜测,还未决定要不要说,忽然眼前有光亮一闪,似乎是被哪里的镜子一射,他不由眼睛一眯。

中间的门已经“呀”的一开,君黎现出身来。

“门应该开了,我们快走吧。”他喊道。

“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沈凤鸣说。

“你不走?”

“我明日必定要回来,就算现在陪你们去也追不了多远。”

“这样的话——今日就此道别。那边事情了了,我再回来找你。”君黎说道。

“放心。”沈凤鸣笑笑说。“过了明天,我还是要回南边去,到时候替你把湘夫人一并引回去,你也不必到处找了。”

“不是……”君黎有点气结,想说这并非自己要说的主题,但也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现在哪又有那许多时间跟他辩白,只能道:“不说了,总之你自己留心。”便一拉刺刺,“我们先走。”

沈凤鸣看着两人背影远远消失,才回过头,又在屋前坐下。“钱老,我可是特地留下来陪你。”

钱老却哼了一声。“你啊,怎么跟大哥解释你自己想!”

沈凤鸣却没说话,只下意识地捂着右臂新伤,隔了一会儿方道:“你觉得,是我更需要向他解释,还是他更需要向我解释?”

钱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先不要怀疑大哥,他让我暂缓刻字,也许有别的原因。反正方才他看见你来了,便说了一句,‘终究还是你’,我想这决定他应该不会变更了吧。”

也许一招之差,就真的不是我了。沈凤鸣心道。也许“金牌”这个位置,正是他利诱娄千杉的条件。也许今晚这阵势开着大门,原本等着要来的人,是娄千杉。

“真可惜啊……”他忽然喟然一叹。

“可惜什么?”钱老不由问道。

沈凤鸣没有回答。他只是来回摸着自己臂上的伤,就像为了什么事情,来来回回地下不定决心。

已转了五更,整个郊外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张庭既是大宋命官,想必是偷偷潜入金境,如此深夜不可能带着两个俘虏悄无声息再入金人把守的城池,所以君黎和刺刺料想他定不经陈州城,便沿小道向南去了。

但陈州城往南,就算是小道,也交叉纵横,并无规律,一望之下,哪有踪迹可循。君黎把这一带仔仔细细想了个遍,才道:“若他们沿着最快的路途往南行,此去百里左右的小县项城是必经之路。我们先往那里追吧”。

两人运起轻功,虽已行到极快,但到了项城,还是觉出夜色退去了少许——纵是冬天,天也快亮了。

县上已有些早起的人活动。两人分头打听了下,但夜里的事情,又哪有人晓得。君黎直问到西头的小赌坊门口,才有人说看到昨日刚入了夜就有来历不明的车马在此逗留。

少顷会合,刺刺听闻便面有忧色。“这样说来,这车马很可能是在此接应的。他们如今想必已经上马赶车,逃之夭夭了,我们俩都跑了一晚了,怎么追得上!”

君黎似想到什么,将她手一拉,道:“你过来这边。”

刺刺将信将疑跟过去,随他走过两个弄口,见他手一指,她眼前一花,只见那小巷里竟安安静静立了一匹配鞍褐色大马。

“方才见一个金人进了这家后门,好像是他的马。”君黎道。

“有马就好,管那么多!”刺刺已经几步就跑了过去,上下一看,道,“运气真好——你先去大道上等我,我牵马出来我们就走。”

她说着就悄悄开始解那缰绳。君黎退到外面道上,过不多时,只闻马咴之声大作,刺刺叱着马,远远看见了君黎,便作着手势喊道:“先跑,南面城口等我!”

他依言先向南快速掠去,一边回头看她。刺刺一人一马到了大道上,只见她翻身便上了鞍,那马撒开了蹄子跑,只看到掀起的尘土中,好几个金人打扮的正在奋力疾追。不过刺刺骑术颇佳,很快将一众人等甩在后面,眼见要越过君黎身边,她高声喊道:“君黎哥,上来!”

