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嫩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
“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琝。”无意道。“若非是他,教主还真不会听——夏公子一路躲了官兵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了青龙谷求教主帮忙,如今人还留在谷中治伤。”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忠道:“爷爷,今日您大寿,可是他……”
顾世忠已经呵呵笑道:“不打紧。”便伸手将君黎肩膀一搂,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没向大家好好介绍,这是君黎,乃是我十几年前收的义子,不过这些年都不在我们徽州。他今日特特回来给老夫拜寿,诸位也认识认识,往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便道:“顾爷太客气了。”话题便转而恭维君黎,倒将顾如飞气得面色愈发难看。他咬唇半晌,哼地一声,站起便走。
“如飞?”滕莹忙站起要拉他。
“我便是去解个手!”顾如飞咬牙说着,几步已走到楼梯口。
君黎自然不会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抬了抬眼,对面的刺刺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刺刺——她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眼神,显然,她明白他与顾如飞如今尴尬的处境。
他便对她微笑笑。刺刺点了下头,他便知道,她有心安慰他,叫他莫要放在心上。他心里一下子也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顾如飞却还没回来。顾世忠皱了眉,君黎也觉得蹊跷,低低向顾世忠道:“小少爷不至于一直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顾笑梦已道:“我让无意去寻寻看。”单无意依言起身。便不多功夫,君黎估着他下了楼梯也没几步,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呼。
这声音一出即逝,在这嘈扰喧哗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但君黎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的。他霍地站起,“义父,那是——”
顾世忠也站起,显然也已听见,向左右使了眼色,数名身着劲装的家丁便拔刀向那楼梯掩去。
还未见人,南边廊上忽然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顾爷,莫要多问,在此吃好喝好,便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在这吵嚷之中,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有种穿透之力,在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摸了兵刃问:“什么人?”
站在廊口的护卫如临大敌,但廊间空旷,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世忠沉声道:“哪一位朋友,未知有何指教,怎么不现身说话?”
那声音便哼了一声。“顾爷大寿,原不该煞了风景,只是顾爷席间有几位紧要人物,奉上头命令,要看得紧些,若不闹事也便罢了……”
已有脾气爆的喊道:“藏头缩尾的鼠辈,有胆报上名来!”
南廊连着楼梯,那木楼梯却是悬空的。君黎细看了下,这人不在廊上,也不可能在下面,多半是隐在了高处。料想刚才无意从楼梯走下去是遭了暗算,先前的顾如飞想来亦是同样。只听顾笑梦在边上低低道:“他应是藏在楼顶。刺刺,你从北边绕上去看看。”
刺刺应了便要走。君黎一吃惊,伸手便将刺刺一拉,转头道:“姐,你怎么让刺刺去……”
顾笑梦便向他摇摇头,那意思似乎是叫他放心。刺刺正要往后行去,只听那人声音又道:“此地方圆二里都已是我的人,诸位也不必心存侥幸想逃走——我只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便只在此好吃好喝,莫管闲事,我包你全身而退。”
已有人便抢到廊口去看,果见下面黑压压一片黑衣人。顾世忠听得来报,心中暗惊。徽州历来都是青龙教的地头,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谁能明目张胆地布下这么多人?刺刺也是吃了惊。若下面都布了人,自己想绕过去恐怕立时要被发现了。
但君黎却心中一沉。依下午所知,青龙教主刚刚离了徽州。这事情若说巧也太巧,莫不是出于谁的算计?听这人口气,他“上头”志不在这边几桌人——似乎只是要拦住众人不要离开这酒楼——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只听顾世忠仍沉声道:“哼,有老夫在此,你那大话,说得早了些!”
这人却似完全不怕,只道:“是么?顾爷敢不敢试一运真气,看看有什么妨碍没有?”
顾世忠口上未言,暗中运一口气,但觉腹中忽然有股隐痛,四肢竟绵软无力,心下不由大惊。他年轻时本是脾气暴躁,近年才有所收敛,当此情形知晓是中了毒,顿时沉不住气,骂道:“鼠辈!奸贼!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泯然不语。席间众人也都面色变化,显然都已发现中招,就连顾笑梦都轻轻锁了眉,按了腹上道:“似乎不能运劲。”
君黎当然也暗中运了口内息,倒是运转无碍。思量间抬眼看到刺刺,听她凑过来低低说了声:“你没饮酒。”
她停顿了下,忽然嘴角一弯。
“我也没有。”
毒是下在了酒里。顾世忠并非没有防备,酒菜都由顾家信得过的人督办,甚至有人先行尝过,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幸好这毒一时看不出致命,若不运劲倒没什么妨碍,一运力则痛楚逐步加剧。但在座江湖中人,哪个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断运功,反而令得自己腹痛难当,再难站立,少时便个个伏在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顾世忠也是闷哼一声,坐下身来,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过去,低声道。“你还是引他说些话。他想来就在这上面,我寻准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袭他,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家仆护卫也发现了人在楼顶,并未饮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顶跃上。但稍许兵刃相交之声后,便听“砰”“啪”之声连起,竟是好几个人已被抛了下来。一边顾笑梦已经皱起了眉,道:“刺刺,这人是个高手,你这样太冒险了。”
刺刺却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们别说话了,省些气力。”她说着抽了顾笑梦的佩剑,转回来指指下面法完备;但你若要跟我学,那就完全不同。我原是杀手出身,出剑唯一的目的只是杀人,所谓的剑法精进,不过是要更快地杀人——一招一式,都是在杀人中摸索而来,便在十几年前得到朋友相助,才记录下来。你要是想学习武学正宗,便还是习练顾家剑——”
“但我是要杀人。”君黎已经打断他。“我说了,我是为了杀人。”
“你杀过人没有?”
“我……没。”君黎垂头。
“你这双手还很干净,习这剑法,并不合适。为马斯一人走一条不适合自己的路,招式一出,若对方未死,便是你死,这种剑法,你确定要学?”
“但我见凌大侠也可以不伤人分毫而制敌,未见得非要夺人性命。”
“那花了我多少年,你又知道么?”凌厉看了看腕上红绫。“我五岁开始杀人,现今已是三十余年,才想出了这办法,将武器改换,方能收放自如些。在初时几年,若无神兵利器傍身,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君黎道。“我知道顾家剑法是武学正宗,但正因如此,短时内难有所成。我并不想做什么武林高手,以往也从没上心学过武,现今只想凭自己力量,杀了马斯为义父报仇。听凌大侠所说,我更觉跟你学剑是唯一一途。”
“你若真要学,将你顾家剑那套都忘了。”凌厉道。“招式无妨,心法口诀却一句都不要依。你做得到么?”
君黎点点头。“我就当从来都没学过。”
“你现在取了乌剑,袭我试试。”凌厉道。
“啊?”
看你这剑能不能近得了我身。
君黎哦了一声,却将乌剑放下,道:“这剑太利,我拿我的木剑,一样的。”
凌厉失笑,“你还真以为你动得到我?”
“或许是动不到,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跟我说过,正因为什么都不会,才不应该轻易动用利器,否则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随你了。”凌厉说着向后闪开丈许,道:“那便来吧。”
君黎点一点头,木剑挽个剑花,向凌厉胸口点到。
凌厉轻易一拧身避开,道:“还不错。”双手却袖着,并不还手。君黎不忿他如此轻视,脚下上前,便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
夜露已是深重,君黎没回家,在林间一直躺到天白。也许是身心俱疲,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落叶拂到脸上,都是不觉。到睁开眼睛醒来,他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人在看着自己。
“五五?”他忙坐起来。“你已经来了?”
“嗯,来了,我娘也来啦。”五五道。“她在那边。”
君黎吃了惊,顺他手指去看,果然见到凌夫人站在不远处,那背影一如既往地透着种淡然的静。“你们——来了多久了?”他忙爬起来,整理皱乱的衣衫,便要过去。
“喂,道士。”五五一把拉住他。“昨天听到你们说,你要杀一个人报仇,是不是?”
“呃,是。”君黎道。
“那就难怪了。”五五松了手。“我就说,若不是心里有什么缘故,哪会像你这样玩命地练武——那我进境比不上你快,也没什么奇怪的啦。”
“我先去见过你娘。”君黎说着便向凌夫人那边走去。凌夫人听到脚步,已经转回身来,一笑,道,“你醒了。”
“对不起凌夫人,我——实在失态。”
“看来你昨日心情很不好。”凌夫人道。“现在可好一些没有?”
“我……没什么事。倒是夫人,怎么今日一早会来?”
“凌厉恐怕今天也来不了。但既然你非要练武不可,那就只能我来了。”
“夫人的意思是……”
“怎么,你怕我及不上他?”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原万万想不到夫人会愿意这样……”
“我只是也不愿见你送死,但你如非去不可,我只能寄望你活下来的机会能大一些。何况,自打凌厉答应教你剑法那日开始,我们一家子怎么也都已被你拖下了水了,与其回家斗不过他,我看倒不如来教教你。若改天你能让他吃一惊,也算我一点小小胜利。”
君黎却知这凌夫人看似言语淡然,心内其实极善,这一番话已让他鼻中一酸,几乎要落泪。他想到昨夜心内的绝望,忽然又觉得,在这世上相遇之人,明明都待自己极好,师父,义父,姐姐,还有凌厉,以至于凌夫人和五五——也是一样。他是委实没有理由绝望的,他难道不该觉得幸福才是?
“那——谢过凌夫人。”他还是克制了心内的激动,也还以平平静静的感谢。
“就不用多礼了,时间也不多。”凌夫人淡淡地道。“五五,你过来。”
五五依言而来。凌夫人扶着他肩,向君黎道:“喏,我这个儿子算是借给了你,原本若不是你有仇要报,我是没道理让他来帮你进境,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未必便没有所得。你听好,要习‘慑场’,比较容易的办法,是先从比你弱的对手开始。但这种事情我也无法用言语说清,只能靠你自己慢慢领悟——昨日不过是与你说个道理,你何时找到感觉,也是勉强不了。”
君黎点头道:“我明白。”
“招式上,我便不多说,免得乱了凌厉的原本路数。”凌夫人又道。“反正他的招式尽够高明了。”
她说着,矮身向五五道:“我交待过你的事情,都记得么?”
五五点头:“记得。”
凌夫人便温柔一笑,道:“他的武功比你高那么一些,这样的对手也是难得,你若能从中寻些突破之处,得益也不会浅。”
五五便嘟嘴:“你们从来便是哄我。”
凌夫人失笑,却又站起,道:“都是木剑竹剑而已,你们两人都不必手下留情。尤其是你——君黎道长,要记得,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而在此之前,劝你还是不要自以为是。好了,便让我瞧瞧你们谁先有所领会吧。”
风吹过,便有无数枯叶落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同时拥有柔软和轻脆两种感觉,被两人的脚步踩得叱诧作响。五五竹剑在地上一划一掀,似乎是种调皮,便带起无数散叶向君黎飘去,而他小小的身形也随着这一片如雨落叶挟剑而出。
凌夫人含笑看着爱子。五五虽然一心也想习武,但事实上却很少真对练剑兴致这么高。凌厉每年至少也有半年不在家,而自己也交替着一年留在江南陪五五,再一年就随凌厉一起去北边,倒有大部分时间,五五是交给他常留临安的爷爷奶奶看护。今年先前她陪着凌厉在外,回来南边时恰好赶上顾世忠的寿辰,原该夫妇两人同去,只是徽州这个地方,于她很有些不太好的回忆,凌厉不想见她为往事情绪低落,看她勉强,就干脆让她独自先回了临安。没料在徽州这一趟却遇上顾世忠出事,还遇上这一个非要跟他学剑的道士。自知道这些事情后,她这两天总在心里思忖,若君黎重伤跑出、又以死相迫时自己在凌厉身侧,会如何决断?想来想去,觉得大概自己也只会作出同样选择。那么凌厉每天教这道士剑法,自己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只是,真的也只有一个月了。先前大半年既然在外陪他,接下来就要留在临安,陪五五和二老。虽然便将五五再交给二老看护也无不可,可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孩子尚不算成年,她究竟还是不能弃他不顾。
有时她会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给你生孩子,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可一直陪你。可是和凌厉之间,好像从初识开始,就在分分合合。他对自己的情意,好像真的是因为分分合合才存在的,若真的一直在一起,也许反而荡然无存了。
她心中微微泛起丝苦笑。这固然只是她一种悲观的猜测,可是这至少证明成亲已经十多年,他——仍然没让自己觉得安全。
回过神来,君黎和五五的交手已逾五十招。君黎未再特意让步之下,五五倒好像常被激出了些绝境逢生的巧处,让君黎发现原来先前那些特意留手果然并不需留——五五似乎总有办法顶过去。也正因此,君黎的上风仍然只占在招式上,并没什么立即制胜的办法。
不过,五五很快已气喘吁吁。他眼见不敌,忽地身体又一矮。君黎只道他要像头次一样又刺自己脚背,忙先向后退,谁料五五忽一仰身,竟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前衣襟里飞射而出。君黎吃了一惊急闪,那忽然射到的竟是暗器,密密麻麻而来,他心里一冷,暗想这样铺天盖地而来,怎么可能避过?但身体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动相躲,在那缝隙中求一线生机。
臂上忽一阵轻痛,他知道终究闪不了全部,不过这“暗器”好像并没太大威力,细看却竟多是沙粒,少许夹杂些石子,打到身上,也便落了。五五咧嘴一笑,道:“算你输了吧。”君黎却一怒,道:“你怎可用暗器!”
“有说不能用暗器么?”凌夫人在一边道。“便算真有规矩——你知道旁人便会守规矩,不用暗器对付你?”
君黎一呆。他心里只想着怎样领会凌夫人所说的“慑场”之法,却不料非但没所领悟,反而还因为忽遭暗算,败下阵来。却听凌夫人又缓缓道:“可惜了,你终究没能跳出原有圈子,控住此局,否则便算他忽行怪招,你也不至于便狼狈落败。”
“但这暗器——应是机簧所发吧?距离既近,纵然再是占据上风,又怎能避得开?”
凌夫人便款款上前,道:“要不要我避一次给你看看。”
“你若心里知道他要发此暗器,就会有备,避起来自然容易些。”
凌夫人便婉然一笑,道:“五五,你把器筒给他。”
五五应声,从衣襟里取出暗器机簧来交给君黎。凌夫人道:“这器筒里面有四层沙石暗青,便只是按一按机括,就出一层。适才五五已经用掉一次,还有三次机会。左右你也不信五五不与我串通好,那便交在你手里,我们先斗个数十招,我也不知你何时要施暗器,你且试试看我会否如你这般狼狈。”
她说着,仔细教了君黎怎样使用,又道:“我不擅剑法,就空手与你过招罢了。”
君黎知道她必非托大,便不推辞,将暗器藏好,木剑一兜行礼,就向她袭去。
他初时心里仍然不忿,想你固然不知道我何时会发暗器,却至少知道我有暗器;我方才却完全料不到五五会用这种手段。但交手数招,凌夫人却并没似他预料般特特与他保持距离以备后避,反而因为空手,与自己相距甚至比方才自己与五五仍近。
便只这数招,他忽然似有所感——与凌厉交手时,便也是这么一上手就有种压迫感,他原本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三招一绝,这竟然已是她的局。他怎样也无法追忆轻巧的一交手间她是借了什么东风,就已慑住了场,但在随之而来的十数招里,他已经感觉得出她开始相让——“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你真的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他心里便暗暗咬定主意。你说先交手数十招?偏偏不。我便是在第二十招之前就先将暗器放来,看你怎样去躲,料就算你慑了场也要让出来。眼看凌夫人掌风斜斜击向自己握剑的手腕,他脚步微错,故意引她近来,想来已是最好的机会,再不迟疑,左手佯装捏诀,却觅机已将那机簧一按。
却不料凌夫人步法追处,片片落叶竟也在风中飞起,与她魅魅衣衫共舞同飘,分不清那风是她掀起的掌风还是忽然到来的深秋凉风。而暴射而出的漫天沙石,在这阵中竟根本轻到如羽似尘,只不过挟着一些机簧的冲劲,才乱入了凌夫人袍袖之间,可是她袖子只是轻轻一卷,随后衣袂忽静,垂下手来,那凶残致命的暗青,却只如化作轻描淡写簌簌落于地面的灰。
这一刹君黎面色一下子发青,因为他一瞬间明白,凌夫人衣袖一卷,可以太轻易借着此刻的风向将这些暗青反击回自己身上。虽说用的是不伤人之物,但若加力而为,或是那机簧里换装了细镖、蜂针之类伤人利器,中者必是无幸。凌夫人固然只让沙石落了地,但已经足够自己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只听凌夫人已道:“明知战局已落入敌手,还敢贸然偷袭,唯是自寻死路而已。若是扭转战局的奇招这么简单,那慑场也就没意义了。现在懂了没有?”
君黎垂剑。“但我就是不明白。我相信这不是侥幸,但你是怎样便令这天时地利都能为你所用?”
“天时地利。”凌夫人微笑道。“总算你是学道的,知道天时地利都是战局的一部分。既然要慑场,就要整个地慑过来,令局中一切都为自己所用。这一局其实简单得很,你仔细回想下就能明白过来。”
君黎抬头,恰恰迎着风来的方向——好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到了这样下风口的位置?他想一想也便忆起,便在第二三招之间凌夫人借着闪避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往边上踏了两步,而再一侧身,自己不得不随着她转身。
“原来你是……”君黎犹疑地说着。“我大概……明白了一点。停了一停,道,我能不能……再跟五五试一试?”
“好。”凌夫人退出战阵。
“这个也不用了。”君黎将那机簧器筒抛向凌夫人。
他心里忽然有所悟,是想起了凌厉教自己步法的时候,说过的许多自己当时也许只解了表面的话。凌厉曾夸赞过他的眼力与反应力,称不担心他在临敌时无法决断采用哪一种步法。可是若他决断的依据仅仅是为了眼前的来招或最多是预计到了之后三两招,所谓决定,一定与将整个战局纳入考虑时的决定不同。
五五也并不笨,在一边听得看得明白,便道:“怎么,你要抢上风的位置么?嘿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给你抢到。”君黎却一笑:“那你也来抢抢看。”剑式未出,步子先迈。五五不甘示弱,忙也跟上。
君黎更想起当时凌厉让自己多看道家典籍,说到于新手来说,八卦、五行之术中的步法,是很有可学的。他到现在才真正有点明白他的意思——若对手与自己武艺相当,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天时地利可借,借着五行相生相克,却可以最快地寻到压住对方的机会。交换几招后,五五便已经去抢方才凌夫人站的上风头,可是便在这位置一站定,忽然却觉得这里也没有以为的那么轻松舒服——明明君黎没抢到这位置,可是他也并不在受克的下风,反而不知为何,让五五觉得招式更沉了些。
凌夫人对五行之说并不精通,但是也看出君黎原本就没打算抢那上风。他一早预计了五五的步法,寻的位置,却正好克制住五五变化。她心想这道士举一反三却快,若他只是依我的样也非要抢那上风的位子站,倒是皮毛之学了。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出自己儿子是皮毛之学?她待要暗中提醒,奈何依道家相克之说而来的步法她还真的不懂,也只能低低喊道:“五五,别只顾站在那里!”
君黎本是忽有所悟,想来试验一下,依照阵法选好位置,他还不能肯定自己真正做到了慑场,只是交手间已经觉出轻松许多。五五似乎也觉出些不对,听到母亲喊话,移动脚步待要挪开,但诚如凌夫人先前所言,反败为胜岂有那么简单,他的任何行动,几乎都在君黎预计之中,四面八方的去路都被对方封得死死的。
五五看情形不妙,忽然又将衣襟一掀,大喊了一声道,看镖!君黎微微一惊:他不会身上还有暗器?但身形也只是稍侧,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处于这样一种位置,是能够将敌手的一切行动看得这般清楚,就好像居高临下,由极快看极慢一般,对方稍有动作,自己后发便能先至,便算有暗器,也似乎足够有时间反应。
倒可惜了这次五五是在虚张声势。君黎借他喊话空隙,木剑向他脸前一点。五五知道要败,干脆往后一倒,便躺在地上喊道:“不打了,我不跟你打了!”