君黎见她已经伸出手来。他并没骑过马,好在如今他只要“上来”就行,当下觑准了那马匹奔跑来路,腾身而起,半空中才将手与刺刺的手一握,借她之力调整了位置,另一手百忙之中在马背上一搭,身体落下时,堪堪轻巧在鞍上一坐,便道:“好了。”

这一下轻身功夫委实用得漂亮,连刺刺都吃了一惊,道:“君黎哥,你——原来身法这么好?”便身形往前一弓,正待双腿将马腹一夹,君黎却道:“但我——没骑过马。我再要怎样?”

刺刺回头道:“抱着我。”

“啊?”君黎有些措手不及。昨日与她握着手,他倒真的没觉得什么,但忽然要抱着她,他究竟并非全不懂得男女之防,便就尴尬起来。

“快抱着我啊!”刺刺已经急道。“你想被甩下去么?”

君黎只得伸手环住她,低低道:“就这样么?”

“抱紧。”刺刺说着,一夹马腹,策缰飞驰。一众金人将将追到城口,只听一迭连声听不懂的话语似在骂些什么,只是这马确实跑得飞快,便一忽儿,已然再也听不见了。

“张庭他们是马车,我们是马。”刺刺道。“我们应该比他们快的,只要找对了路,一定能追上。”

“是啊。”君黎只得道。“只可惜我们是两人一骑,恐怕马的后劲要不足。”

“要什么后劲,左右也就是这小半天的事情——没办法,要追上他们只能不爱惜这匹马了。我告诉你啊,君黎哥,我的骑术可是比二哥还好的呢!”

君黎便未再说话。身边景物只嗖地一声便向后掠去——若说她骑术不好,他大概还不相信呢。

便三日之前与她偶然重逢,他哪里想得到今日就会与她二人一骑去寻程平和无意;那时慌得要拒她于千里之外,又怎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一种由不得自己选择的方式,和她靠得这样近。

他什么也未想。也未敢想。紧紧搂抱的身体,是否柔软,是否温热,此刻的他,大概都是回答不出来的。旁人远远看来,也许会以为是他在保护着怀里的这个她吧——可是却原来不是。原来自己虽然学了三个月的艺,虽然早就今非昔比,虽然相信已经能对付大部分的危急——在这个时候,却原来还是在依靠她。

这个策马疾奔的刺刺,和那个在鸿福楼,那般勇敢地便冲了上去的刺刺,真的是完全一样。该说她很厉害么?可是不知为何,这般飒爽着的刺刺,此刻让他忆起的,却是那日在鸿福楼上她枕在自己臂弯之中,娇弱的模样。

从项城到颍水沿岸要府颍州,三百里路。两人几乎没有休息,除了中途下马确认了一番车辙子的印记,问了问沿途的乡民。

那马已经有些劳累,喘着粗气。刺刺只好让它到河边饮水。君黎则捡了一根长枝,在地上画了画目前的位置。

“若抄小路,距离淮水也不过只剩百里。只是不知张庭会在哪里渡河。若到淮水以南,恐怕接应更多,再难制住他了。”。

“西面寿州,有不少金兵驻扎。”刺刺道。“我想他一定也是抄小路直接过淮水,不会去寿州自找麻烦的。”

“那我们更要快点启程了。”

刺刺点点头,见马饮得差不多,便道:“左右也就这百里路了。只能辛苦这匹马。”

这马虽然算是好马,究竟不能日行千里。再次上马,显然它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刺刺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办法,距离淮水尚有三十多里时,两人只能弃马,又施展轻功去追。

刺刺才顾得上来问君黎为何他身法比之四个月前似有大进。君黎只道,“以往不太勤奋,这段时日特特习练了下。”

正说着,忽听前面又一阵人马嘶吼之声。她心里一动,难道又有马可以抢?便与君黎慢下步子,借着地形去看。

远远已经能看到低处岸边,只见显然是两拨人马已交手了一阵,暂歇之下,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那个不就是张庭!”君黎已经失声道。“真好运气,不知道是谁拦住了他!”

只听刺刺也已欢叫道:“是——是我向叔叔,还有许叔叔——啊,总之,都是我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