“丢不丢人,还不快起来?”凌夫人摇头道。
“我不管啊,你们都偏心,所以我才打不过他!”
“你方才还没输,现在一躺倒,才真的输了。”
“你不是一直跟他说‘慑场’什么的,那我想来也扳不回来了么。”
“他只是占了些地利,还没真正到了稳赢不输的地步。算了,今日也够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君黎道。“我还有好多不明之处想要请教凌夫人。”
“你今日这样也算有不错的进益了,还是花点时间消化下再说。”
“哦……倒不是还想跟凌夫人对手,就是……我想知道,凌夫人和凌大侠有没有交手过呢?”
“怎么?”
“你们都是这样高手,不晓得你们交手起来,是谁先占上风?”
凌夫人忽然莞尔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什么窍门可以对付他,可以让你在与他交手时派得上用场?”
“……呃,是啊,反正凌夫人不是说,若我能让他吃一惊,也算你的胜利。”
“但可惜,我没跟他交过手。”
“啊?一次都没有?连……习练都没么?”
“我跟他没什么好习练的。我们两个人都是杀手出身,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现在倒是找到了不伤人的手段,我却还没有,又如何习练。”
“杀手出身——凌夫人不会也曾是……黑竹会中人?”
“你说对了。”凌夫人神情中似忽然有凄楚之色一闪,五五不晓得什么时候爬起来,过来将君黎用力一扯。
“谁叫你说‘黑竹会’了,在我娘面前可是不准提这三个字的!”五五压低了声音,但眼睛是忿忿不平地看着他,好像他闯了大祸。
“没关系,五五。”凌夫人已经回过头来。她这般耳力,五五这么近的低语自然逃不过去。
君黎不明所以。似乎跟凌厉说起黑竹会时,殊无此讳,不知是否他掩饰得好,还是忌讳之事,仅仅与凌夫人一人有关?
凌夫人口气如常,“便因为我们都曾是黑竹会的人,凌厉更是与如今会中老大有过约定,无论何时,见到黑竹会的人,仍然会看在以往情分上有所回护,所以才麻烦。否则,我倒真想替你走一趟先杀了马斯,就没那么多事了。”
“夫人别这么说,如今这样,君黎已欠你们良多,实不知何以报答。”
“客气话便不用多说。”凌夫人一笑。“不早了,五五,我们准备走了。”
“啊,午时都没到啊?”五五惊讶。
“不要伺候你爷爷奶奶的午饭?”凌夫人反问。
五五哦了一声,挠了挠头,留给君黎一个很带点不舍的眼神。
“我们明日再来。”他不无热切地道。
然而,次日,五五并没有来。
五五没来,凌夫人也没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凌厉忙完了,所以当然来的是他。
“怎么,你见到我好像很失望。”凌厉笑道。
“没,怎么会啊。”君黎忙否认。
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今日就以五行相克之法,踩准克制凌厉的位置。不过凌厉并不是五五,一交上了手,他便已觉出凌厉已经以步法逼迫自己不得不跟随过去。君黎忆起凌夫人所说,心想,至少不能让你又将场面拿得这么轻易吧。便忽然一个逆行,虽然招式还是被凌厉粘过去,但却是一僵持,凌厉那下一步便没走得轻易。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君黎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君黎趁机踏正方向,确认站到相克位置,心中正窃喜,凌厉早发现他所图,斜刺一剑,劲力稍加两分,君黎脚跟还没站稳,已不得不弃位而去。
但这一回凌厉已经真正觉出蹊跷,红绫一绕收了下来,道:“别告诉我这是你这两天忽然悟出来的。”
君黎犹自装傻:“什么啊?”
“一贯你只会被动挨打,今天竟会跟我争第一口气了?”
“唔,相克步法,书里有写……”
“可不仅仅是步法的问题。”凌厉道。“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你竟然也会带着点……杀气。”
“杀气?我对凌大侠哪可能有杀气?”
“此杀气非彼杀气。”凌厉道,“不过我原以为无论哪种你都不会有的。这两天除了五五,你是不是还有过别的对手?”
“呃……对,尊夫人也来过。”
“所以是她教过你什么?”
“是,她与我说了一些,但……她难道没跟凌大侠说?”
凌厉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都教了你些什么,你告诉我。”
君黎便将昨日所得一一道来,到后来他也有些激动,道:“可是这些,为什么凌大侠都没跟我说过,你是不希望我学会‘慑场’这回事,便不会有进境,便不用告诉我马斯在哪里吗?若是如此,我倒感激你的好意,只是这非我所愿!”
“这也非我所愿!”凌厉道。“我若不想你有进境,我何苦每日花这个时间!”
君黎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缄口。
“你以为她所说的‘慑场’靠的气势是什么。”凌厉冷笑。“一入战局,从来就只有一种东西能慑场,便是杀气。有的人是天生带了杀气,有的人因杀人而积累了杀气,也有的人是内功强大之后带了杀气——但这些,你一样也没有。我原是希望通过与你习武,让你功夫逐渐稳固,逐渐形成种最稳定的‘杀气’,那时候便不用我说,你自己都能悟到。可是现在——”
“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比之先前应该有了不小的进步,你也感觉得出来,不是么?”
“但我不希望你操之过急。”凌厉道。“我不希望你为了能短时有所成,就走这样捷径,你若逼自己,逼出来的不过是戾气而已。若她来之前告知我一声,我必会阻止她!”
君黎默然一下,忽又咬牙道:“但我感激她。我还希望能更快一点!因为我一定要报仇,杀气也好,戾气也罢,能帮我报仇的什么都好!反正你如今拦我也没用,待我报了仇之后,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尽废了我武功就是了!”
凌厉便看着他,隔了一忽儿,方将手放在他肩上。“算了,君黎。原是我有些偏执。其实我当年习武的时候,比你戾气不晓得更重多少,但或许便因为此,我希望你会不同些。不过,想想这世终究是浑浊的世,也许——我夫人反是对的,与其循正道却送死,不如也浑浊自己,活下来的机会还多些。”
“凌大侠……我晓得你们都是为我好。君黎低头道。我反正已经学了,你也不可能逼我忘掉。只是你回头也别要去怪凌夫人,她——她是为了帮我才这样教我,我可不要见你们再吵架什么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凌厉道。“你又来关心我家务事?”
“你就当我天生好事,不管闲事就活不下去好了。”
“呵,是啊,忘了你是看多人事的算命道士了。”凌厉不无揶揄。
“我……只是总觉得凌夫人似有些忧愁。”君黎低低道。“我不知是否因为你们前日里有过争执,但终归也是因为你吧!”
“是么。”凌厉不置可否,只向前走道,“行了,练剑吧。”
君黎只好应了。
既然懂了慑场的事情,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与凌厉习练数日,进境可称飞速。凌厉夫妇之间似乎真没出现什么龃龉,凌夫人偶尔也带着五五过来,一起指点,更在休息时,与君黎、五五细说天下各派的武功与兵刃。原来凌夫人却擅长一些奇兵暗器,虽然在武技上不比凌厉,但是所知甚杂甚多,听来也大是有味有益。
只是,十月转眼到了下旬,距离凌厉要离开江南的日子,终于只有不到十天了。
临安的初冬有种特殊的冷倦。君黎背着背箱沿着小巷一路西行,心里却很清醒。
就在前日,在与凌厉的攻守之争中,他终于第一次逼到了凌厉还手挡了一剑。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在凌厉的剑雨势下撑到百招。
——“能让我还手,至少证明我已不能完全看透你的每一行动。”他记得凌厉说。“既然我看不透,别人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看透的,将来你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想一想我这句话,心里便会有些底气了。”
“但是你躲不过我并不全力施为的这百招,仍然对付不了马斯。”凌厉接下来还是泼了盆冷水。
君黎就是为了这句话,缠了凌夫人和五五昨日跟他练了近一整天的暗器——世上最所莫测的便该是暗器了。他这些日子对暗器机簧早就摸得熟了,知晓虽然看起来吓人,但机簧之类多是有迹可循,所以避起来已经不难——而若能避过凌夫人手里出来的暗器,君黎觉得,一定就不必怕凌厉的剑了。
只可惜凌夫人手法上还是加了克制。依她的说法,她身上带的件件是淬毒之物,恐怕一个不慎便要伤人。因此,虽然暗器躲避得不错,但在昨日傍晚与凌厉的对敌中,他仍是在最末十来招时功亏一篑,被他红绫连点了两下,颓然又败下阵来。
只好今天再来过了。
今天的风好像有点大。君黎站在风里,就想起了那天与凌夫人第一次交手时,她借风向轻巧胜出自己的情形。其实那时自己以机簧射出的暗器也并不能算是被她躲了过去,只是被她不知怎样借了巧劲,就失了效用。
不知我可有机会,也借风之力为己用。君黎想着时,只见凌夫人和五五也到了,却不见凌厉。
“他晚些来。”凌夫人解释道。
君黎有点失落——因为原想试试借着风一早就跟凌厉对一次手。若是晚些,没有风了又怎么办?
但陪五五练了一会儿,风倒越来越厉。到了午时,才见凌厉远远走来,看起来就像是被大风推着送过来的一般。
只见他月白的衣、乌长的发尽皆往前飘起,就连臂上红绫都一道浮在风中。君黎下意识去看另一边的凌夫人。她也在看凌厉,风也将她的长发吹起,露出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眼。她也许一贯是淡泊的,似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这个时候的眼神却分明是温柔的,温柔得如同整个冬天的凛冽都不存在。
在君黎的印象中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过今天凌厉同君黎打了招呼后,先便去同凌夫人说些什么。君黎也难得见他们这样,他便想起了第一次在鸿福楼见到凌厉时他那般出尘之态——而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周遭一切冬日的叶枯枝哑更都像变成了朦胧的背景。他简直不能想象昔日更年轻的他们又该是怎样一对璧人。
两人低语了许久才说完,还是凌夫人先回过头来,笑道:“君黎等了你半天了,看来他好像有办法对付你的样子。”
“是么?”凌厉一笑。“若真有的话,是好事。”
他说着,也看看天,似乎对大风若有所觉。
“娘,你说,我跟君黎道长,是不是越差越远了?”五五坐在一边看君黎和凌厉再次斗剑,不觉开口问她。
“你自己觉得呢?”
“我只觉得他已经真心开始让我了。”五五噘着嘴道。“就跟爹之前让他似的。”
“你知道就好!”凌夫人看着他,也是无奈。“谁叫你便不争气?”
五五却嘻嘻一笑,好像全不在意,又看了一会儿,转念问道:“君黎道长若能做到爹所说的要求,那个他要寻仇的人,也能打得过了吧?”
“那个人么……”凌夫人喃喃道。“也许还是有点难……”
“不会吧!”
“就算他的确学得很快,毕竟也只有这两个月。”凌夫人叹了口气道。“他们……若运气好或可一争,但君黎毕竟经验浅,哪似那人杀人无算,又不循常规。按现在这个情形去,终究还是凶多吉少。”
“那你们就不管他,就要让他去了?”五五急道。
凌夫人将食指放到唇边轻轻一竖,抬眼见阵中的君黎应该没可能听见,便更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先不要急。我们不方便出面,自然会找别人出面的。这事情你爹已经安排好了,你用不着担心。”
五五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便去看阵中——初始的六七十招,君黎避开已经不难,只到八十招之后,才见些紧张局促。但今日也的确风大,两人衣袂一飞起,几乎就看不清,而凌厉的兵刃又是绫缎,可刚可柔,在这风里更多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却见君黎闪身避过凌厉卷向他脖颈的红绫,顺势向旁踏了两步。场外五五却也看得出来,道:“君黎道长又想用五行步啦,他不是都知道困不住爹么。”
凌厉果然数招内就逼得君黎又转到另一边。但方位一转,一股冷风忽然迎面扑来,原来这却是一处林间空隙,寒风犹劲,倒将凌厉手中绫缎吹得滞了一滞。他催动内力,绫缎仍然挺得笔直,但君黎竟是占到了上风口,吃凌厉连袭数招都硬避了过去,再不肯将这位置让出。
凌夫人微微皱眉,道:“想来他是算计好的——这个小子,竟早了好几招便算计了?”
“多少招啦?”五五兴奋道。“我怎么数着都快要到了呢?”
凌夫人嗯了一声,道:“九十四。”
只是凌厉缎剑已变得奇快,五五的眼力已然无法看清,只看君黎忽然抬掌,他不由吃惊道:“君黎道长不是说好不能还手的么?”
“他——”凌夫人说了一个字。她也不甚肯定君黎抬掌是要干什么。却只见他借着那风势忽然一掌击在空中,掌风挟着寒风一整股气劲便将他身周尽皆一卷,那绫缎毕竟太轻,竟就这样受离心之力飘开了寸许,被君黎一侧身避了过去。
凌厉看了他一眼。固然君黎这样做已超出这场考较的本意,但是那日说的,的确是“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他虽然出了掌,但的的确确,没碰到绫缎,更没碰到凌厉。
凌夫人嘴角忽荡起微微一笑,道:“他这是跟我学的。”
“什么什么?”五五感兴趣道。
“我第一次与他交手,你还记得么。”凌夫人道。“我说是要避开他的暗器,其实完全没避,只是用掌风借助那日的风向,消去暗器之力,让暗器到不了我身上。他今日也想这么试一试,因为单靠躲闪想避开你爹这最后几剑,恐怕真的不太可能,他只能欺你爹用的不是真剑,再加上今日的风……”
“可是爹用的虽然不是真剑,也照样可以如真剑一般啊,握在他手里他还是可以运力,和离了器筒的暗器可不同了,怎可能被风吹走!”
“问题就在于,他不能运上全力。”凌夫人道。“万一真的刺中了君黎,这劲力是要化去的,不能伤了他——所以在将将要刺中的瞬间,就只能是软绫而已。”
“嘿,那君黎道长岂不是等于钻了空子。”五五道。“爹对他手下留情,却受他利用了。”
“这也没办法。”凌夫人叹气道。“原本这一百招就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你想想,怎可能他在六十多招就逼到你爹还手,你爹却一百招都沾不到他?真正称得上困难的,也就是这最末十余招而已。”
便说话间已数到了九十八,目不暇接中忽听君黎“啊”地轻喊了一声,瞬时一个转身。原来果然以掌力加上大风,也终于没法挡得了凌厉的后招,他不得不放弃了那绝好的位置,一个转身先将那一式避开。九十九——五五也数着。可惜,离了上风,战局已失,没了天时地利,下一招绝难躲闪了。
君黎的面色一时苍白到了极点——已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这次失败,还会有那么好的机会,遇到这样的大风吗?就算遇到了——凌厉还会允许自己再来一次同样伎俩吗?
没有时间——红色轻绸如矫龙般已袭到身前,而他一退再退,也知道退不过红绫的长度——便那毫厘之距,若凌厉能再慢半分,若自己能再快半分,也许便避过了。可是——现在还能如何?
他只觉一股巨大的绝望又一次涌上,就如那天夜晚孤身留在这同一片树林时一样,难过到钻心。这一刹那竟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可以发泄,唯有与那夜一样——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像想将那同样的绝望再次爆发出来,仰面长啸出声。
忽然的啸音竟令得在一旁的凌夫人和五五都心头一震,连肆虐了一整个上午的寒风也好像蓦然一静——飘飘翻飞的衣袂骤然落下,只有——那声清啸,如同撕开冬霾的利刃,扶摇直上,让人一瞬间以为他真的啸停了这整个世界。
连那一式势在必中的剑也是一样。红绫在他的胸口,可是,也仅仅到了他的胸口。绫尖轻轻向上一卷,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挡弹回。
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风再度刮起,就像从来没有过方才那一静。啸声停下,衣袂又飘起,而凌厉手中的红绫却柔软地垂落了。
“一百招。”他微微一笑。“你赢了。”
“我……”君黎甚至未能完全意识到,呆呆站着。“我……我……我……”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还是无法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侥幸,可是适才那一瞬间的绝望却足够让他觉得,这场赢是多么重要,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
“是你……让了我的,我知道。”他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原本定下这个规矩就没打算让你过。”凌厉笑笑道。“只是——看你这样子,就算不告诉你马斯在哪,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去找他,不如就……”
君黎却不知该说什么。这“胜利”也许算不得真的胜利,但两个多月来的诸种苦处一起泛上,一瞬间跌到谷底却又升到云端的晕眩,让他难以招架。
“凌大侠。”他只能哽咽着跪下身,向他叩头。“君黎感激你——无论如何都感激你,便算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五五已经跑过来拉他。“君黎道长,好啦,好啦,你再这样,我看了都要哭了。”
“五五。”君黎一时难以抑制,将他也一把抱住,道,“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你干么呀,又不是以后见不着面,你常来找我不就好啦。”五五道。
“我……”君黎欲言又止,随即还是点了点头,道,“嗯。”
他说着抬头看看凌厉,起身道:“凌大侠如今可以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了吧?”
凌厉看看自己夫人,示意她将五五领开些,便道:“我如今并不是黑竹会的人,有许多事情也未必知道的那么清楚,但我却知道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之位下月十五要在黄山天都峰的聚会上落定,算来距今日正好还有二十天。马斯是争夺这位子最为激烈的二人之一,他必定会在那前后出现在那附近。”
“天都峰……”君黎喃喃道。“那便是在徽州了。”
“按规矩,新任金牌杀手还须跟着当家到黑竹会淮阳的原驻地,将名字刻到金牌之墙上。马斯的呼声比那沈凤鸣高得多,这次他夺得金牌之位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倘若你没赶上这次大会,那么在那之后,你在淮阳还有次机会,只不过要去金人之境,略微麻烦些。”
“好,我都记着了。”君黎点头,便去一边拿些什么,随即回来,又叩谢道,“君黎谢过凌大侠这段日子的大恩,这两件东西便归还给凌大侠。”
凌厉微微蹙眉。君黎双手高举过头的两件东西,一样是乌剑,一样是剑谱。
“乌剑——我暂时也用不到,你带着它,取胜的机会大得多,便算那之后再还给我也是一样。”凌厉道。
“不行。”君黎道。“我知道凌大侠不愿与黑竹会冲突的,便算是教我武功,也已经极为难能了,我怎能用乌剑去寻麻烦——反被人说此事与凌大侠有关?剑谱我也已经都记得了,这也便还给凌大侠,免得——万一落入旁人之手,又生枝节。”
“你一贯用剑不是乌剑,便只是木剑,不带着它,你用木剑能伤人?”
“这个凌大侠不必担心,我早就在城里找铺子打好新剑——早等着今天的了!”
凌厉也便接了过来,道:“既然你如此说,就还给我也好。”
“还有……”君黎低头未起,“君黎一直任性妄为,那日脱离顾家,后来又不肯认凌大侠为师父。但——但那其实是有原因的,我从没对谁解释过,原也——不想解释。但……君黎实在没用,到如今,只觉自己一人守这秘密真的太过痛苦,所以想对凌大侠说。”
“你站起来说。”凌厉看着他。
君黎站起,便慢慢将自己那“亲缘浅薄”的命断,那不敢再与任何人相近的样样故事说了。末了,道:“我原以为离开生身父母,便会无事,却不料与义父相见相亲,也会害人。若命中注定如此,我怎敢再给自己添个师父,再来害你!这次我去寻马斯,不论成与不成,我也都不打算再回来了,想着反正也欠你实多,这债便也就一直欠着;你当我是无情无义的人,便这样当着,正好不必对我更有什么师徒之情,省得哪天反受了我害——但如今却不止你,就连凌夫人和五五,都对我很好,我总想到当时离开顾家时,姐姐和刺刺那不信的样子,那难过的样子,我却已经没法再做一次这样的事了。”
凌厉闻言却不语,半晌,道:“你义父遇害之事,仅是偶然,你真的不必一直这样自责。”
“偶然也好不偶然也好,我都不想再冒任何险了!”
凌厉叹了口气。“君黎,你便是这样的性格——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但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恰恰是因为你心里偏生太容易对人产生亲近,才会如此。”
他想了一想转言道:“不过放心,我可没你那么多情善感,你回来或不回来,感激我或不感激我,当我师父或不当我师父,我都不会在乎。这样你会好受一点么?”
“会!”君黎答道。“我最好身边的人,都与我疏远些就好了。便是那种——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就最好!若你平日对我凶些就更好了。”
凌厉笑笑。“很容易——你对别人坏些,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坏的。只可惜你却是个好人,偏生做不到。你希望别人这样对你,可是你自己却没法这样对别人,到头来便是一个人承担那许多人的痛,这世上最笨、最无救的就是你这一种人,若要说命苦,这便是你自找的。”
“比起害人来,我宁愿如此。何况——‘命中注定’这种事有多可怕,你恐怕没我知道得清楚。”
“好吧,或许你的确命中注定有一些劫难——我也只能希望你不会一直如这般悲观,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别总先归咎于己,记得想想自己也曾给旁人带来过好事,未见只有厄运。”
“哦……嗯。”君黎果然并不很相信。凌厉便仍然只好笑笑:“不说那些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我想尽快吧。到了那里,总要先去打听下消息,也要花不少时间。”
“他们的住处,我倒确实也没有线索。而且这算是黑竹会的大事,该是不会容外人参与其中。”
“我会自己想办法——凌大侠便到此为止,别再给我出任何主意,早先都说了,我寻黑竹会麻烦,你要装作不知道才是。”
凌厉哈哈笑道:“是啊,这些事你又比我上心。”
但笑却也淡下去了。“其实自你离开顾家也发生了挺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南面诸城都不甚太平,那个张庭张大人奉了令,一直在寻找程公子——但想来寻他的由头有点不可告人,没敢贴了通缉令大张旗鼓地找,就一个城一个村地搜,仔细搜了这两个月,却没结果,我料想程公子必是一开始就逃去金人地界了,他们还没胆子到北面去拿人。”
“那他们这一段还有去骚扰青龙谷么?”
凌厉摇摇头。“拓跋教主已经回去,任他们也没这本事。说来,教主那时候来京城也幸好算快——朝廷早在夏庄主的刑场上布好了陷阱,专为对付他——但可惜当今太上皇赵构在夏庄主行刑前两日还不知轻重地去游湖,被教主得到消息,径闯龙船,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逼他回去向当朝天子施压放人。”
“拓跋教主竟如此胆大——那太上皇出游,身边难道……也没个高手护卫?”
“他身边的高手护卫?哼,问题正出在此。如今宫中侍卫的头儿换了个新人,此人武功很高,往日也正好与青龙教有很大的过节。这许多事情,倒正有他一手策划的份儿,若是那日没得手,真去闯了刑场,恐怕拓跋教主便真的麻烦了。”
君黎心中忽然一凛,脱口道:“是不是朱雀?”
凌厉吃了一惊:“你知道朱雀?”
“嗯,我听说过一些往事,也知道他十几年前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不错,那时以为他必是死罪,谁能料到如今他非但自由了,而且还在大内谋得好职。把他自牢里放出来的是当今天子赵昚,但十数年前的许多过节,却与如今太上皇赵构有关。朱雀知道赵构许多秘密,不晓得他们如今谈了什么样条件,赵构对他又恨又怕,却也不敢怠慢他。拓跋教主那一日在游船上,也没料竟会遇到朱雀,这一见面也真称得上分外眼红了。还好如今朱雀比起他,功力似已稍逊一筹,被他抢得先机,不得不答应放了夏庄主。”
“那赵构和朱雀——竟这么好,回去真的便照办了?”
“赵构胆小如鼠,吃这一吓,岂敢不放人。”
“怎么凌大侠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拓跋教主在临安耽留了几日,我与他晤过面。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既然朱雀重新出现,并且与拓跋教主仇人相见,那便等同于当面宣战,徽州一带,自此可能多事;黑竹会如今南迁,很可能是已经投靠朝廷,这次又是在徽州成会,你若要对付马斯,须要小心别将自己卷入这场争斗中——如若实在没办法了,去青龙谷暂避,拓跋教主应该能保你一命。”
不料君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青龙教。”
“怎么,你担心在青龙教若遇到你姐姐多有不便?其实那倒……”
“不是这个缘故。”君黎打断他。“只是——我始终对这拓跋教主并无好感罢了。”
“为什么?”
“因为义父的关系。”君黎道。“我只知道,义父这般年纪了,仍然一直想回青龙教,但却是这教主始终无动于衷,害他没能完成心愿,最后还因此在青龙谷中丧生。总之,义父的死,我一恨自己,二恨马斯,三恨青龙教主,便此而已。”
“若是这件事——嗯,我不好说什么。”凌厉道。“也罢,反正你自己小心些。你今日的武功对付一般江湖人物足够用了,但我便是没好好教你内功心法,所以若遇高手,恐怕经不起久战,最好能在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若不行,你就自己走了吧。”
君黎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若你想早点出发,便回家去整顿一下。”
君黎嗯了一声,再对他谢了一谢,又到凌夫人和五五这里道别。
直到君黎的身形从视野里消失,凌夫人才终于走了上来,向凌厉轻声地道:“你们说得也够久了。”
凌厉嗯了一声,“他说了他师父给他算的命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原来都知道了。”凌夫人仍然轻轻地道。“一个人承受这般命运确实太苦,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总算说出来也是好事,只是——他不知道我本就知道。”凌厉叹了口气。
“想必你也没告诉他你根本认得他爹娘、知道他的身世?”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如今这样子,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是更增痛苦。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那么多不该有的心事才好。”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凌夫人淡淡地道。
凌厉回过头来,伸手轻揽她的腰。“你这句话——是在说我?”
“没有呢。”凌夫人低头轻笑着,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那第一百招,你是真的让了他?”
凌厉的面色转为肃然,摇摇头:“不是。”
“真的不是?”
“你没看出来么——凌厉目光转开——便那一瞬间,他忽然将我所慑之场破了。”
凌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我也以为不可能,这样事情,我还第一次碰到。”凌厉道。“先前我们一直担心他性格过于温和,便算逼他也逼不出多少杀气戾气来,但是现在看来,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没有受激。其实这小道士还真常常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愈到绝境,也许便愈能拿出点什么来——所以也不必太过悲观。”
“我可没悲观。”凌夫人道。“打从你告诉我单先锋答应了这次愿照应他——我便放了心了。”
“是不是比亲自去照应他还放心?”
凌夫人笑。“是啊,交给谁都不行,不过单先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口中仍在吟唱道:
……隐思君兮陫侧。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子——坐着也可看出她背影纤细高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
桂棹兮兰枻……
“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口。
完美无瑕的歌声里忽然出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滑音,琴、歌皆破。女子停口,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吸走乱,竟未能转过身来。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身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道:“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总算转过身来,面色已静了,一双眼睛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点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秋葵才开口,道:“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你也知道了……”君黎低低道。“嗯,是啊,我……”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口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逼人。
君黎就一停,道:“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道。”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道。“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身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事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下,便将话题扯开:“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道。“想着——白师姐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物中寻了出来。”
“那看出些什么没有?”
秋葵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所以接下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君黎笑道:“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进步。”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道。
君黎便寻了签筒出来,道:“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内想着去临安的事情,然后抽一支。”
秋葵依言抽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道:“再摇,再抽。”
“怎么还要抽?”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抽一支。”
“你……”
“抽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露出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抽了一支给他。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道:“你从来没抽过签吧?”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所以你都不晓得,抽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道。
秋葵瞪着他,“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抽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抽两支——好像情形会有点变化。”
“就是说我抽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道。“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断不出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种字眼,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抽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道。
“我听不懂。”秋葵道。“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出你具体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道:“早知道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道:“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秋葵一怔。“你?算了吧,凭你难道还想进得了皇宫——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道:“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这话语竟隐隐有种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出喟然的样子:“你说。”
她其实还是一句都未能听得进去,茫茫然只看到君黎口唇在动。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有点恍惚失神。
怎么就变成讲爻辞了呢?她心里想。
她的确是两天前到徽州的;白霜给师父的所有书信,现在也都在她的行囊中——这一切,都没错。可是她没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要在徽州逗留。去临安,原本不需要路过这里。
“我是为了让你帮我算一卦。”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他真的在仔细对她释卦,她却根本不想听。或者毋宁说,是内心不知什么原因翻涌难停,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听。
君黎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古怪,不觉道:“你在听我说么?”
“我……当然在听。”秋葵连忙回答。
“我刚刚说了什么?”
“……”
“你看都不看爻辞一眼。”君黎似乎有些无奈。“秋姑娘,我觉得你似乎不是真心想算卦吧?若不诚心,出来的卦也不会准,我释了也是白释,那就算了吧。”
秋葵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坐着。这反让君黎一时不好意思起来,“你别生气。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按顺序收好,回头你心情好些了,我再跟你说。”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是在的。”君黎道。“我就住那边二楼叫‘秋风’的房间。”
“但我——若我今天就出发去临安了呢?”秋葵咬唇道。
“你果然没好好听我说。我刚才说了,你这次临安之行最好找个人和你一起动手,有个照应,遇事会比较容易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急在一时为好。”
“哼,我从来便是一个人,要什么照应。”
“你问我怎样能逢凶化吉,我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我……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总不会真要找你这没用的道士一起!”
“是啊,我也没空和你一起上路呢。”君黎心中稍有不悦。“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跟你还算有点交情,真懒得跟你废话这许多——你哪怕是花点银子,雇个人一起去都行啊。你若不信我的话,这两签给你,你带着去找别人解,看看是不是我在诓你。”
“我根本就不信这些,从来都不信!”秋葵反也似被激怒,将那两支签一把抄起,向地上一掼。“你真以为我是在求你么!”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明知她什么样脾气,竟然跟她计较。也便只好站起来道:“你既然不信就算了,我却还要做生意的,先告辞了。”
秋葵忍着未说一句话,手却握得紧紧的,看他要收爻辞,勉强道:“那个留着!”
君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只将两签捡回了筒里,顾自走了。
秋葵只好默默然将留在桌上的爻辞自己收了,心里不能不说稍稍有点后悔。她抱了琴,很有点低落地起身回房。
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启程去临安的——反正是不信他说的那一套,反正没有什么要紧得过寻琴之事。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要紧,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徽州逗留这两天?难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心神不宁——从得知他下落不明开始,从得知他身受重伤开始——她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也许因为她没有朋友,而他是唯一的一个还勉强可称朋友的人——若连他都自此再也寻不到,那么她在这世上,岂不是又重新孑然一身了?
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烦乱之下,只能抚琴纵歌,幻想着或许他有一天忽然又会回来这城,一定会挑这间离顾家最远、最偏僻的客栈。她哪料得到竟就在自己用琴歌掩饰着“幻想”的时候,他竟真的便会出现,那一霎时的如受电击,哪里是君黎一句“见到你实在意外”可比。
但这真的不是意外。他们不曾巧遇,因为,她知道,根本是自己在这里等他。
她掩了房门把琴又在桌上放平,手指下意识轻轻一挑,琤的一声,琴音又起。见到他之后的烦乱竟比先前更甚,这又是为什么?他平安无事,她应该放心。可是她也没流露出这样表情。对于顾老爷子之死她应该多加劝慰。可是他甚至没给她半分机会。到头来,都是他在问她,然后话题就转去了算卦——好像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有这样一层如同生意般的关联。而她无法挽回。她没有立场挽回。
她没有过朋友,所以不知怎样和人做朋友。而且她现在明白了——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啊。
琴声潺潺,心绪渐渐宁定下来。她也没再高声而歌,只是低低地,和着节奏,轻轻哼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首四言短歌行,原是英雄壮怀,可是被秋葵单挑了一段出来,却变得有些暧暧昧昧的儿女情长。不过反正也没别人,她心中不好受,便顾自这样低吟着。正吟唱到第三遍,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冷哼。
这冷哼清清楚楚,分明正在自己窗前!秋葵大惊,不知是否自己太过专注,竟尔未注意有人偷听,立时站起,听音辨位,人未全转,袖中细弦飞出,便击向窗棂。
窗外之人却灵活非常,一个闪身,窗纸尽破,可他却安然无恙,反趁着秋葵怒击,已自外轻轻踅到门边,转身就进了她屋里。
秋葵何曾被人这样大胆径闯房间,看见是个灰色的人影,冷哼一声丝弦数根一起笼过去,料想无论如何也将这人罩得没了脱逃余地,却不料这人竟像早有准备,一只手抬起就轻轻一抓——秋葵才发现他手上竟好像是戴着特质手套之类的东西,便这一下轻易地便将所有细弦都一把抓住,自己却毫发不损。
只听他啧啧了一声:“姑娘,咱们也是故人重逢了,不要上来就喊打喊杀好么?”
秋葵与此同时也已经认出他来,心中暗惊,“沈凤鸣——是你!”
这灰衣男子正是那日在鸿福楼顶遭遇过的黑竹会杀手沈凤鸣。秋葵丝弦尽在他手,一时也只能与他相恃,却听沈凤鸣道:“姑娘今天孤身一人,恐怕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看不若罢了手,我们莫伤和气,怎样?”
秋葵心知他说得多半不错,却也不肯就此收手,只得咬牙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来给姑娘打抱个不平。”沈凤鸣笑道。“自打上次相见,在下可一直没敢忘了姑娘,难得今日听到琴声,觅得芳踪,姑娘却在为个不解风情的道士黯然神伤,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葵怒而用力,将那细弦狠狠一拉,不虞沈凤鸣手套委实不惧锋利丝弦,半分不曾松手,也将弦用力一拉,仗着力大,反将秋葵拉了过去。
她往前冲出两步,用力站稳,左手正要再出招,不防沈凤鸣借她力再一用力,秋葵立足不稳,生生再往前跌出几步,眼看便要撞到沈凤鸣身上。她忽然左手掣出一把小刀,便去断那反令自己受制的丝弦。波的一声,琴弦断开,她臂上一松,还来不及后退,沈凤鸣趁此空隙已向她胸口袭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位置不可谓不微妙,秋葵大惊侧身相避,谁料那一掌竟又是虚招,中途收回下坠,沈凤鸣臂一舒,拦腰将身形已侧的秋葵一搂,轻易抱她入怀。
秋葵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样抱过,惊怒中左手小刀便向身后刺他。沈凤鸣哪里肯着道,一手伸到她肩井穴上一点,秋葵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垂下,便这惶恐时沈凤鸣将她身体轻推,已经依次往她后颈至后背风府、风门、膏肓诸穴一路点了下去。
秋葵身体顿时受制,这一下心中大惧,呼道:“沈凤鸣,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沈凤鸣便将她手腕一扭,扭落了短刀,笑着重将她搂入怀,道:“我不是说了,自上次一见,我可没曾忘了姑娘——没忘了你利弦把我捆得那般狠的‘恩情’!”
“你若要报仇便动手,休要多废话!”
“报仇?”沈凤鸣冷笑。“那倒的确该报的,只是看到姑娘……实在难以下得了手,我看还是换种方式来报的好吧……?”他说着,低头轻笑着到她颈中轻轻一嗅。
秋葵咬牙。“你——你敢对我无礼,我必杀了你!”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沈凤鸣见她分明已经骇到脸都白了,反更出言挑衅她。可怜秋葵却连转头都已不行,情急中便欲待大喊。
“行啊,你可以喊。”沈凤鸣说话间手已抚上她脸。“你每多喊一声,我就多拿些好处……”
他说着,搂在腰间的手也轻轻一拉她衣带,那外衣便散了开来。那手随即便作势要往她身上摸去。秋葵心中惶极,切齿道:“沈凤鸣,沈凤鸣!怪我一时轻忽落入你手,终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便把手放在她里衣的襟口。“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接下来便做什么?”
秋葵再是冷傲孤高的性格,这时候却也额头尽汗,真的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对嘛,美貌的姑娘,就该温柔些。”沈凤鸣这才将她人放开。“要懂得落在别人手里,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一点,这样才不会吃亏……”
秋葵被他松了开来,心里松了口气,虽身体仍不能动,却又忍不住骂道:“奸贼!小人!恶徒!尽做一些不入流、下三滥之事的懦夫!”
“你!”沈凤鸣回身,便将她身体一推,重重推至墙上,将脸凑下,几乎便要贴住她的唇。
“我说,姑娘,我本不想对你怎样,你别给我自找!”他口气恶狠狠的。“再给你个机会,说三遍‘沈爷,求你放过我’,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你休想!”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双手将她外衣一掀,已掀脱下来。只见他又始解她里面衣钮,若衣襟一敞,再便是亵衣了。
“你别动我!我……我说就是了!”秋葵脸上已全无血色。
“哼,说啊。”沈凤鸣看着她。
“沈爷……求你……放过我!”
秋葵说这七个字,浑身尽在发抖,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话毕,狠狠咬住嘴唇,下唇竟被咬破,滴出血来。
“还有两遍。”沈凤鸣不为所动地看着。
“沈爷……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句说得愈发艰难,秋葵只觉再怎么样逼迫自己,都填补不了这屈辱与愤恨,而更屈辱的是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哭过,可是如今一瞬间泪水爬了满腮,她忽觉再也无法承受,那第三遍,是再也说不出来的了。
便一瞬时间她忽然心若死灰,双目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话音落,她便合嘴待要咬舌自尽。
沈凤鸣眼疾手快,伸指到她下颌一点,令她连咬舌都无法做到,不过当然也便不能说话了。他见秋葵满脸皆泪,唇角流血,也似有些意外,不由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女人,要你说一句软语,竟真至于要用命来抗?——性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清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你这一辈子,难道便没有求过人?”
停了一停,见秋葵更加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便伸手将她将散的里衣一束,道:“算了罢,我是受不了你这般人,便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不开窍的婆娘,只令人火大。也活该你在这为了个道士抚琴弄歌,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依你这样性子,唱什么也没有用——不过我倒也想知道他又好在了哪里?嘿,适才见他往街上去占了摊子,我倒该去寻寻他麻烦了!”
秋葵满腔皆是愤怒,哪里会听得进他半点嘲弄,但听到他说要寻君黎麻烦,心中还是一时忧急无已,暗想这沈凤鸣卑鄙无尤,必定早就发现二人,却知两个人他斗不过,便趁了自己与君黎分开时对付,如今君黎一个人,那当然决计不是他对手了。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沈凤鸣不过留下了嘲讽的一个眼神,便开门走出,而自己只能立在墙边,心头纵有呐喊无数,也只能郁结,一时羞耻、惶愧、担心、无助诸般情绪争相挤成眼泪,竟止也止不住。
君黎已在街上寻位置坐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寒冷,外面常有看热闹的地方都聚不起什么人气,行路者要不就是面色匆匆要回家的当地人,或者便是尽快寻个落脚避风之地的旅行者,没有愿意在外的。
他注意看过往是否有黑竹会中人,多少有些看得出来,只是也不好贸然上前兜揽,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来了两个不相干的要算命,也只好照样认真算了。
秋葵的表现有些怪异,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姑娘在他印象里从来便是这样有些怪怪的性格,他便觉更不须与她较真。也许正是因为她这样捉摸不透的性格,他才比较放心,因为与她说话,的确会有种如那日对凌厉所描述的“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无论自己命中注定要害多少人,秋葵却一定不会被害。
这种感觉早在三个月前就有,在他们坐在鸿福楼上,守着一整楼的人的时候。他现在,害怕和姐姐太亲近,害怕和刺刺太亲近,害怕和凌厉一家人太亲近,甚至害怕和远得不相干的程左使、单先锋这些人太亲近——唯独秋葵,他不怕。那种“再亲近也是两个分开的人”的感觉,倒是种最难得的安全感。
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命。他心道。他心里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的柳使白霜和星使卓燕——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可是那层关系始终是似友非友,相隔千里也不会淡漠,近在咫尺却仍显疏离。
大概这就叫天生孤独吧。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通,忽然街角一个身形却令他心中一阵激灵,回过神来。那是个约摸二十七八的男子,灰色的外衣,漠然的双目——沈凤鸣!他也来了。是啊,“喑喑马嘶,凄凄凤鸣”,十五日之会马斯会来,他当然也会来了。不过他却和自己认识,寻他下手打听些什么,反有些不便了。
他还在盘算着是否要先躲一躲,却不料沈凤鸣一转头,目光就看准了自己,便此走来。君黎心中一沉。被他看到我在这里,便算将来找到机会混上天都峰,也一定会有麻烦。
但是心念电转间又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马斯——论起来,岂非正该是沈凤鸣这次最大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该是朋友了?过去的过节先不提,难道他不想夺得这金牌之位么?
心头瞬时有了主意,沈凤鸣也已走到面前,径直坐下了。四目一对,彼此都知并没忘了曾有一会,君黎便先道:“原来是沈公子,真是巧。今日是要来算个命,还是推个运?”
沈凤鸣坐着,却将他看了半晌,方道:“你命大,马斯那一掌竟没将你拍死。”
“马斯算什么,先头被沈公子那一撞差点坠楼摔死,倒是真的。”君黎笑道。
沈凤鸣呵呵冷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看来道长还挺会记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君黎道,“我方才是说,‘马斯算什么’,沈公子才是黑竹会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
沈凤鸣不甚肯定他的意思,没有接话,反而将手一伸道:“不说闲话,我是特地想来劳烦道长,替我看个手相的。”
“可以。”君黎欣然便去接他手掌,可眼神一扫,已瞥见似有一丝碧绿气息在沈凤鸣掌心隐现,但只一瞬间就迅速消失,若非眼力绝佳,恐怕要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伸出的手便悬而未搭,随即一笑:“沈公子,看相这件事,讲究的是心诚。如果你动了手脚,看起来可能就不太准了。”
沈凤鸣眉眼一剔,冷笑道:“看不出你眼力还可以。”但面色随即变冷,那一只手掌向上一翻,手臂一伸,已拍向君黎面门。
若是三个月前,君黎当然不会是这沈凤鸣之敌;但如今他是从凌厉手底下一百招避过来的,沈凤鸣坐着不动拍出的一掌,他哪有半分惧怕,头只一侧,轻巧避开。
沈凤鸣催动内劲,掌心绿意又现。君黎听凌夫人说过这样情形,料想是他方才一瞬间以特殊手法在掌心喂毒,以至手掌和掌力都会带有毒素。若方才自己不防便真抓他手看相了,恐怕现在已经剧毒沾身。
不过如今也便不敢与他手掌相碰,他也是坐着,看他后招袭来,只横挪、侧避。两人动作都不大,隔摊甚至未发现动静,这里却已交换了十几式。沈凤鸣原记得这道士武功稀松平常,料想不出十招必能让他出丑,却不料十几式下来,被他避得轻松,不由心中吃惊。
君黎哼了一声道:“沈公子,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再不收手,我便要还手了。”
沈凤鸣见一时的确拿不下他,忽地一收掌,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特来找道长看手相,怎会与你为敌。”
君黎抬眼道:“那就麻烦换个没动过手脚的手掌来看。”
沈凤鸣果然换了手,将右手换成了左手。君黎细看他这手掌应是无毒,哼了一声,也防他使诈,便先捏他五指。
沈凤鸣果然也并未真存了看相之心,这一回虽然无毒,但是有了机会与君黎掌指相触,手指忽然一屈,便扣向君黎脉门。
这却是擒拿手的功夫了,君黎焉能着道,手腕一抬,不妨碍原已捏向他手指,便将他来扣的数指一展,又将他手掌展平,口中道:“你还要不要看?”沈凤鸣原也是存了些轻敌之心,此刻才真正觉得眼前这道士决非易与之辈,暗想难道当日鸿福楼一战,他是故意隐藏实力?想间也将手一抽,要脱出君黎的掌握,手腕灵活一翻,又点向君黎前臂穴道。
这一下来来回回交换单掌功夫又是十余招,沈凤鸣便一心要拿君黎脉门,君黎则一心要将他手掌展开。到得二十招上,沈凤鸣忽然一个变招就按君黎虎口,这一下变得倒快,君黎已感穴道一涨,忙抽手反拍,却迎上沈凤鸣追来之掌,啪的一声,两掌握在了一处,本是要看手相,结果倒似成了掰手劲。
“道长厉害啊。”沈凤鸣不敢松力,唇缝中挤出半句假惺惺的恭维。
“不敢当。”君黎盯着他的眼睛,也不敢放松。
沈凤鸣哼了一声,眼见一时无法取胜,他忽然右手一抬,掌心透着碧绿地便偷袭他手臂而来。君黎欲待撤手后退,但一手竟被他左手缠住了,无法脱开,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催动身体劲力,忽然一股气息自丹田至心脉,自心脉至肩臂,自肩臂至肘弯,便如潮水般涌到。沈凤鸣毕竟是分了心在两手上,只觉忽一股大力传上左臂,一时便如要折断般剧痛,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臂顿时被他压倒,他右掌也便击了空。便只一瞬,胜负便分——下一瞬,沈凤鸣欲待抬手,却忽地一惊——已有三只手指牢牢搭住他脉门。
“沈公子,够了没有。”君黎声音低低,却定定的。
沈凤鸣自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会一招之差败给这道士,心念一转已道:“失敬失敬,我实没料到道长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看来那日我那一撞没将自己撞下楼去,走运的实是在下啊。”
君黎却知道胜得侥幸——真论武功,他未必比得上沈凤鸣,只不过凌厉说了,“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今堪堪二十招。这一下他哪敢再将沈凤鸣脉门松了,便道:“沈公子,我不想多与你废话,便只想和你谈个条件,若谈得上,我便放你。”
沈凤鸣哼了一声,“如今我不是落在道长手里么,道长提条件,我岂敢不遵。”
“那好,我便直说了。沈公子,我便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能去得了十一月十五的天都峰之会。”
沈凤鸣面色一变,“你怎知——”
“公子别忘了我是算命的。”君黎道。
“你——”
“你不要多问,便告诉我,这件事你能帮不能帮。”
“我若不能帮呢?”
“不能帮,你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便不能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放你走,那金牌的位子恐怕是和你无缘了。”
“嘿,想不到小道士竟然也会威胁人了。”
“不敢,这都是那日在鸿福楼上跟你学的。”君黎道,“还不止。我现在手上用劲,你这半边身体不说废了,大半个月血脉不畅不能动总还做得到——就算你能逃走,我想金牌的位子还是一样要和你无缘了吧。”
沈凤鸣咬牙道:“你要上山,究竟有何目的!”
“我上了山,对沈公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何好处?”
君黎低低哼了一声,“我可以帮你夺得金牌之位。”
沈凤鸣暗惊。“就凭你——你要怎么帮?”
“容易啊,我杀了马斯,你就是金牌了。”
沈凤鸣侧目。“你要杀马斯?”
“我听说你们一贯不和——可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和他情同手足?”
沈凤鸣面露踌躇之色。君黎说得当然不错,他与马斯从来不和,黑竹会中其他杀手,也因他们两人,大致分为两派,说“不和”算是轻了,两派之间,几乎是势同水火,似三个月前那次两人分头执行任务,都是各带各的,沈凤鸣的人做完了事,决计不会去帮马斯的忙,反之亦然。而临近金牌杀手落定之时,两人之间虽然面上波澜无惊,其实底下的人,暗地里不知道斗了多少遭,还有去行刺马斯的,马斯那里也有来行刺他的——几乎可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了。若到十一月十五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么在天都峰上,想必到时候就是两人的一场生死较量。他自己武功比不上马斯的凶悍,其实也是愁闷非常,料想马斯从来嗜杀,自己若落败,不死也要掉大半条命——所以他才早半个月就来了这徽州城,想先上了天都,去看看是否能作些布置。
“想好了没有?”君黎见他犹豫,便开口相催。
“好,我帮你上山。”沈凤鸣回过头来。
“真的?”君黎没料他这便真答应了,反心生警觉。
沈凤鸣便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玉扣,握在手上,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上山,你松开我脉,我便给你。”
君黎却皱眉。“你右手摸过的东西,我不敢碰。”
“我这碧蚕毒只认活人肌血,传不到玉器上,你怕什么?”
“……这玉扣真是信物?那——我拿这个玉扣,你又拿什么上山?”
“笑话,谁不认得我,我沈凤鸣要上山,还用得着给人看信物?”
君黎一沉吟。“但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沈凤鸣冷哼道:“我还不知你有没骗我呢!”
“这话也对。”君黎将他脉门松了开来,为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了手,去接那玉扣。
沈凤鸣并未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杀马斯——你知道山上多少事情?你可想好了怎么动手?”
“惭愧,正想请教。”
沈凤鸣哼了一声,长身站起。“我如今也还不知道他来了没来,不过我准备三日后上山,你若要去,初四午后,在山脚等我。记着将你这身道士装扮去了,少给我惹晦气!”
君黎站起抱拳道:“多谢沈公子帮忙了。”
沈凤鸣原是今日来挑衅他,但最后却被他迫得谈了个条件,不免心中不快,心念一转,嘴角微微一动,“不必谢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那一位美貌的白衣姑娘——劝你趁早去客栈瞧瞧,不然我担心她身体僵硬久了——不大自在。”
君黎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沈凤鸣不答,拂袖便走。君黎快步追出,便要拦他:“你话说清楚,是你将她怎么了?”
沈凤鸣只哈哈哈笑了三声。“我将她怎么了?我说道士,我不管将她怎么了,你也别怪我,因为——那些都是因为你而已!”
“你——”
“还有空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不如先去看看?哦,对了,我忘了,神女有意,‘湘君’无情,你不关心她——是吗?”
君黎不曾细想他言下之意,只及丢下句狠话道:“若她真有什么事,休想我放过你。便也顾不上多问,匆匆将东西一收,快步往客栈回去了。”
他闯到堂中,向掌柜的问得“携琴的白衣女子”住的是号为“冷月”的房,便径冲上了楼去,寻到了一把推门而入。秋葵一惊抬头——她只道沈凤鸣寻完了君黎麻烦,便又归来,这一段时间不能动不能言语,她不晓得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多少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一声推门声,几乎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最绝望的声音。
还好,推门之后进来的人却足以将她从绝望的谷底一下托上。来的是君黎,他无恙;来的不是沈凤鸣,她也便可以无恙。心内煎熬忽然灭去,她泪水唰地便落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是痛还是喜了。
君黎看到她这僵硬地站在墙边的样子,心中一提,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忙丢下背箱跑过去。“你还好么?”
秋葵一时欣喜之下,随即冷静,便想起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登时心沉如冰。外衫被撕落,就这样散在地上,他见了会怎么想?自己脸上那都没法动手去擦的泪,他见了又会怎么想?而且,她所知道的君黎,应该根本不会解穴,那么他来这里,岂不是还要将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再看上一个两个三个时辰吗?
另外一种绝望又绕上心头,但她随即已经感觉到君黎的手触到自己咽喉,气劲一透,喉间豁然开朗,已能说出话来。惊讶之下还没及喘口气,他的手又放到她肩上,依着云门穴导入的内劲,顺着脉络将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一一冲开。
秋葵滞住许久的身体血行一下子恢复,头脑一晕,竟一时无法站稳,整个身体向后便倒。她轻呼一声,已被一条臂膀在身后一接,耳中听君黎轻声道:“没事了,你别慌。”
秋葵一天之内先后被两个男人抱在怀里,只是这其中的感觉竟有天壤之别。不过,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被看到自己这般泪痕满面、虚弱已极的模样,在他怀里一沉,她立时觉得不好,聚了力气狠狠将君黎一推,喊道:“别碰我!”
但她心情大落大起,先是急怒攻心,如今忽然一切松懈下来,这一口强撑的气尽数散了,狠狠一用力之下,竟一下子虚脱下去。君黎哪里还能“别碰我”,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才不致让她摔了下去。秋葵身体无力,犹有神智,想要说话,这一口气愈发上不来,以致轻轻咳嗽出声。
“先别说了。”君黎将她半扶半抱去床头靠着。“我看下你的伤。”
他也不顾她反对,就按了她脉,确定并没什么严重内伤,才松了口气,抬手查看她唇角流下的血迹。这一仔细看,他清清楚楚看出这是她自己狠狠咬破的,不觉抬起眼睛,恰遇到她看着自己的双目。
“你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高傲如她,这次遭受到的事情,对她一定是极大的屈辱。原本想问她些详情,看着她此刻眼神,他也问不出来了——若要她回忆那时情境,岂不是要让她再屈辱一次?
但秋葵与他相望,只是呆了一下,忽然回过神,猛地站起,恨道:“我去杀了他!”只见她拾出新衣一披,向外便走。
君黎连忙一闪挡在她身前,双臂一抬:“秋姑娘!”
秋葵一下站住,怒道:“别拦我!”
“你受惊过度,真气有些走岔,好好调息之前,不能再乱走了。”
“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秋葵说着,不管不顾地便来推他。
君黎占了门口,却只是不肯动。秋葵益怒,“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了!”
“我刚才遇到他了。”君黎道。
秋葵一怔。
“沈凤鸣,我遇到他了。”君黎说道,“我那时不知他对你无礼,否则便不会放他走。你若相信我,回头我替你去向他讨个公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去找他。”
“我凭什么答应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的名字,心中怒火益炽,“让开,不然我真动手——”
她的“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气息一紧,君黎出手如电,已将她肩井穴道封住。秋葵不防他会先对己出手,刚解了穴气息还没太顺,现今又被封住,喉间一咳,一顿,嘶哑道:“连你也敢偷袭我!”
“你这个样子啊……”君黎叹着。“冷静一点好么?”
她的样子的确很不好,全然不似平日里冷静如冰、处变不惊的秋葵。君黎自怀里取了手帕,擦她脸上一道道泪痕,和唇角殷殷的血迹。秋葵初时还怒而斥他,转头躲避,可是到后来,也便知躲不开,竟只能这样由着他来,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君黎细细擦净她脸,听她已经不发一言,才垂下手去,道:“现在冷静一点没有?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还要往外冲不要?”
“我……我不晓得!”秋葵目光游移着,不敢看他。
“那就是还不能放了你。”君黎收了手帕,将她人一抱,又抱回了床头。
不知为何,君黎的这种举动,却不会令她害怕。这一次的秋葵连半声都没吭,在他把她放下后,她才讪讪开口道:“顾君黎!”
“怎么?”
“沈凤鸣他……没有为难你?”
“他只告诉我你在这里,叫我回来看看。”
“……哼,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必在偷偷笑我,我……等我找完他的麻烦,我……一定也不放过你!”
君黎一笑:“这次事情,也算我不好,若不是跟你争一时之气就走了害你落单,沈凤鸣便不会这么大胆子出现。”他说着,在床边坐了,“你休息下吧,我在这陪你。”
秋葵目光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便是不肯走,便是要继续看我这狼狈的模样是么?”
君黎开口还未曾说话,秋葵又接着道:“你以后就可以把我当作谈资,去跟别人说我的丑处,是不是?“
君黎开口还是没说上话,秋葵再道:“就连我师父都没见过我这样难堪的时候,凭什么你要在这里看着?”
“秋姑娘,说够了没有。”君黎又被她逼得无可奈何起来,若是先前,恐怕就真的要起身走了。
“我只叫你休息下,你别胡思乱想可以么?”他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你的难堪于我,又有什么好看——还当谈资,你倒想得远。我君黎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朋友,就算想说,都没别人好说。”
秋葵嘴唇微微颤了下,转开脸。“谁是你朋友。”
“那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君黎喟然地也转开脸。
“我……不是那意思。”秋葵申辩了一句,但随即一咬牙,道:“还不将我穴道解开吗,我……很难受!”
“你答应我三日之内不去找沈凤鸣,我便放你。”君黎道。
“三日?”
“这三日,我都会留在客栈,但是初四我便要走,也便管不了你了。反正我让你答应得久了你也做不到,你就答应我三日就好。”
“三日就三日,快放了我!”
君黎只好伸手,解开她的穴道,道:“你先自己用功调息下。”
秋葵身体自由,一时也真的没了往外冲的意气,便坐好,真的慢慢开始调息真气。功行周天,耗时甚久,不过她身体也的确舒畅了许多,睁开眼睛,只见君黎仍然坐在屋里。
“看够了没有!你还在这里不走?”
“都说了不想让你落了单,若沈凤鸣再来,你可不是他对手。”
“哼,我不是他对手,那靠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干什么?”
“至少我们两人在此,他应该不敢随意再来欺你。”
“他不来我还要去找他呢,我……”
“找他?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三日而已,三日后,你休想再拦着我!”
君黎笑笑,“我不拦着你,只是——你决定了吗,几时去临安?”
秋葵一怔。先时君黎说等他半个月,他便会陪自己一起去临安,那时自己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可是心里早已计划如此了,听他问起,反而有些支吾起来。
“我大约要到十六日回来。”君黎道,“若你不急,等我一等。”
秋葵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露出不快之色:“凭什么要等你啊?”
“我没逼你等我。”君黎口气淡淡。“只是依卦而言,不想你出事。”
秋葵语气一滞,低头转开,囔囔道:“等就等好了,我原就要在此找那姓沈的!”
君黎虽然话是这么说,心内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月十六,自己能回来吗?若不能,又要怎样跟她说?
“走吧,”他站起来。“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给你换个房间。”
“算了吧,也没什么。”
“我说换就换。”君黎少见地很坚持。
“……哦。”秋葵只好应了,收拾物件时,忽然翻到包里什么。
“对了。这有个东西……给你看下。”她说着,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是什么?”君黎伸手来接。
秋葵没回答,只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开纸笺,微微一惊,“你不是说没有?”
“原以为是没有的,但这次回去重新整理师父遗物,却发现了,我就抄下来了。……有了这个,你应该什么都能算出来了?”
“难得你又这么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头我仔细帮你看看。”
“你看了以后,不要告诉我。”秋葵低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有点怕,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命运。”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诉我,若是不好,就别说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将那纸笺还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没准备好,就别看了,伤你的神也伤我的神。”
“我……”
“不过倒晓得了你的生辰年纪了。”君黎笑笑说。“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难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气,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极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亲时,才会写在庚帖上送到对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这样送到他手里。不过她根本用不着脸红,因为君黎似乎并没在意。他看过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这个,又能有什么特别?
十一月初四,天气晴好,薄雪消融,却仍然挡不住卷涌而来的冬寒。就连秋葵也活动了许久手指,才能将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门,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说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应该是来道个别了。
不料起身应门,外面站着的人粗衣小帽,却是店家伙计,见她的面,便道:“姑娘,边上房的那位客官,让我给你带个话……”
“怎么,他已经走了?”秋葵变色。
“姑娘猜得倒准,他刚走,还让我告诉姑娘,若这月十六他没回来,那就是不准备回来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临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还留了封信,说若他没回来,就有劳姑娘帮个忙,带这信给凌夫人。”
秋葵见他递来一信,心中不知为何就一沉,觉得他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谁?”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计说着摸摸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那位客官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这么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鸿福楼遇见过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临安?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凌夫人住临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觉不祥,翻过信封便要拆看。
“哎,万万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这信是给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随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说这些,怎么自己不来说!”秋葵一恨,推开他便下楼,径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没有一个人,一眼望出去,虽有淡淡阳光,但照在一整排的乌檐白墙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种灰涩涩的氤氲中。
他刚走。她记得伙计说,“他刚走”。她这两天一直没好意思仔细问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花十几天这么久,为什么又总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与前两日一样又一早就来寻自己,便一定要问得他说出来,却不料他就这样不来了。